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說的“邪祟”到底是什麽,霍茵心中猛地咯噔一聲。


    當日霍蘩祁要跟著權貴離開芙蓉鎮,她心生不甘,嫉妒霍蘩祁得了如此奇遇,得到了如此人物的青睞,楊氏為了給她出氣,勾搭山賊,雇了兩人將霍蘩祁套入竹籠沉下了水。


    因著白氏在霍家十餘年,勾得霍老大心魂蕩漾,連香消玉殞了還教人無時忘懷,楊氏視白氏不潔,是狐媚子下三濫,便用對付淫|婦的法子害了霍蘩祁,照理說本該一刀殺了才算了事。


    霍茵聽楊氏說罷,不禁埋怨起來。


    楊氏推了她一把,不可置信,叱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有了桑家富貴,就不稀罕為娘的了?當日要不是娘在一旁幫襯,你哪能強|暴了桑田?”


    要說口蜜腹劍,霍茵比楊氏是自愧不如,雖不願接納楊氏到桑家來住,卻也不願撕破臉,便委婉好言相勸:“哪來什麽邪祟,娘近來是夜裏又做噩夢了麽?”


    楊氏跺腳,“是做噩夢便好了。這幾日霍家到處透著一股古怪。”


    夜裏楊氏聽到樹杈上有尖銳的鳥叫,刺耳得她翻來覆去,忍不得,提著燈出門去尋,那風一吹,葉子直往井裏刮,楊氏驚駭極了,可上前去往井裏探去,黑魆魆的不見五指,什麽也瞧不著,楊氏心說自己又疑神疑鬼了,便折身要走,豈料衣裳似被什麽勾住了,便像是身後跟著個什麽東西,用手牢牢地拽住了她的褙子,楊氏心驚肉跳地大吼一聲。


    霍老大抄著家夥推開門,隻見楊氏跌坐在地,滿臉淚痕,手無助地扒著泥灰,“不……不是我,不是我殺的……你們母女的死跟我無關……”


    霍老大細細一聽,隻恐猜測成了真,驚恐地一把揪起楊氏的衣襟,“你說什麽?”


    楊氏瞧見霍老大那張黝黑的臉孔,登時心思迴攏,一把推開他,“有鬼!”


    霍老大怕鬼怕得厲害,忙不迭跟著楊氏抱頭鼠竄。


    那霍家上下亂成了一鍋粥,隔三差五便鬧出些動靜來。


    楊氏新買的魚,已挖了眼珠子,她出去找拔刀,迴來時,魚卻在砧板上活蹦亂跳;


    下人喂的兔子不慎掉河裏淹死了,翌日卻能出現在籠子裏安靜地吃草;


    平白無故,楊氏從井裏打水,提上來卻成了一桶血!


    霍茵聽罷,臉色慘白,哆嗦著攀住了楊氏的胳膊,“阿娘,我、我這裏也有!”


    楊氏困惑,心焦地問她這裏又鬧了什麽事,霍茵自知瞞無可瞞,隻得將野薔薇的事和盤托出,楊氏到了此時方知,白氏是死於霍茵之手,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霍茵將臉埋入掌心,淚水簌簌地沿著指尖滾落,“我是真不知,大夫說白氏用不得寒涼之物,我便隻想著用野薔薇折騰折騰那狐狸精,教她多躺幾個月,可沒想到藥下重了,那狐狸精沒命死了……阿娘,我是真不知!一定、一定是她們冤魂母女迴來索命了!一定是!”


    楊氏早有這可怕的揣測,聽霍茵一說,更是瑟瑟發抖,“不、不會的!死人怎麽奈何得了活人!咱不能怕,不能自亂陣腳!”


    “那、那現在該怎麽辦?”


    楊氏麵對女兒驚恐的梨花含雨的臉頰,心裏恐慌一陣,自己是半老的身子,一輩子也就這般過了,可女兒才剛進桑家大門,隻要守好夫婿,將來卻還有大半輩子好日子過。她自己死了不打緊,女兒可不能受牽連。


    楊氏推開霍茵,摸著臉,強迫自己冷靜,“你讓為娘的好好想想,仔細想想。我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


    她離了桑家,沿著芙蓉鎮西街走了一趟,隻見擺攤兒的算命先生正要收了小攤,眼中光芒一熾,忙碎步跟上去,待要問,那算命的一見她,登時滿臉晦氣甩著衣袖朝後頭躲,“印堂黑如炭頭,休要近前!這不是家裏鬧鬼,那便是大白日撞了邪了!”


