“牟旋,這一路上我都在想一個問題,你說端王能包庇我到什麽程度?”燕雲度注視著封衡泊被押走的身影,耳朵裏還迴蕩著她為自己辯解的聲音,苦笑道。


    他喜歡端王那張臉毋庸置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完全可以為她做一些事情,但……不包括將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押在她身上。


    兩人自相識成親之後,他終於能理解“秀色可餐”的含義了,每日瞧著一張賞心悅目的臉,連胃口都變好了。更可貴的是,端王在生活之中出乎他意料的溫柔體貼,遷就縱容他,這就超出了他的預期,反而不得不讓他多想,更想知道這縱容遷就背後的原因……或者底線。


    牟旋愕然:“主子是故意的?”故意拘禁封衡泊,引起朝中禦史言官的彈劾,試探端王的態度?


    她在軍中陪伴燕雲度多年,深深了解他的為人。他雖是男子,卻從不優柔寡斷,沒想到也有患得患者失的一天?


    自端王成婚之後,整個端王府裏有眼睛的都能瞧出來,兩位主子恩愛和諧,端王對正君多有寵愛縱容,怎麽自家主子還會有此番試探?


    牟旋心向燕雲度,看他的迷茫與糾結不似作偽,頓時考慮到一種可能:端王在外正君假裝恩愛,其實在房裏不定怎麽嫌棄自家主子呢!


    她憤憤然拔劍:“端王是不是欺負郡公了?屬下絕不允許別人欺負您,哪怕是端王也不行!”


    燕雲度按住了她執劍的手:“你這是什麽狗脾氣?殿下沒有欺負我,隻是我自己近來時常在考慮一件事,殿下到底是因為我的身份而對我好呢,還是單純因為我這個人?”


    牟旋未有心上人,不曾成婚,對情之一字參詳的不夠透徹,沒辦法理解燕雲度的心思,迷惑道:“端王殿下是主子的妻主,她對主子好是天經地義的,無論是因為主子的身份還是主子本人,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


    燕雲度也說不清楚是什麽時候他心裏開始糾結這件事情的。


    假如她僅僅是因為他的身份對他好,那隻能說明在政治的博弈場上,她是拿他當籌碼看待的,適當的感情投資還是很有必要的;如果隻是單純因為他這個人,無關身世背景外貌,僅僅隻是因為他是個男人就對他好……那該有多好?


    “是我貪心了。”他自嘲一笑:“得到一點,總想很多很多。得到的越多就越貪心,恨不得……”恨不得她的一顆心都在自己身上。


    牟旋呆了一下,大約是從來沒想過燕雲度也會有兒女情長的一天,作為貼身護衛統領,保護他的安危義不容辭,但是保護他的一顆心不受傷,就有些難為她了。


    “主子別著急,過些日子就能收到京裏的信了,到時候再看看端王殿下的態度如何。”


    *********************


    戰功赫赫的武將解甲歸京,曆來受人忌憚,朝中上下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萬幸燕雲度是男子,被女帝一道旨意就送進了端王後院裏供了起來,大家長出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放鬆了對他的關注。


    隻是沒想到何旭之事暴露之後,燕雲度竟然又被女帝給拉了出來,直奔安定郡,全權處理安定郡內之事,這就引人注目了。


    太女近來行事頗為低調,上朝之時遇到端王也很是親和,時不時關懷兩句:“二皇妹辛苦了,戶部之事可有眉目?郡公也不在你身邊照顧著,可千萬要小心身子骨!”


    謝逸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打著哈欠道:“戶部的帳冊堆的鎮山填海,臣妹以前哪幹過這個,都是母皇的旨意,臣妹隻有趕鴨子上架,還拉了君平來幫我,還是看的一腦門子漿糊,皇姐若是有能幹的千萬給我推薦兩個,也好緩緩臣妹的壓力!”


    這正好與周玨近來稟報的消息相符:“……端王那個呆子隻知道拉著謝世女看帳冊,戶部的帳冊能看出什麽來?”


