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嬤嬤還在一個勁求饒,步微行諷刺地屑笑一聲,抱著啼鬧的小皇子到了簾外,皇後起身下榻,將孩子抱迴手中,步微行蹙著眉,毫無留意,“皇弟見了,兒臣便先走了。”


    他轉身下階,深秋寒雨夜來,朔風卷得迴廊外落葉成雨。


    身後,宮燈千萬,鳳雕影綽。


    他疾步走下台階去,東宮之中文帝竟還未走,見他迴來時無傘無蓑衣,淋得滿身雨水,不悅道:“怎麽迴來得如此倉皇?”


    步微行道:“見過便迴來了。”


    他在坤儀宮之所以不動怒,是顧全皇後和黃氏一門的麵子,那老嬤嬤是他舅父黃中穀從家中派去的,說是皇後的乳娘,有她照料,定會母子平安,讓皇後順利產下孩兒。


    起先這老嬤嬤被送入宮中時,他在坤儀宮便見過一迴,她眼皮鬆垮,但眼睛卻精光有神,一眼便知心事頗重,且對他有幾句陰陽怪調之言,似頗有微詞。


    步微行當初隻以為黃家對他的身世並不知曉,並不生疑,如今想來,也並非全然不知。


    如果知曉,今晚那老嬤嬤故意撒手陷害於他就說得通了。皇後不降罪不追究也行,但所有人都相信一點,謀害小殿下,太子完全有理由與動機,更完全有手腕。傳揚開了,三人成虎,更是能顛倒黑白。


    他隱怒地背著門,白皙而棱角分明的下頜微微抖動。


    沒想到黃氏是第一個豎旗與他對立的門閥家族。


    文帝見他臉色蒼白,以為挨了凍,便問了一句,步微行道:“吹了冷風而已,兒臣去命人煮了薑茶。”


    文帝不再多言,待出了東宮,小太監替他撐起龍紋皇幡,皇帝坐上軟輦,才有人從後宮之中倉皇奔出,待至文帝跟前,又便等候落轎,小心湊到文帝耳朵跟前,“陛下,方才太子險些摔了小殿下。”


    “怎麽迴事?”


    夜深了,看不出文帝神情,小太監道:“想必是殿下一時鬆了手,這會兒小殿下正哭鬧不休,皇後也勸不住,差奴來請您去坤儀宮。”


    文帝道:“這是皇後原話麽?”


    小太監琢磨著眼珠一轉,“是啊。”


    文帝龍袖一揮,“來人!”


    “在!”


    禁衛軍聲如洪鍾。


    文帝冷然一把將小太監推出去,“杖殺。”


    小太監驚恐萬分,錯愕地望著文帝,“陛下,陛下奴冤枉!”


    “奴才冤枉!陛下!”


    唿聲漸漸遠去,隱沒如淅瀝的霏霏細雨之中。


    皇後正側臥床幃之中,見丈夫大步流星趕來,小嬰兒哭鬧著伸著小手,皇後正手忙腳亂,階前殿外的宮人跪了一地,嬤嬤被使喚倒了外頭,文帝一聽小兒子哭聲,便蹙了蹙眉,歎道:“太子年幼時,從來不哭不鬧。”


    說罷,他卻是一怔,莫說幼年,他竟是從未見太子哭。


    皇後輕輕笑道:“一個動一個靜,都是讓人頭疼的。”


    “這倒是。”


    文帝挨著皇後側臥,將小皇子放在兩人之間,說來起來,父皇一來,小嬰兒的哭鬧聲便小了。


    文帝看了會小兒子,才道:“今日你宮中有個太監來,說太子似有意加害小皇子。”


    皇後一愣,“怎麽會有這種無稽之談?陛下,那人在哪?”


    文帝道:“已讓朕杖殺。”


    皇後不解他的做法,文帝的長臂伸過來,輕而易舉將母子二人納於羽翼之下,“朕不能讓他們兄弟相殘留下任何一粒隨時能生根發芽的種子,皇後,你是懂朕的。”


    皇後微微垂下螓首,目光變幻莫測。


    她沉默了一會,文帝忽問:“怎麽了?朕的處置不公?”