    楊氏一聽,驚嚇之餘,又似真正兒地找著了救星,“求、求先生救命!”


    楊氏拜倒下來,淒淒慘慘地痛哭,一麵哭,一麵將那兩粒銀子拍在他的八卦圖上。


    算命的目露精光,見此嘿嘿一笑,便坐了下來,“有錢,這生意我便做了,過來過來,老夫給你算算。”


    第60章 求婚


    楊氏如蒙大恩, 又是磕頭又是送銀錢,好容易坐下,讓那算命先生端凝瞅了幾眼, 掐指頭一算, 忽地臉色一變,兩肩一抖, 胡子一顫,驚得楊氏趕緊扣住他的手, 不許人逃之夭夭了。


    算命先生拉著苦臉色, 退也退不得, 隻得冒著泄露天機的危險,長歎一聲,撫須道:“夫人你也是, 該當有此一劫啊。”


    楊氏身軀一震,納罕道:“這是……此話怎講?”


    算命的一掌拂開她的手,八卦圖、黃符紙被他悉數收迴木箱之中,愛莫能助地歎道:“前幾個月, 有個小姑來我這兒算命,我一看她臉相,就知道是天生的富貴命。當時我便斷言了, 這是鳳凰命格,將來是保不齊要飛上枝頭做皇後的!可您這兒倒好,哎……”


    這算命的輕巧幾句,倒像是知曉些什麽, 楊氏心思一轉,既驚且怕,手狠狠幾哆嗦,“先生……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算命先生搖頭道:“夫人妨礙了鳳凰命星落位,那定然是要遭滅頂之災的!”


    他煞有介事這麽一說,楊氏卻始終不信,“先生,您是……同老婦人說笑的麽,咱們這兒,哪有什麽鳳凰,哪有什麽皇後……”


    旁的她大可聽一聽,說那霍蘩祁是天生後命,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楊氏心道,許是這人收斂了霍蘩祁的錢財,特意說上幾句好話與她聽的,此時也不好反口,對她也這般說了。


    楊氏囫圇聽罷,恨聲恨氣地將他的手抽開,一把將銀錢兜迴懷裏,說了人不愛聽的話,自是一個子兒也不能給,楊氏吝嗇地揣了迴走,算命的要叫住她,楊氏雖心底猶豫,卻不肯聽,說什麽也不願相信霍蘩祁是什麽凰命。


    算命先生朗聲長歎:“夫人,逆天行事,難免反噬自身!”


    “……”


    楊氏咬一咬牙,啐了這人一口,握緊了銀子迴府,卻沒見身後的人笑吟吟地捂住了鼓鼓的一包錢袋。


    這一迴府,霍家又生了奇事。


    楊氏的繡樓裏,那一串串絲線被扯得到處都是,這都是才進貨迴來的雪錢絲,因著一次囤這麽多貨,價格高昂,她費心費力,花了數日功夫才理順了線頭,縫了幾匹銀光緞的,可眼下縫好的那一半也被扯拽得七零八落,橫在腳底下,險些絆了霍老大一跟頭。


    繡樓的鑰匙隻有霍老大和楊氏有,楊氏見狀,又氣又恨,隻狠狠地打霍老大的背,“你這個天殺的!天殺的!”


