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暮的雲大朵大朵落在馬車蓬蓋上,驚塵飛揚,由遠及近的馬蹄聲漸漸清晰, 那滾落的夕陽宛如一個火球被山巒隱沒, 當先的一人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腰懸佩劍, 細眼紅唇,正是言諍, 身後的馬車木門微晃, 卻不見人蹤。


    霍蘩祁好奇地上前一步, 被他捏住了手,她沒再往前了。


    言諍到了近前來,“籲”撮口喚了一聲, 馬兒乖覺地停下,連同馬車也一並停了。言諍於是下馬,持劍跪倒,“幸不辱命, 已接得先生。”


    霍蘩祁一扭頭,隻見步微行緩慢地抬起手指,眼波裏隱約有了幾分漪瀾。


    “辛苦了。”


    言諍眼珠子一轉, 心道這點事倒是不怎麽辛苦,就是與雙卿新婚燕爾便分隔兩地,著實想得緊了些,他們殿下確實不夠體貼下屬啊。


    馬車門被侍童拉開了, 裏頭的人徐徐下得車來,一身素衫,質地屬下乘,但披在他身上卻獨有一種道骨仙風般的倜儻,約莫三十來歲年紀,鬢角已染淡白,但一張臉卻生得白淨,帶笑的眼說不出的溫和曠達。


    他一下車,霍蘩祁就好奇地又上前了一步,這一迴步微行沒再拉住她,她歪著頭看了那先生幾眼,直至先生溫和地笑問,“你就是阿祁?”


    霍蘩祁一怔,“啊,您認識我?”


    他走近了些,對著霍蘩祁打量了幾眼,長歎:“當年我最後一次見你母親時,她和你差不多年紀。你和她,生得可不怎麽像,倒是像極了你外公。”


    霍蘩祁懵了。好半晌,她才支支吾吾地問道:“您、您認識我外公?”


    那震驚的杏眼水靈極了,十年生死已過,陸厭塵說到往事,除了悵然和不甘,已不剩下些什麽了,他握住霍蘩祁一雙顫抖的小手,輕輕一歎,“這個自然,我是你舅舅。”


    “啊?”


    從白氏離世之後,霍蘩祁以為這世上再沒有親人了,沒想到又突然冒出來一個舅舅?


    人是步微行找來的,她疑惑地迴眸,他已經上前一步,對陸厭塵行了一禮,“老師。”


    老師?


    霍蘩祁一陣怔忡,才恍然想起來,步微行確實有個被貶到涼州的老師……


    陸厭塵快慰地笑道:“長大了。還知道拐帶老師的外甥女了,要成婚也不等我。”


    當然不是步微行不等,是陛下心急,而且好像刻意與陸厭塵較勁兒似的。這一點陸厭塵知道,文帝對他除了八分憎惡之外,剩下兩分全是嫉妒。


    看似威嚴高高在上的陛下,其實像個小孩子一樣愛吃醋,刻意早那麽一兩日倒像是他會做的事。


    步微行低頭,卻不敢答老師的話。


    霍蘩祁驚訝地發覺,其實他是有怕的人的啊,太稀罕了。


    三人一齊上了馬車之後,霍蘩祁一個勁追問,她怎麽還有一個親人尚在世上,她自己都暈乎乎的,步微行將她急躁的腿摁住,給了她一個眼神,霍蘩祁就不快了,拿眼睛瞪他,“你太壞了,這麽大的事都不提前知會我一聲的!啊,怎麽會有你這麽壞的人啊!”


    陸厭塵捧起一盞茶,挑了挑眉,幫腔道:“是挺壞的。”


    “……啊。”被長輩聽了去了,霍蘩祁羞紅了耳朵,瑟瑟縮縮地拿手遮住了眼睛。


    還沒聽小丫頭叫一聲“舅舅”,陸厭塵知道她還有所顧慮,待平穩地駛入城中之後,陸厭塵笑了一聲,緩緩道:“當年你母親跟著你外公遠赴憲地之時,她自己也才十五六年紀。那時候,我也還在觀裏修行。直至你外公去世,我也沒有去見他一麵。”


    霍蘩祁呆怔了,一字一字道:“為什麽?”


    陸厭塵慚愧地笑道:“因為一些事。你母親,沒有對你提過我是不是?”