    皇後臉色微動,隨即笑道:“陛下真是,咱們的孩兒才降生,宮中便有了血光,太不吉利。”


    文帝想起來,慚愧道:“確實,是朕過火了。”


    帝後二人扶將數十年,有些話不用說也心知肚明。到底是誰要構陷太子,誰人指使,彼此心照不宣,隻是卻各自有所顧忌。畢竟,黃氏位高權重,根深蒂固,也是皇後母族。


    第50章 對峙


    由嫋嫋作圖、雲娘親手剪裁繡成的荷葉花搖粉肚兜被趕製出來了第一款, 最終霍蘩祁一錘子定音,就賣這個。


    市麵上的肚兜追求物美,卻忽略本質, 用料輕薄, 既不遮掩,也不熨帖, 霍蘩祁這個顏色非常奪目,雲娘懷疑是否太豔了, 女兒家臉皮薄不會買, 霍蘩祁便悄然臉紅, 不好意思爭辯自己一向是這麽大紅大綠的。


    不過推出去沒幾日,確實沒賣出幾件。


    綢莊裏的人都有點著急,雲娘拉著霍蘩祁算賬, 算盤檀珠子被撥動得嘩啦響,“不算顧家的訂單,這個月進賬才二十兩,扣除長工繡娘的月錢, 剩下的不足一兩……”


    剛起步,能養活一大幫子人已實屬不易,隻是, 霍蘩祁瞅了眼一畔的嫋嫋,她的麵紗已摘了,露出那圓潤素白的臉頰,肌膚潤如脂膏, 傷痕被消除了大半,被她以海棠敷花輕紅膏抹勻隱匿了,真是濃妝淡抹,溫婉而驚豔。


    嫋嫋沒有心結,隻是翻看著手裏的肚兜,覺得有哪處不好,但卻說不上來。


    要是以往,她是大家婢女,要做這種活兒多半都為自己準備的貼身之物,要縫給別人那真是羞死了,也損礙身份,但待在這兒就是不同些,少了矜貴自持,到底活得放鬆些。


    雲娘不知嫋嫋與顧翊均的糾葛,一麵算著進賬,一麵信嘴提到:“顧公子倒是蹊蹺得很,前不久還帶著未婚夫人來瞧過咱們的繡樣,這幾日竟然毫無音訊了,婚事是延後了麽……”


    霍蘩祁瞅了眼嫋嫋,見她不為所動,便微笑道:“師父,人家還沒反悔呢,您事兒多,還關心這個,咱們與顧家簽了文書的,他反悔,定金也不退了。”


    雲娘聽罷爽朗地一笑,用手指點她的鼻,“財迷!”


    鬧了陣兒,雲娘看著嫋嫋手裏的肚兜,詫異道:“但是說真的,咱們的肚兜質地成色都不錯,除了豔了點兒無可挑剔,怎麽便賣不出去?”


    嫋嫋忽然想到一事,“阿祁,咱們將它擺得太顯眼了。”


    “啊?”


    霍蘩祁雖是一驚,隨即一拍腦袋,對啊!


    她讓嫋嫋畫了原稿圖,就掛在大門門口,紅豔豔的漂亮肚兜擺在外,雖然吸引目光,但成何體統?銀陵的公子王孫、小姑女郎,對私物都看得很重,連內袖都不肯露出一角,何況是這麽隱秘的肚兜?


    誰若是大喇喇走近她們綢莊,難免不會被人譏笑不知羞恥。


    霍蘩祁揉了揉額頭,“對啊。”


    這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霍蘩祁花樣多,立馬又生出一計,“我把東西收進來,對來店裏的顧客暗中說道,讓他們自己在私底下傳開。家中若有所需,盡管列一份下貨單子來,我們照貨單做,再暗中送入他們府邸,這便解決了。當務之急最好先籠絡一人,讓她起個頭先。”


    雲娘驚歎地“哇呀”一聲,“還是你有頭腦!”


    霍蘩祁又差嫋嫋題字,為綢莊立了塊門匾,上書:彼美人。


    銀陵的絲綢生意花招繁多,但縱便是再多,也及不上霍蘩祁那些精靈古怪的點子,適不適用倒是兩說,但像她這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還真沒有。


    果然客源陸續廣闊起來,肚兜雖賣得不多,但采買錦繡絲帛的達官顯貴,也日漸多了起來,因為不用親來,隻消差人下一份訂單,便可讓布莊老板親自讓人送貨過府,且成色繡工都不落下乘。


    有一門生意做得響,綢莊裏的生計便都不用發愁了,這才短短數日,進賬又多了一筆大數字,霍蘩祁於是多雇了幾個跑腿送貨的長工,另配了押送綢緞的牛車。


    暮秋之風穿林打葉,小院裏的枇杷樹亭亭如蓋,浮光幽碧,一樹樹清香成陣,一年豐收時節已過,到了漸至初冬,地如覆霜,人出門也要披上鶴氅鬥篷了。


    就在上迴一別之後,霍蘩祁無比思念起心上人,又過了小半月,不知他在做些什麽。


    左邯穿過重重落英雨簾而來,請霍蘩祁出門,“老板娘,外頭來了人。”


