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微行乜斜了她一眼,非要潑她一盆冷水不可。


    “直覺告訴孤,這是個蠢女人。”而且, 長得很圓。


    真如此, 他還偷偷藏起她的肚兜?霍蘩祁不信。


    步微行沒有解釋。


    有些話,他說不出口。


    從看到那塊肚兜之後, 足足一整晚,他近乎魂不守舍。


    他從沒見過自己的母妃, 誕下他的那一晚, 她便已經魂歸黃泉, 那個瘋了的老嬤嬤在告訴他實情之後,也曾經偷偷塞給他一塊肚兜。


    那是他母妃在孕期為孩子縫的,也是大紅大綠的綢子鋪底, 渲染了嬌豔的並蒂蓮花。母親的針腳細密溫柔,一針一線都是期盼與愛。可惜他專橫的父親不肯讓這唯一一件信物存留於世,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皇後的針線也不錯,但她是中宮之主, 已鮮少親自動手,宮中綾羅如雲,他卻沒穿過母親親手縫製的衣裳。


    後來, 索性省了麻煩,便到哪兒去都是一襲玄裳。


    教人單單瞧見他一襲玄衣便敬畏,不敢褻瀆便好。


    他負著手,姿態萬千的晶瑩雪枝蔓延過他的發冠, 一滴融化的水澤落入了他的墨發裏。霍蘩祁不想再計較肚兜的事兒,將他的衣袖拽住,兩人一齊退到溪水邊,她躊躇半晌,但所有決定,還是想與他說,“我同你商量個事。”


    步微行看向她,長眉微挑。


    霍蘩祁咳嗽一聲,小心翼翼地微笑,“那個,我想單獨迴芙蓉鎮一趟,就不和你一道走了。”


    她說完便捂住了額頭,本以為男人會勃然大怒,至少也該生氣一下,但是他不動顏色,隻反問道:“為何?”


    霍蘩祁解釋,“是這樣,這次我帶了二十兩金,足夠排場了。我是想親自將霍茵她們母女嚇唬一下,然後你再跟來,將她們繩之於法好不好?”


    殺人者償命,到底是要按大齊律來處決。這點霍蘩祁拎得清,她隻希望,能憑著自己的手段,讓霍茵嚐到教訓。


    “好。”


    他答應得極快。


    霍蘩祁一時怔然,準備了半日的說辭,竟在此時英雄無下場之機,她幹巴巴地舔了舔下唇,眉眼彎彎,俱是笑意。


    等她放開手,他照例敲了一記她的額頭,“孤讓阿五暗中隨行,他為人謹慎,孤會……放心些。”


    “嗯,我知道啦!”霍蘩祁跳起來親了他一口,然後捂著通紅的臉蛋兔子似的竄走了。


    風曳起男人的玄裳,也曳起了他的薄唇。眉眼淡然,宛若山水相逢。


    ……


    楊氏自從那日之後夜夜不寐,時常夢到霍蘩祁母女來索命,夢裏頭老的小的長著血口,滿臉猙獰的冷笑,嗤她們母女心狠手辣,蛇蠍心腸,要帶她去地府治罪。


    楊氏便驚叫著醒來:“衝我來,放過我女兒!”


    有一迴正巧在霍老大懷裏醒來,醒來時,她滿身大汗,隻見霍老大臉色陰沉地盯著自己,那目光如火炬般燙人,她知道霍老大起疑心了,自此後愈發戰戰兢兢,找了各種借口躲著霍老大,夜裏也不肯再與他同床。


    豈知霍老大也不是蠢人,楊氏此前日日討好獻媚於己,巴不得將他綁在榻上,用她那十八般媚功苦苦糾纏,霍老大年老不中用,幾度被她榨幹,他躲著幾日,楊氏卻諷刺他嫌棄糟糠妻。


    如今這刻意為之的疏遠,倒讓霍老大不得不多了個心眼兒,他雇了一個心腹,日日跟在楊氏屁股後頭查探。


    楊氏倒沒什麽異樣,自打女兒嫁給桑家為妾後,她日日去親家家裏串門,喝幾盞閑茶,與女兒說說話。


    才出嫁半個月,霍茵原本唇紅齒白一個美人,生生瘦了一大圈,麵容蒼白,每迴楊氏見她,總見她哭得眼泡紅腫,楊氏咬牙道:“那桑田欺負你了?”