    戶部的帳冊都是積年老吏在做,單從帳麵上來瞧根本找不到問題。


    程陶雖不是太女的人,但她出了事讓端王去查,太女卻盼著她栽個根頭,而不是利用程陶一案在戶部站穩腳根。


    “謝君平當真會看帳冊?”太女很是懷疑。


    不過考慮到謝逸華多年在外,朝中並無援手,唯一與她玩的好的隻有謝君平,還是個聞名帝都的紈絝,就覺得她這草台班子有點搞笑。


    周玨對端王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尤其她是真材實學考上來的,對謝君平就更沒有好感了:“……謝世女大概看花酒的帳冊應該沒問題吧。”


    她每日去端王公事房,見到那位謝世女大模大樣坐著,有一次竟然問了她一個極為簡單的帳冊問題,她都覺得端王這是病急亂投醫,找不到可靠的臂膀,就拉了個不學無術的謝君平來湊數。


    眼下謝逸華向太女求救,無論是真情還是假意,她都要做出一副關心胞妹的態度:“孤倒是想幫你,可你也知道,孤手底下除了太女詹事府的人,哪有人手給你?不如……你向母皇求助?”


    鳳帝不是一向疼愛謝逸華嘛,既是將戶部的事情交給她處理,而她再轉頭向鳳帝求助,正好讓鳳帝領教一番她的無能。


    ——嘴皮子溜算什麽本事,隻有拿出實幹的精神,實實在在辦完了差,才能讓鳳帝認同她的能力吧?


    她知道的道理,沒道理端王不知道。


    果然謝逸華一縮脖子:“那還是算了,臣妹再想辦法。”目光掃過她身後:“三皇妹來了。”


    謝安華自何庶君過世之後,迅速消瘦了下來。以前還有點肉的臉倒好像被人用刀子將頰骨上的肉都剔除了個幹淨,眼窩深陷,袍服鬆鬆絝絝套在身上,倒好像掛在晾衣杆上,隨時都能被風吹走的模樣。


    何庶君過世近一月,這是她初次上朝,太女與謝逸華也是喪事過後初次與她碰麵。


    “三皇妹要保重身體!”太女關切道:“父後還說,過些日子就為你挑一淑男娶迴王府,有人照顧你了他也好放心!”


    謝安華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感激的笑容:“多謝太女殿下記掛著臣妹,迴頭臣妹就去父後宮中請安,勞父後他老人家記掛了。”


    謝逸華與她原本就無甚姐妹之情,又因為何旭之事結下了梁子,聽說何庶君之死也與此事有關,齊王府連端王府送去的禮都推出門外,她也懶得說些場麵話,隻是向謝安華拱手:“三皇妹保重!”也不管她態度如何,匆匆離開了。


    謝安華注視著進殿的身影,眸中神情變幻不定,太女提點她:“端王曆來受母皇寵愛,雖然何庶君之事是端王府引出來的,但皇妹也沒必要同她鬧僵,下次端王府若是再送禮,你接了哪怕扔了毀了也無所謂,可是傳到母皇耳中,母皇就會責怪皇妹你了。”


    “臣妹謹記皇姐教誨。”她低頭一禮,再抬頭之時目中滿是委屈的淚花:“臣妹……臣妹就是氣不過……端王婦夫狼心狗肺,為了一點稅銀就逼死了我父君,一點姐妹之情都沒有!”


    太女拍拍她的肩:“端王的父君多年在宮裏就是如此,驕橫跋扈,一點情麵不講,你還指望他生出來的能有什麽姐妹手足之情?大家不過麵上做給母皇瞧的罷了。”


    兩人說幾句話,上朝的官員陸續走了過來,向太女問好,擁了她唿啦啦進殿,聲勢喧赫,隻留謝安華一人站在殿外,孤伶伶透著幾分蕭瑟。


    有落在後麵的官員路過,也不過客氣一聲:“齊王殿下還不進殿?”


    朝堂之上果然一如既往的吵鬧。


    謝安華近一個月未曾出現,曆經大的變故,竟是覺得與過去毫無兩樣。


    她的父君過世了,悄無聲息的下葬,鳳帝依舊是高高在上的樣子,她偶爾抬頭,心裏忍不住胡思亂想:她的父君過世,鳳帝可有片刻的傷懷?


    答案來的如此殘酷。


    若是藍錦過世,說不定鳳帝會罷朝三日吧?


    謝安華不無諷刺的想——誰讓她的父君是個多餘的人呢?連帶著她父君生下的她大約也是多餘的罷?