    霍老大何其無辜,隻覺得近來府中不太平,不是鬧鬼就是鬧賊,這婆娘怕也是要瘋了,這日又被指指點點地冤枉叱責,難得男子氣概上頭,同楊氏打了一場,楊氏是女流之輩,除了抓撓也不會旁的,須臾功夫便已黔驢技窮,霍老大火氣一來,一巴掌打得楊氏眼冒金星、跌坐在地嚎啕不止。


    霍老大冷眼瞧著,哼了一聲,摔門而去。


    這一摔,便是數日不曾歸府。


    楊氏慪火,躺了幾日,家中是不再鬧事了,可她心思不靜,被霍老大如此欺負,可歎娘家無人,她竟不能硬氣一迴,提著行李便迴去。


    何況再一打聽,這數日,霍老大竟拿著她賺來的血汗錢日日泡在窯子裏,楊氏不能忍,又殺去花樓與之理論,豈料霍老大當時一壇酒下了肚,見著楊氏,十幾年積攢的窩囊氣一口全出了,踹得楊氏險些魂歸黃泉。


    楊氏被雁兒接迴府好生將養著,又是補品又是藥,幾罐子下了肚,沒見好,丈夫在外頭揮霍,楊氏又隻得閑著,怕坐吃山空,不肯再用藥。


    她這是外傷心病一塊兒發了,急得霍府上下團團轉,頃刻之間鬧哄成一片,跟著,全芙蓉鎮上下也無人不知,霍老大終於脊梁骨硬了一迴,且日日流連花樓,與妓子們尋歡作樂,不肯迴家麵見黃臉婆一事,哄笑霍老大也有今日。


    霍蘩祁聽到了,也隻當是個笑話。


    楊氏是咎由自取,她便順水推了一把行舟,讓這事態由著它慢慢惡化下去。


    但慢慢惡化下去的,還有她和步微行,都冷了足足五日了,他近來不曾露過麵。


    霍蘩祁熬不住了,讓江月找了一張梯子,她吃力地攀在牆頭看他在隔壁做甚麽,隻見阿大阿二他們,圍著棋桌正在擲骰子玩,枯枝丫杈,重重掩映之間,男人臉色頹白,側臥於貴妃榻上,緇衣披在肩頭,半落半掩,正闔目而睡。


    她暗暗吃了一驚,他……生病了?


    男人忽地,蹙起了如墨的眉宇,捂著唇輕咳嗽了一聲。


    明明隔得那麽遠,霍蘩祁什麽聲音都不曾聽見,但覺著仿佛一聲雷鳴落在心坎,險些一腳踩空從梯子上摔下來!


    爬下來時還在想,既然病得這麽嚴重,為什麽從不找人通報她一聲?


    啊,是了,她曾央著他不要露麵來著,不要讓人發覺來著!


    霍蘩祁懊惱著坐在木梯的一截坎兒上,用力砸了下腦袋。怪自己。


    江月溫笑道:“女郎,您怎麽了?”


    霍蘩祁咬唇,“我、我去隔壁瞧瞧,你不用等我用晚膳了。”


    江月“嗯”一聲,霍蘩祁長吐出一口氣,披了件滾紅燙金的長氅,一路低著腦袋,敲開了步微行的大門,開門的是阿二,他嘻嘻一笑,“霍老板?嗯,您來有何貴幹?”


    要說阿二這話有什麽問題,便是,他好像裝得與自己根本不熟!


    霍蘩祁被噎了一噎,但無心同他鬧,“阿行他是不是病了?”


    說罷霍蘩祁拾掇了連衣大帽,壓低了臉要往裏衝,阿二一隻手臂橫過門,“哎”一聲,阻住她去路,“霍老板,男女有別,您這麽不打招唿往裏進,怕是讓人見了要說閑話。”


    那“說閑話”三字咬得又緊又死,霍蘩祁哪兒還能聽不出阿二的心思?


    怪她惹惱了太子殿下,這幫忠心耿耿的下屬自然全站在他那邊,霍蘩祁知道自己沒資格懊火,“可我是真的憂心,你不讓我見,至少讓我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阿二嘻嘻一笑,“沒什麽,就是從銀陵來,吹了點風,受了點寒,發了點燒,舊疾複發。”


    他說話笑嘻嘻的,越聽霍蘩祁便越心急,待聽到後四字,心跳驟然一緊,“什麽是‘舊疾複發’?”


    阿二抽迴手,揉了揉腕子,“以前殿下試了幾種刑具,第三種是冰窟,用寒冰鑄成的一口封閉棺材,正好一人長、一人寬、一人厚,殿下在裏邊凍了大半宿,當時凍得滿身青紫,差點丟了性命……哎,霍小姑!”