    霍茵抹著眼淚,知曉楊氏的脾氣,她不敢放任楊氏去開罪桑家,忙勸著拉住母親,“阿娘,您是知道的,桑二哥心裏頭有別人,如今我做了他的妾,他的心上人說什麽也不肯嫁過來了,他心裏恨死我了。成親到現在,他都不肯來我房裏……嗚嗚嗚,阿娘,他恨死我了!要是我早知道,我也不肯的……”


    桑田心中隻有自己月下吹簫的弄玉,旁的嬌花一概入不得眼。


    隻是楊氏母女沆瀣一氣,那日在桑家磨坊裏,硬生生在豆腐裏下了迷藥,誆得桑田花鈿委地之後,霍茵更是恬不知恥迷|奸了桑田。


    桑田知曉後,自是大為羞憤,他對女流之輩素來溫和謙恭,當時亦恨不得一氣之下打死霍老大了事。


    楊氏更是威脅他,定要他納霍茵為妾,否則便讓他在芙蓉鎮身敗名裂。


    桑田不敢教此事讓父母知曉,咬牙含恨抬了霍茵,納妾後的這半月裏,卻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惡心碰。他隻恨自己大意失荊州,讓霍茵鑽了空子,隻恨自己輕信女人,毀了終身。


    聽著女兒梨花帶哭啼哭不止,楊氏咬牙,用絹子替女兒拭了淚水,忍不住要替她出口氣,“他當初答應得好好兒的!這個桑田,怕是真的不想要名聲了!明兒個老婆子我便出門吆喝,他桑老二見異思遷忘恩負義!”


    “阿娘!”霍茵再是不折手段,畢竟是有臉皮的,自己強迫桑田在先,不忍再潑他汙水了。


    楊氏不怕,喝道:“窩囊!我帶你去找他!”


    桑田近日在磨坊裏監工,楊氏拽著霍茵的手便往外衝,她手勁兒大,攥得霍茵手腕鮮紅,她一麵擦淚一麵隨著母親,步履匆匆,便要往磨坊去。


    烏色的大朵濃雲,被風碾得均勻,延綿鋪開。


    冬風卷起青石街上枯隕的落葉,卷著行人身上的棉衣,楊氏攥著霍茵的手腕,正要迎著狂風往前趕,那刺骨的風沙刮得臉頰生疼。


    這時,那悠長的街道後傳來了悠悠鈴聲。


    諸人一奇,紛紛止步,不約而同地迴頭。


    隻見那青石鋪就的街道上,斜風如織,一對車馬緩慢而雍容地駛來。當先是四匹毛色潔白的駿馬,跟著是一架華麗地垂著風簾翠幕的車,八角的簷上墜著細碎的鈴鐺,風一吹,伶仃的清韻便不絕如縷地鑽入了耳朵。


    楊氏看傻了一瞬,芙蓉鎮從沒來過如此陣仗的人物,她急急忙忙拉著女兒退到人群裏,害怕占了大道惹了事端,教那貴人不快了。


    這時隻聽見有人的驚歎聲,霍茵悄悄抬起頭來,隻見那軒華的馬車之間,風卷起垂著瓔珞霞綬的簾,車中隱隱地側臥著一名美人,姿態窈窕萬方,神秘而高貴。


    單單是那馬,那車,霍茵便沒見過了,何況是車外,持劍的護衛八名,一色的玄甲,莊嚴肅穆,侍立的跪於車外的婢女兩名,錦繡羅裳,比她這個桑家小妾還要膚白貌美,還要貴氣。


    那車中人是誰?