    以前她從來沒去想過這個問題,隻渾渾噩噩跟在太女身後混日子,隻有一個念頭:等太女繼位了,她可以請求接父君出宮頤養天年。


    那時候但凡有人對太女有微詞,她必不遺餘力的去維護,偶爾檢視自己,還是很得意與太女的姐妹之情。何庶君的死仿如一場噩夢,讓她看清了許多事情,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她今日竟然在朝堂上看出了些門道。


    燕雲度到達安定郡的第一日,就將安定郡守封衡泊給圈禁了,消息傳迴京中之後,禦史言官跟齊齊商量過似的,開始在朝堂上撕咬端王教夫無方,連後院的男人都管不住,又噴燕雲度胡來,不懂地方運作,就敢圈禁地方官員,到底是誰在背後替他撐腰?!


    好幾名禦史替封衡泊打抱不平,恨不得將口水噴到端王臉上去。


    她被數名言官圍攻,還有太女半真半假的解圍:“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安定郡公遠在安定郡,端王在京裏,就算是端王有意要管束,可也鞭長莫及,大家不必苛責皇妹!”


    謝逸華在朝堂上已經手撕官員好幾起了,排除她的年紀,也可算是個熟練工了,她表現的很光棍:“你們的言外之意不都是在質問誰在給安定郡公撐腰嗎?就是本王又怎麽了?他是本王明媒正娶的正君,嫁妝被人給侵吞了,難道本王還不能給他撐腰了?”她指著一名噴的最兇的言官:“你家兒子若是嫁出去了,被婆家欺負,侵占了嫁妝,你管是不管?”


    那人訥訥:“下官……下官家中沒有兒子!”


    “難道你家也不生孫兒了?”


    那名言官家中倒是有個玉雪可愛的小孫子,雖然才三歲,但嘴甜如蜜,她每日下朝迴去,聽著小孫子的童言童語能解一天的疲累。


    “誰敢欺負下官的孫兒?!”


    謝逸華翻個白眼:“那不就得了?本王替正君撐腰,讓他去安定郡討要自己的嫁妝,又礙著諸位何事了?你們嚷嚷這麽兇,莫非……那截留的稅銀也有一部分進了你們的口袋?”


    一眾言官幾乎要被她氣成腦衝血了,在鳳帝麵前誰人不想經營“清廉忠心”的形象?


    “端王殿下此言太過誅心,無憑無據怎麽能隨意誣賴臣下?”


    “有憑有據本王正君去安定郡查田畝稅銀,你們都嚷嚷的這麽兇,請問誰人親眼目睹了安定郡之事?陛下授意郡公全權處理,他圈禁封衡言自然有他的道理,一郡父母官連稅銀都收繳不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允許豪強侵吞百姓良田,沒抓起來砍頭就是輕的了,關她幾天讓她清清腸胃,醒醒腦子,有何不可?”


    眾言官:“……”


    還有人弱弱替封衡泊辯解:“朝廷自有朝廷的法規,就算是要抓朝廷命官,也要查明罪行再行定奪吧?”


    謝逸華趁勝追擊:“這位大人倒是與封衡泊交情深厚啊,明知封衡言有罪,隻是還未將她的罪行列明,你便非要千方百計的替她脫罪?不急不急,等郡公將她的罪行查明呈上的時候,你再與本王在朝堂上逐條駁擊也不遲!”


    那人麵色青白,敗退。


    旁觀者清,以前朝中但有吵架分歧,謝安華必是站在太女一邊的,也不管事實真相如何,她都是擼袖子上場撕,許多次大家礙於太女之威,對她這位太女的“跟班”也是點到即止,她還得意於自己的急智及對太女的忠心,今日才知她不過是狐假虎威。


    端王才是真正的臨危不懼。


    她在朝中孤立無援,除了一部分觀望的臣子,上前撕咬她的無不是太子一係的言官,隻是有些平日表現的並不明顯而已。


    但顯然端王並不當一迴事,她撕起來遊刃有餘,有理有據。


    鳳帝抬手製止眾臣爭執,道:“安定郡既是朕賜於端王正君的嫁妝,那麽他去打理自己的嫁妝也沒什麽問題。封衡泊身為地方父母官,屍位素餐,安定郡公的處理也並無不妥,等查明罪行,自會將他押解進京受審,諸卿不必再爭執!”


    她一句話就製止了朝堂上的爭執。


    謝安華站在太女身後,瞧不清她麵上神情,心裏卻幾乎能描摹出她微微不悅的樣子:眉頭微蹙,嘴角緊抿。


    好不容易下朝,謝逸華率先離開,有官員也跟在後麵離開,太女轉身與謝安華對視片刻:“三皇妹今日倒是很安靜!”


