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樾整塊後背皆被冷汗濕透,他揉著額頭無力地坐倒下來。——父親大人,當真要,謀逆麽?


    黃中穀入宮,陛下避而不見,他是國舅,此行純是以家事之由,內侍官說文帝正歇晌,請國舅改日再來,稟明之後,黃中穀心下了然幾分。


    翌日又來謁見,仍是不見。


    黃中穀微微一笑,退了,不說什麽。


    連著兩日來宮中,都見不著文帝,早朝時分也不見人影,黃中穀心中已很是懷疑了。又兼之坤儀宮,他妹妹也是閉門謝客,說與陛下近日一道持齋,需半月之功。


    黃中穀與府中門人商量,都覺著此事疑點頗多,如今步微行離京不久,正是該一探究竟的時候,天機不可失。


    線人迴報,近來中宮果然持齋,連同霍蘩祁那份,也一律是清淡有餘的素菜。


    黃中穀於是撫須,“我了解我那妹妹,她慣來空城計唱得好,越是驚濤駭浪,便越是顯得祥和。”


    黃樾皺了皺眉,覺得還是疑點頗多,“姑母讓霍氏住在東宮,恐怕有替步微行複位之意。”


    “這也正是我所擔憂的。”黃中穀攢眉,雖不失冷靜,但神情裏已藏不住溢於言表的亢奮和激動,“所以,這也正是最後一個機會。”


    父子二人暗中謀劃半晌,幾名謀士已獻上輿圖,共襄盛舉。


    下人迴報,說大公子黃樾已歸,正四處尋著郎主。


    靜室內一片死寂。


    黃榆懸心不放,暗問:“父親大人,這事一旦爆發,是瞞不住大哥的,難道還要繼續瞞著?大哥與步微行素來走得近,一心巴結他,連他丟了太子位也不在乎,恐怕不是真懵懂要阿諛權貴,確實是心向著他。”


    這也是黃中穀憂心的。


    黃樾自幼與皇後親厚,他心裏向著誰,還真不好說。


    此時一個門客揖手肅容道:“郎主,要真教瞞著大公子,來日舉事之時,他恐怕會成最大的變數。”


    黃中穀兼聽則明,何況黃樾在青旗門當差,極有可能套聽到什麽風聲,自己的兒子是不是酒囊飯袋自己心裏頭有數,他立即沉聲道:“將大公子綁了,近來沒有我的吩咐,不許他出門半步。”


    “諾。”


    門外簌簌地掠過幾道影子。


    第84章 私語


    黃樾被綁了, 青旗門愈發沒有動靜,悄無聲息地越貨、私押糧草的生意越來越多。就像一口滿溢的井,水漫出來, 但激不起旁人一絲的在意。


    皇後近來在披香宮待得多, 坤儀宮留得少,小阿朗長在深宮之中, 自小便成了人算計拉攏的傀儡,也是怪可憐見的。由於鳳宮無人, 春音時常傳皇後旨意, 讓霍蘩祁到坤儀宮來逗逗小皇子。


    霍蘩祁覺得自己暫時不大合適, 但一見了阿朗,便將顧慮都丟到腦後了。


    名義上,這是她的小叔子, 是弟弟,但是霍蘩祁特別喜歡抱著他搖。小阿朗人如其名,開懷明朗,時常被逗得哈哈笑, 然後吐一口奶表示謝意。


    春音也亮了眼睛,“奇了,他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兒, 那小爪子利了,還抓奴婢的手呢,他就喜歡您。”


    “嗯?”是嘛。霍蘩祁有點兒得意。


    將小阿朗放在搖床裏,替他蓋上小棉褥, 他特別乖,烏潤烏潤的大眼睛,宛如海底的明星似的璀璨,鼻尖有點挺拔,嘴唇又薄又軟,還會用兩隻柔軟的小手握拳,實在乖巧極了。


    他,有點像阿行呢。


    霍蘩祁一瞬不瞬地望著小阿朗,然後,又不知不覺地看了眼自己的肚子。


    其實,要生一個這麽可愛的孩子,她會高興的,阿行也會高興的吧。


    春音將她憨態可掬的模樣看在眼底,掩唇失笑,“您也別急,等殿下迴來,那是遲早的事兒。”