    霍茵死死地抿著唇,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她已經一輩子囚居芙蓉鎮了,她已經嫁給鎮上最有錢的桑家了,她以為自己儼然已是豪闊一方了,可熟料這個女人一來,她便徹徹底底成了不夠看的!


    霍茵驕橫,不滿地問母親,“那人是誰?”


    楊氏仿佛看癡怔了一般,少女時,她也曾幻想著坐上富麗堂皇的馬車,他的使君丈夫,帶著她離開芙蓉鎮。


    她自幼便不喜歡《陌上桑》的故事,倘使真有一日,使君遇上采桑女,她必然拋下一切願意與他遠走高飛。因著,她是如此的渴慕富貴,她過慣了也過怕了窮日子!


    馬車徐徐而近,又從容而過。


    隻留下一串清遠的鈴聲,自悠長古街上,逐漸消失無痕,仿佛從未來過似的,但霍茵從所有路人的臉上看明白,所有人知道,那是真的!


    霍茵又氣又恨,“阿娘,我不去磨坊了,我要看看她是誰!”


    楊氏也好奇,近來入了冬,芙蓉鎮連絲綢生意都冷淡了許多,到底何方神聖,挑在此時來?


    但母女二人心中越來越不妙,果然,那雍容車騎,最後竟然穩端端停在了一處舊宅大門前。


    那宅子正是白氏與霍蘩祁母女生前住過的!


    楊氏母女二人心裏有鬼,各自盤算,路人大大方方地要上前,看那神秘女郎是誰,隻唯獨這母女二人不敢湊上半步。


    紗簾被侍女素手打起,藕粉繡腰襦、素紅牡丹帔的瘦腰美人,蓮步款款地走上了台階,似弱不禁風一般,走路要人攙著才不致飄走,諸人看得眼花繚亂,稱歎不止,那女人的衣著不似芙蓉鎮上的人,竟也不似大齊的女人,那修短合度、穠纖得衷撒花長裙,星點的繡花,繁麗的紋理,讓人不由得嘖嘖稱奇。


    霍茵眼紅得欲滴血,“阿娘,她是誰?怎麽進了霍蘩祁的院子!”


    那地是霍蘩祁的,地契在她手裏,即便她走了這麽久,旁人也默許了是她的宅子,從沒進去打擾過。


    這閉門數月的舊宅,忽一日敞開大門,迎接的卻是一個陌生女人。


    這女人到底是誰?


    楊氏也不禁納罕,“那背影,竟有些眼熟。”


    當然,眼熟是眼熟,可那個美人,一身綾綃,釵冠堂皇,翡翠玉石與她而言不過掌中玩物,連馬夫都個個器宇軒昂,楊氏是見過世家的人,雖隻驚鴻一瞥,但業已確定,“女兒,這女人出身士族,咱們可惹不起啊。”


    霍茵半信半疑,始終覺著,今日這群突兀來芙蓉鎮的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古怪。尤其那個女人,雖隻是一個背影,竟恁的熟悉!


    第58章 扮鬼


    楊氏篤定是門閥貴族的驕女, 不敢攪擾,正要拉走霍茵,卻見女兒咬著嘴唇眼眸之中俱是怨毒與憎恨, 楊氏心驚肉跳, 忙摁住女兒的手背,“可得收斂點兒, 不要惹她,那是咱們惹不起的貴人。”


    霍茵不信, 覺得楊氏太疑神疑鬼, “阿娘, 我倒想看看她是何方神聖。”


    楊氏是吃過大虧的,不願女兒重蹈覆轍,拉著她的手便往迴走, 這一下是豆腐坊也不願去了,送霍茵迴桑家,千叮嚀萬囑咐,不許她招惹舊宅那尊大佛, 且先等著看看,讓她露出真相來。


    霍茵暫且按捺住好奇心,豈料這晚霍茵這頭沒出事, 楊氏卻撞了鬼了。


    夜裏,霍老大起身去外頭撒尿,隱約見到飄忽一道白影,從眼皮底下飛快地竄過去了, 他驚嚇萬分,飛也似地逃迴去,鑽迴楊氏被窩,楊氏睡衣正酣,被霍老大鬧起來,眼皮也不睜,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將人踢下了床榻,“鬧什麽!”