    霍蘩祁等不了,一把撂開阿二的手臂,將人掀倒在旁,正當阿二揉著撞疼的腦袋模糊兒要找人時,她已經風一陣地衝進了裏院,一把拂過花木垂楊,隻見溪水之畔,池沼汩汩的泉流如瀉玉,他安靜地側躺著,眉心緊攢,霍蘩祁風似的撲在他的身旁,沒說話,手背急急地貼著他的額頭。


    滾燙如火,霍蘩祁哽塞著推了他一把,“阿行?”


    一扭頭,隻見那群人還在興高采烈地擲骰子,她咬唇,大嚷道:“你們還杵在那兒玩骰子!叫大夫來啊!”


    無人理會,唯獨阿二優哉遊哉,摸著撞疼的腦袋趟過來,微笑道:“霍小姑,可是您說的,不許他露麵的。”


    “你們!”霍蘩祁現在相信了,他們就是在整自己,氣自己!


    她咬咬牙,“我自己去!”


    她撐著竹榻要起身,手腕卻被他輕輕一碰,霍蘩祁震驚地迴眸,呆若木雞地趴在他身旁,隻見男人微微張開鳳眸,清湛若澄空,幽冷若冰雪的眼,似一股初融的山泉自翠微寒峰之間一瀉流出,霍蘩祁哽咽著抓住他的手,卻怔了一怔。


    他素來身體偏涼,手心更是一年四季都透著一股冰涼,她從不去想為什麽,可是此時握著這火熱的掌心,卻教人更害怕。她緊拉著他的手掌,將他的手心貼住自己的臉頰,柔柔地蹭了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可你怎麽能瞞著我呢……你身體一直不好是不是,你怎麽能瞞著我,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能……”


    步微行的指腹動了一動,這個素來讓她覺得沉穩而強大的男人,原來也會在某個時刻,這麽虛弱地臥病在榻,霍蘩祁覺得自己的罪行簡直罄竹難書,是什麽緣故讓她對他一直這麽放心,放心到竟時而輕忽怠慢的地步?


    是她錯了,錯得離譜。


    霍蘩祁哽咽著,用衣袖將淚水擦了,“趕緊去找大夫好不好?我們去找……”


    “不用。”


    他輕啟薄唇,霍蘩祁愣愣著望著他,他淡淡道:“以前病過,自己知道該吃什麽藥,沒有大礙。”


    霍蘩祁愣著不說話,步微行斂唇,手指向涼亭,“你看他們那架勢,孤像是很嚴重?”


    好像有道理,他要是真的病得很重,到了嚴峻的地步,那幫人就算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光天化日地還在玩骰子。


    霍蘩祁將臉埋入他的掌心,滾燙的淚水宛如燭淚,卻傾落不絕,“可他們沒心肝。”就算隻是小病小災也不能這麽晾著他在一旁啊!


    她的肩膀輕輕顫抖,滿是後怕地緊捏著自己的手腕,步微行察覺到一絲疼,眉心更緊了。


    霍蘩祁怕到不行,這是她在世上最後一個在意到視之如命的人。他不能有一點不測,即便隻是皮肉之傷。最讓她害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那四樣刑具將他的身體破壞到了什麽程度。


    “阿行,我……我……我要趕緊嫁給你!”


    哭了這麽老久,她忽然憋出這麽一句話,也就是這一句話,讓男人的指尖倏忽一頓,目露訝色,那八角涼亭裏,十幾個腦袋登時齊刷刷揪起來,三十幾隻眼睛一齊望向這邊。


    “……”


    阿二已經啃了一隻燒雞腿過來,聞言也是虎軀一震,在滿院的沉默之中,那份不公和憤懣,頃刻之間蕩然無存,“這個——什麽時候操持婚禮?”


    霍蘩祁望著臉色慘白的男人,咬咬牙,“那不重要!”


    “……”


    “趕緊找大夫來!還杵在那兒做甚麽!趕緊去!”


    “噢噢噢!”傻了的一幫人推推搡搡,最後將阿大幾腳踢了出去,他飛快地溜出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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