    春音跟在皇後身邊久了,是皇後能說知心話的人,對霍蘩祁雖尊卑有別,卻不顯得拘謹。


    霍蘩祁的動作都僵硬了,臉頰騰起了一朵紅雲。


    他夜裏那麽辛勤,按理說,早該有了的,霍蘩祁偷偷地將目光從肚子上移開。


    聊了會兒,趁著小阿朗睡著了,春音忍不住直笑,“您知道殿下小時候不近女色,娘娘還以為他不會,原本發落了一個奴婢賜給他,也教他一些床笫之道。誰知那奴婢笨手笨腳,第一日過去,便趁著他看書,不留神打翻了燭台,燒著了前朝珍貴的錦書殘卷,惱得殿下將人摁住親自打了二十個板子,又原封不動地退迴來了。”


    霍蘩祁一奇,豎著耳朵聽著。


    春音笑道:“那晚奴婢也在的。娘娘便問,她爬著殿下的床了沒有。她抽抽搭搭,說沒有。”


    “於是娘娘又問,她拉過殿下的手了沒有。”


    霍蘩祁忍不住插了一句,“這恐怕還是能拉著的。”


    春音捂嘴偷笑,“是,她也說,‘奴見殿下都不看奴一眼,一時心急了,便攥住了殿下的手,遵娘娘吩咐,也教殿下感受、感受一番女兒柔情……誰知,誰知殿下跟被蛇咬了似的,一把將奴摔在地上,奴不敢看殿下臉色,又要去抱殿下大腿,他卻一腳踹開奴,說什麽果然是山中豺狼、海中惡蛟也……’那奴婢嚇得大哭了一場。殿下也不知跟誰學的兩句,可是笑死人了,當晚滿宮的人,雖不敢張揚出聲,但一個個卻合不攏嘴,散了後更是東倒西歪……”


    這兩句典故旁人不知道,霍蘩祁是知道的。


    原來舅舅把阿行害得這麽深。


    她忍俊不禁。


    春音道:“那年殿下才十幾歲來著,奴記不得了。總之娘娘一直擔憂,殿下真對女色毫無興致,即便是大婚前一晚,娘娘還單獨將殿下傳入了坤儀宮。”


    霍蘩祁微微驚奇,“母後說了什麽?”


    春音是皇後貼身宮女,當晚雖屏退左右,但春音便候在重重紗簾後,瞧不見人影,但聲兒是能聽著的。


    她怕擾了小阿朗歇息,輕笑道:“婚事在即,娘娘便也直率取了先前讓奴備的春宮冊子給他,奴婢原本也覺著羞死人了,但娘娘是殿下的母親,這事總得教給他。結果……”


    她刻意賣了個關子,霍蘩祁想聽,摁住了她的手,顯得一抹急迫來,春音柔聲微笑,“不見那冊子還好,一見了,滿宮死寂死寂的,奴婢等了好久,可才聽到殿下迴了一句,‘母後費心了,兒臣不需要’。”


    春音道:“於是娘娘歎了口氣,迴‘可你不會’。”


    她再也忍不住了,捂著嘴笑得臉頰上的肌肉直抽動,“殿下那麽威嚴冷漠的一個人,那晚被逼得手足無措,還臉紅結巴地迴了句‘兒臣會’。”


    都過了這麽久了,春音還笑得止不住,可想而知當日……


    霍蘩祁忽然明白過來,其實春音是得了皇後娘娘的意思,來刻意試探她的。


    好像是真怕他不會……


    霍蘩祁一陣臉紅。


    春音好半晌才收攏了笑,聽得搖床裏的小阿朗發出一陣咕噥聲,便將聲音壓得更低了,“太子妃娘娘?”


    霍蘩祁吃了一驚,立即站起身,“這、這怎麽能僭越喚得!”


    春音搖頭,“娘娘讓您住在東宮,不是意圖明顯麽。本來廢太子,也不過是緩兵之計。”她起身,附唇在霍蘩祁跟前,“奴婢隻是一時多言,請您不要說出去,這事畢竟是機密。”


    霍蘩祁一時怔忡難言,腦中亂哄哄的。


    倘若真是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他一直有恃無恐,她還以為他為了她連帝位都不稀罕要了,真像民間傳說的什麽不愛江山愛美人,原來,她一直都有點自作多情啊。


    春音“嗯”了一聲,“所以,太子殿下到底是會,還是不會?奴婢好迴娘娘一聲。”


    霍蘩祁捂住了臉,有點崩潰。


    但她知道,這不怪春音,也不能怪皇後。


    依著阿行的性子,恐怕即便即位,將來身邊也沒有妃嬪的,那麽母後在意這個,是理所應當的。


    想了很久,她不願傷害夫君的自尊,但是,“一開始……確實是……什麽都不懂……”