    “嗯。”霍蘩祁更慚愧了。


    她也敏銳地察覺到,這肯定是有故事的。


    “當然,”陸厭塵笑道,“我是從小被拋棄的那個,他們心裏有愧疚,恨不得早點忘了才好。”


    霍蘩祁倏忽抬起頭,“這……”


    步微行拉住她的手,將她摁到懷裏,不許亂動。


    她就是皮實了,安安靜靜地靠著他的手臂,隻聽陸厭塵道:“我比你阿娘小兩歲,我出生之後沒多久,染上了一種怪病,據觀裏的師父說,當時我被遺棄在路邊時,渾身紅疹子,已經命不久了,且是會傳染的怪病。像是瘟疫。被父母用破爛的布條裹了,埋了半截身子在土裏。”


    父母不願殺害自己孩子,也不願他的病傳染給旁人,就使了這個法子,將他的腦袋露在外邊。五歲小兒,就在僻靜山野的小路上,安靜地待了兩個晚上,才氣若遊絲時被觀裏的師父撿迴去……


    霍蘩祁“啊”地一聲,不忍卒聽,“怎麽會……”


    “他們養不活我,就隻能將我扔了。”陸厭塵道,“那年鬧饑荒鬧得嚴重,你外公又遭人嫉恨,被無數人落井下石,恐我得了怪病這事傳出去,鬧得城中風言風語,隻得棄了我。我雖不恨他們,但卻也覺著,既然親緣盡了,倒也日後不必再見了。”


    不必再見。霍蘩祁的性子同陸厭塵很像,她也不敢再懷疑他的身份了,偷偷喚了一聲“舅舅”,不敢碰他傷疤,怕他也不肯認自己。


    陸厭塵心滿意足地笑了,“其實我先前也就想著去見你了,這小子給我寫信,說阿姊還有一個女兒在世上,孤苦伶仃的,我說既然白家還有我在世,也不能讓小阿祁受了委屈。何況,你夫君這人心腸黑得很,怕你受委屈,我得迴來給你撐腰。”


    霍蘩祁羞赧地瞪了一眼步微行。


    看吧看吧,他壞得不止她一個人知道。


    步微行抿唇,沉默地在她的腦袋上敲了一記。


    他的神情是寵溺的。


    霍蘩祁歪腦袋微笑,對陸厭塵喚了好幾聲“舅舅”。


    又甜又乖巧,陸厭塵當然喜歡,霍蘩祁便問她夫君小時候的故事,怎麽就“心腸黑得很”了,步微行咳嗽了一聲,陸厭塵識得眼色,擺手道:“不敢說,不敢說,他還是皇子,你舅舅已經不是少師了,一介布衣,可得罪不起他。”


    霍蘩祁大笑。


    陸厭塵也跟著笑,“也說一件吧,說件讓阿祁高興的。”


    於是霍蘩祁就洗耳恭聽,渾然沒留意到她夫君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陸厭塵道:“他小時候,東宮的侍女還是挺多的,一把一把的美人,看得人眼花繚亂,我卻是自小在道觀裏長大,身旁美色有一二個倒還好,多了卻不喜。正巧有一日他跑來問我,‘師父師父,女人是什麽東西?’,我想了想,同他說,女人這種東西,譬如山中豺狼、海中惡蛟,一旦沾染上,便會被吸去骨中骨、血中血,到最後,連精氣都半點不存。”


    什麽叫……霍蘩祁小臉一紅。原來舅舅也這麽沒正經的!


    步微行咳嗽了一聲,將她正要東張西望的小腦袋摁住,懶得看她眼睛,一個人側向窗外,眼底星鬥滿天,疏林如畫。


    陸厭塵淡淡笑道:“所以從此以後,他說什麽也不肯讓侍女近身了。那晚上沐浴的時候,兩個宮娥要給他更衣,他嚇了一跳,衣裳也不脫就跳進了浴池子裏,黑著臉將兩個小美人趕走了。有一就有二,他粗魯地將那些美人小姐姐一個個扔出了東宮,皇上也覺得他小小年紀沉溺美人懷中會迷了心性,後來也就不賞他美人了。”


    “也就有一迴,他失足掉進了禦花園的池子裏,當時後宮無人,隻得一個老嬤嬤看見了,下水要救他,阿祁猜猜怎麽著?”


    霍蘩祁眼睛雪亮,“怎麽了?”


    陸厭塵哈哈哈一笑,“他嚇得一腳將老嬤嬤踹進了水裏,自己也險些淹死了!幸得人來得及時,老人家水性不錯,倒沒受什麽傷,他自個兒吃了苦頭不說,還嫌棄老人家要抓他手。這事我是在涼州的時候聽來的,據說他還惱羞成怒發落了人老嬤嬤一頓。”


    馬車裏爆發出一通哄笑,霍蘩祁靠著他的肩前合後偃地笑得顫抖。


    步微行蹙眉,窗外言諍正騎馬而行,他嗬一聲冷笑。


    先生遠在千裏之外的涼州,他那點兒事,多半是路上言諍同先生說的。


    陸厭塵此前做少師時,在銀陵有一座禦賜的宅邸,後來走了,步微行讓人扣下了地契和房契,一並收入了東宮,進城之後順利分道揚鑣,陸厭塵在家門口下了車,做了別後,馬車又載著步微行和霍蘩祁往她的綢莊裏去。