    霍老大愕然道:“有、有鬼!”


    “有什麽鬼!”楊氏揮袖嗤笑他。


    但話音一落,她忽地一怔。這斷斷續續數月來的噩夢,便沒有停過,她的臉色駭然變得鐵青,手臂狠狠一哆嗦,但那一腳仍是不偏不倚踢在了霍老大的屁股上,“哪兒來的鬼!別自己嚇唬自己!”


    霍老大有苦難言,“總不會是我眼睛花了。”


    楊氏惡狠狠啐了他一口,哆嗦著叱道:“定是你眼花,死鬼在這兒待著,我出去瞅瞅!”


    楊氏在不中用的丈夫麵前裝得鎮定,可袖裏的手緊緊攥著,她取了一隻蠟燭,披著一襲湖藍長衫,門窗乍開,一股夜風襲入院落,蒼白的月色猶如碎銀,楊氏迴頭一瞧,霍老大後怕地跪在地上,訥訥不能言語,她便又氣又怕又恨,自己年輕時到底是不中用,找了個這麽不中用的。


    她舉著那隻火光飄忽的白燭,一步步往階下挪去,一進的院落,爬滿青痕的台閣,影影綽綽地於月下沉默著,如素妝溫婉的瓊樹,結著乳白霜華,隨風燦爛地披拂開一地碎霰。


    這時,風驟然大了,吹落了楊氏披在兩肩的湖藍袍子,楊氏駭了一跳,再是佯作鎮定也亂了陣腳,正要去拾,一迴身蠟燭也吹滅了。


    楊氏顧此失彼,驚慌失措,忙不迭撿起衣裳,燭淚落了一滴,燙到了她的手背,楊氏哀慘地唿痛一聲,拾起衣裳飛快地披在肩上。


    撿了衣裳正起身,忽見身側一個雪白的影子飛快地閃過。


    楊氏擔憂是自己眼花,叱道:“什麽人!”


    迴答她的隻有一陣風,楊氏捂緊了袍子,想到霍老大還在屋內,怕得要衝迴去。


    豈料一迴眸,那雪白的身影再度從眼前閃過,這下是真真切切,連寬慰自己看錯了都不能。


    楊氏怕得要命,但更怕萬一是小賊溜入家中,借著裝鬼偷錢,楊氏便咬碎一口銀牙,朝著那白影消失的櫻桃樹後頭追過去。


    追了幾步,楊氏愈發覺得是個小賊,但壯了幾分膽兒,怒斥:“哪裏跑!我看到你了!”


    霍蘩祁一怔,她飛快地將手裏的荷包塞入袖中,一迴眸,披散的青絲被風卷起,月光底下,少女臉色蒼白如雪,帶著溫和笑意,她本是迴來取母親忘了帶走的針線簸箕,裏頭還有母親繡了一半的荷包,楊氏做賊心虛,不敢讓人打掃,一直留在那兒。


    取了荷包,她便想著溜走,熟知來的時候被霍老大撞見,走時又教楊氏撞了個正著,霍蘩祁是不怕,但既然撞見了,她便大大方方正麵與之交鋒。


    豈料到,她這一笑,楊氏花容失色,慘叫一聲,驚惶地跌坐在地。


    那神情,驚恐得仿佛撞見了鬼。


    “鬼!”


    楊氏明明親眼瞧見,那兩個男人將霍蘩祁裝進豬籠扔下了水!她親眼瞅見的!


    那天下了暴雨,芙蓉鎮十年難見地水位高漲,霍蘩祁的豬籠被洪流卷走了衝出了芙蓉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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