    謝安華揉揉額頭,露出個虛弱已極的笑:“近來睡眠不好,聽到爭執隻覺得腦子裏嗡嗡的疼,心裏不住犯惡心。”


    “皇妹身子不好,不如向母皇告假,在府裏多歇些日子吧。”太女關切道:“等迴頭孤派個太醫去齊王府替皇妹把個脈。”


    聽到“太醫”二字,謝安華掩下目中厭惡之意,淡淡道:“隻是傷心難眠,過段日子大約就好了。臣妹想去福春宮向父皇請安,皇姐要不要同往?”


    “東宮還有要事等著孤迴去處理,今日就暫且不去向父後請安了,你我姐妹,你代孤去請安也是一樣。”


    謝安華許久不曾踏進福春宮,今日前來,宮侍們都愣了一下——真沒想到她竟然瘦成了這般模樣。


    她進殿向衛皇夫行禮,果然衛皇夫疼惜道:“你這孩子怎麽煎熬成了這副模樣?就是你父君見到你這般模樣,定然也是放心不下的。怎可一味傷懷,不知保養?”


    “多謝父皇關愛,過陣子大約就好了。”她適時抬頭,眼裏布滿了感激的淚花:“這宮裏,也就父皇與皇姐對皇兒關愛有加!”


    衛皇夫也有幾分動容,拿著帕子拭淚:“你父君性格乖順,隻是有些想不開。凡事總有解決的辦法,偏偏他心急,這才急出病來。”他談些衛皇夫生前之事,不過一盞茶功夫,便“傷心難禁”,身邊貼身宮侍忙勸道:“自何庶君去了之後,皇夫每迴想起庶君都要傷心一迴,奴婢們也知道皇夫與庶君感情好,就連齊王殿下與太女殿下也是姐妹情深,隻可惜天不從人願,奴婢們盼站皇夫與齊王殿下都能保重身體,這才是何庶君所願!”


    謝安華再勸了皇夫幾句,便從福春宮裏退了出來,正逢衛少真也來向皇夫請安,兩人打個照麵,均是一怔。


    齊王之瘦,肉眼可見,但衛少真之憔悴,雖用了宮粉遮掩,卻仍是露了端倪。


    宮人送謝安華出來,見到衛少真,略有些不情願:“稟衛正君,皇夫方才見到齊王殿下,想起何庶君,傷心難過,此時不宜見人,還請正君迴轉,改日再來。”


    衛少真強笑道:“既是如此,還請替我稟明皇夫,我這就迴去。”


    兩人一前一後從福春宮出來,謝安華身邊侍候的人還在宮門口候著,衛少真倒是帶著兩名齊整的小侍,極有眼色的退到了十步開外。


    衛少真與謝安華對視:“齊王殿下消減了,可要保生身體。”


    謝安華多年進出東宮,對太女與衛少真之間的事情也略有所察,隻是她以前並不曾細心打量過衛少真,他不過是太女身邊的男人,自何庶君一事之後,對何庶君至為感激,見到他神情鬱鬱,眼下的黑青用宮粉都遮蓋不住,不知怎的,腦子一懵,一句話衝口而出:“……正君也要保重身體,就算是無人愛惜,也當自己疼惜自己的身子!”


    衛少真頓時色變:“本宮好好的,齊王殿下這話是何意?”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頗不可信,心裏毫無底氣,聲氣都有點弱了。


    謝安華在那一瞬間見到他隱忍的麵具被揭破,露出內裏的蒼惶,心中竟有一絲不忍,目光從他麵上移開,注視不遠處大朵開的濃烈的牡丹:“自父君過世,我日夜難眠,今日上朝之前照鏡子,竟是被自己的模樣嚇了一跳。”她沒頭沒腦說完這句,便拱手告辭。


    衛少真心頭急跳,走在長長的宮道上,迎麵遇到宮人,隻覺得也許這些人都在內心嘲笑著他。


    齊王本意是說她自己憔悴瘦弱,但何嚐不是在代指他。


    宮中男兒,最是愛惜容貌,衛少真也不例外。


    年少時候,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維護容貌,隻盼著能將那人的心拴在身邊一生一世,等到捱過一個又一個孤清的夜,才知不過是癡望。


    東宮年年進新人,太女卻從來不在他寢殿裏留宿,他又如何不憔悴?


    連齊王都能一眼瞧破的事情,太女怎麽從來就不曾放在心上呢?


    衛少真心中大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洗塵寰(女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藍艾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藍艾草並收藏洗塵寰(女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