    柳雙卿候了丈夫幾月,才等到他歸來,沒想到卻等來一個揉著屁股哎喲哎喲慘叫的夫君,駭了一跳,忙問怎麽了。


    言諍抱著她就哭著哀叫道:“又挨了二十大板……”


    雙卿:“……”


    怕是他活該。


    她丈夫是什麽德性,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


    霍蘩祁收拾出來的空房派上了用場,總算安頓下來一尊大佛,但隻有他一個人,阿二他們現在都不見蹤影了,再具體一些的行蹤步微行也不肯說。


    夜裏,嫋嫋迴來了。


    霍蘩祁詫異,“嫋嫋去了十多日,怎的……”


    她猜想是否顧翊均真的熬不住了,嫋嫋的神色有些蒼白,艱難地微笑了下,“老夫人來了銀陵。”


    老夫人曾決絕地將嫋嫋趕出家門,單說這一點,嫋嫋在此時難以麵對她。


    正逢左邯也快從鄉下迴來了,霍蘩祁為了嫋嫋的事也頗覺得頭疼。


    太醫為顧翊均診治之後,除了迴了文帝,也迴了步微行。在霍蘩祁一籌莫展時,他從容不迫地替她加了外裳,淡淡道:“明日,讓師父過去一趟。”


    “啊?”


    “你不知道,他才是這天底下最好的神醫。”


    第79章 病危


    顧老夫人將院落封鎖, 謝絕外客。


    當霍蘩祁與陸厭塵等人上門時,卻被硬生生阻隔在門外,顧老夫人在顧翊均房中吃茶, 他還是那麽副鬆散模樣, 煙花般一蹴即逝的笑意吊在眼角,自在地畫他的畫兒。


    顧老夫人沒有動手將他的畫筆和宣紙搶過來, 也是顧忌他拖著這麽一副病體,但他時刻忘不了那個香嫋嫋, 顧老夫人如何能不生氣, 又兼之與蕭氏退婚, 她簡直失望到了極點。


    拄著檀香木杖,顧老夫人喘一口氣,饒是兒子大病纏身, 她也顧不得了,“蕭綰才德雙全,我為你打算,才讓你上銀陵來向她求婚, 你倒好,求了卻又退,你是不把老婆子的話放在心上是不是?”


    要單說退婚這事, 顧老夫人不至於如此懊火,這個不肖子,也不知哪裏來的通天本事,連被她一手逐出中原的顧家支係子弟, 也教他尋著了。


    如今幾個紈絝子弟日日上秀宛顧府來討要家財,顧老夫人一氣之下將人掀了出去,不許他們上門,誰要敢來便去報官。


    眾所周知顧老夫人是平生最不屑與官府為伍的。


    顧翊均咳嗽了一聲,鼻下一道猩紅的血痕緩緩溢出,顧老夫人心魂一驚,他卻滿不在意地用帕子拭了,淡淡道:“蕭綰看不上我。她是德才兼備,但我一個行將就木之人,配不上她。”


    顧老夫人早被他這副病容駭到了,她得到消息,隻說顧翊均身子不大好,可如今一見,卻豈止是不大好!


    她震驚道:“你同老婆子我說實話!你身子……怎麽了!”


    顧翊均坦然道:“快死了。不到三個月。”


    老夫人驚得魂魄欲散,手杖“鏗”一聲落在地板上,她的眼裏湧出了兩股熱淚,“混賬!混賬!”


    他到底將自個兒的身子糟蹋成什麽樣了。顧老夫人瞪著眼睛看著床榻上提筆作畫的兒子,除了罵他,除了責備說不出旁的,“身體發膚……你……你故意要氣老婆子!混賬!”


    顧坤從外頭襲了一身霏霏細雨而來,“老夫人,外頭,有一位號稱厭塵先生的大夫請見。”


    顧老夫人撇過頭不教顧坤見著她的淚水,大袖一揚,“教他進來。”


    顧坤佝僂了腰,“但是,嫋嫋也來了。”


    他一向是知道顧老夫人對嫋嫋的不滿的怨憎的,因為故意有此一問,顧翊均執筆的手微微一頓,眉眼波瀾不驚。


    這半個月,嫋嫋一直待在他身旁,雖見他少,但他能感覺到,仿佛唿吸之間都拂過嫋嫋身上清幽的女兒香,盡管不能時常見到,但每日用的膳食和湯藥,都能嚐到她的氣息。


    他吃過嫋嫋做的飯,無數次,彼此之間太熟悉。


    母親來了,嫋嫋便離去了,他的藥膳之中,再沒有熟悉的冰糖甜香,沒有爽口的軟糯糕點了。他以為,她又悄然離去了,且不會再迴來。


    顧老夫人冷冷道:“原來是那個賤婢找來的,讓他們滾就是。”


    顧坤點頭,不敢拂逆老夫人心意,便退了出門。


    陸厭塵沒覺著意外,撫著下巴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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