    隻不過這個開始是在芙蓉鎮,待皇後問他的時候,已經迴了銀陵。那時候,確實是會了。也不算說假話。


    隻是皇後開門見山一問,叫他想起頭迴洞房花燭,於是他有點惱羞成怒了。可偏偏對著皇後不得怒,便隻能忍恨憋屈地強自辯解。她夫君也很無奈啊。


    春音聽明白了,對霍蘩祁斂衽一禮,“奴婢這便迴了娘娘去。”


    但她也還沒出得坤儀宮,皇後已歸來,雍容的一身赤金鳳裳,眉眼恬淡,臉色蒼白,透著一抹疲倦。


    霍蘩祁與春音忙迎了上去,皇後問過了小阿朗,得知他睡熟了,看了幾眼後也便安了心。


    皇後麵露倦容,應當是為了照顧陛下所致,但霍蘩祁不敢多嘴問上一句半句,怕觸了什麽不該犯的忌諱。


    皇後坐上梨花圈椅,抬手喚了聲“阿祁”,讓她跟過去侍奉。


    霍蘩祁緩步走到她跟前,皇後微揚鳳眼,低聲道:“春音,將坤儀宮的殿門和窗都盡鎖了,不許人進來,你也在外頭候著。”


    “諾。”春音依言去,先落了窗,後又闔上了門,自己退出了宮殿。


    皇後攜著霍蘩祁的手,拉她挨著自己坐,霍蘩祁有點兒受寵若驚,皇後露出淡淡的笑容,“不必害怕,本宮隻有些事同你說,讓你做個準備才好。”


    霍蘩祁垂眸,“母後說,阿祁聽著。”


    皇後的眼徐徐斜了過去,那鎏金的高峨宮殿寶頂之下,塗滿椒實的紅牆滿溢著芳香,霍蘩祁卻坐得不大自在了,滿宮溫暖,卻顯得空蕩蕩的。皇後幽幽歎道:“本宮的兄長,將反。”


    “什麽……”霍蘩祁不敢聲張,隻微微睜大了眼睛,嘴唇也合不攏了,“娘娘……”


    她不大懂利害,要是陛下因此事與皇後生了嫌隙,會怎麽樣?


    皇後道:“本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本宮與陛下,一直在候著這一日。隻是本宮的兄長,為人太過於謹慎,瞻前顧後,陛下又舍不得拿如願的儲君位付諸玩笑,這才延耗至今。隻是黃氏一門這些年在銀陵城一樁獨大,本宮名義是皇後,但也是黃氏嫡出的女兒,不能忤逆族長,犯上不孝。陛下更是顧念著本宮,對黃氏一般百般忍耐謙讓。”


    “陛下曾以為,兄長隻是一時利欲熏心,昔年曾願意將右相之位予他,但兄長生性多疑,怕惹陛下猜忌,寧死不受。時至如今,阿朗出世,兄長竟想著清君側,扶持阿朗為帝。原來他要做的,是這天底下獨一份的攝政王。”


    阿朗年幼,隻要黃中穀得逞,將來必然事事仰賴聽憑他。


    如此即便不黃袍加身,也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掌權者。


    霍蘩祁心中一驚,原來,原來阿行早知道,他們一直全都知道,包括顧翊均,他們一直以來謀劃的,是為了逼黃中穀早日策反露出馬腳?


    可陛下病了,阿行出城,又與這件事有什麽牽連?


    是了,這也是給黃中穀一個契機。不論真假,太子被廢而出城,這都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霍蘩祁的手狠狠顫抖了起來。


    臨別那晚,他曾說,此行不會有危險。


    那是什麽意思?


    皇後握住霍蘩祁的手,驚覺,她的掌心一片冰涼,便微笑著,又覆了一隻手上去,霍蘩祁怔怔地迴頭,啞然道:“母後我……”


    皇後笑,“你想說,你可以不在意將來能不能入主東宮,隻要他平安?”


    她已經說不出話來,隻能點頭。


    皇後道:“本宮明白。當年,本宮跟著陛下,也是靠著弑兄奪位,踩著累累白骨上來的。隻是本宮曾以為,如願是天定的太子,不必流血犧牲,那個位子從來都是為他準備的。但是……事與願違。”


    溫暖的宮室裏,霍蘩祁隻覺得一陣一陣地泛著冷。


    皇後悠悠的聲音在暖宮之中迴蕩,“如願已很是幸運了,當年陛下奪得儲君之位,境況兇險至極,本宮隻能躲在佛堂裏一遍一遍地為他祈福。但是這一次——”


    “我知道,我信他。”霍蘩祁點頭,手指摁住顫抖的小臂,露出堅定的笑容。


    再是兇險又如何,江間湍浪,海底洪波,來者無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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