    霍蘩祁一怔,托著香腮的手瞬時鬆了,隻聽左邯垂眸道:“是陛下請您入宮。”


    原來是這尊大佛。


    霍蘩祁看了眼身上的衣裳,沒有不得體之處的,迴頭取了大氅便披著上了車。


    馬車轆轆,一陣陣顛簸起伏之後,久久不安的心瞬時猶如一塊大石頭被焐熱了揣入懷裏,不管如何硬碰硬,隻要身上是暖的,她就不怕,何況也不是孤身一人,宮裏還有阿行呢。


    明知道會見,這一日晚來了近兩個月,還是教人不知所措,毫無防備。


    她掀開車簾,外頭有人撮口長嗟一聲,馬車平穩順遂地駛入宮門。


    不再是芙蓉鎮碧山綠水,不再是廣袤茶園,沒有贈紅瑚於美人的少年少女,沒有曾經壓垮她兩肩的厚重艱難,宮牆林立森嚴,巍巍聳立,馬車猶如一粒芥子穿行其中,而雲霧薄隱琉璃簷,冷風瑟瑟穿骨,巡邏之人絡繹不絕。


    她知道換來如今這一切的局麵,都隻因為一個人。


    但她明白的,想要與他比肩,以她的身份,要有十倍百倍於常人的信心和堅韌,何況如今沒有迴頭路了,隻有往前。


    帝闕之高難以想象的震撼,霍蘩祁下車輕裝簡行,經由八名宮人引路,一直到了陛下的披香宮,宮門外燃著數盞鎏金寶塔宮燈,殿內暖爐噙香,幽幽一吐,便是一室氤氳。


    內設無不華麗典雅,精致非凡,連隨意擺於梅花幾案上的木櫝杯盞,都一應是梨花木雕鏤繁複龍紋的珍寶,鏨銀的墨龍大畫嵌於內殿猩紅含金的牆麵,茶香墨香,一應攪碎其中,煞是濃釅芳醇。


    霍蘩祁不會宮裏的繁文縟節,見內侍向正上首的男人行禮,她也稽首拜伏。


    這是文帝第一次見太子口中的“心愛之人”,深黑如墨的劍眉一擰,隻見下方跪著的少女,披著一襲淡青的輕裘大氅,身形倒看著嬌小,鬢發簡單凝練,但端莊之中又稍顯活潑,看著還太小,文帝招唿一聲,讓她起身,賜了座。


    霍蘩祁一落座,便小心翼翼地偷望,四下除了宮人侍候在旁,便隻有他們兩人,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不在。


    不免略有失落,正抿唇間,文帝問道:“你年方幾歲?”


    霍蘩祁佝僂著脊背,也不敢抬頭,隻迴道:“十五。”


    饒是見過一些世麵,但畢竟是天子,是大齊的皇帝陛下,那股不怒自威的氣魄令人不敢不服從,霍蘩祁隻能勉力克製,讓聲音不至於顫抖。


    文帝道:“十五?比朕的長子小了四歲。”


    不知他話中說的“長子”指誰,霍蘩祁也不敢輕易接話,心思幾轉,又聽陛下問道:“太子的身世,他同你說過了?”


    霍蘩祁頓首,“是。”


    文帝微微納罕,沉吟道:“朕以為,你知曉之後,多少顧忌三分。”


    霍蘩祁不解,但隻敢輕聲問:“顧忌什麽?”


    “顧忌朕對他對他有廢儲之心。”文帝臉色一沉,詞鋒冷厲起來,“如今看來你孤注一擲,押寶押對了,他是朕的太子,也是繼任君王,嫁與他,你自然能得到你想得到的權勢、地位、財富。”


    越說霍蘩祁臉色越白,他被文帝一席話弄怔住了,她何曾這麽想過!


    她喜歡他時,根本不知他是太子!


    霍蘩祁咬唇道:“陛下想岔了,民女沒有攀附之心。”


    文帝譏誚地打斷,“嗬,你不過隻是芙蓉鎮一個寄人籬下連母親都看護不住的丫頭,你跟著他出來,莫說沒有別的心思,你以為朕到了如今還信你一個丫頭的把戲?”


    霍蘩祁臉色發白,倏地抬起頭來,這一抬頭,倒令文帝不禁暗暗心驚,這少女的眼睛太過明亮,猶如焰火,又太過執著,拗得熟悉而親切,“陛下是說,太子不值得人喜歡?他竟還比不上那些阿堵物?”


    文帝冷然道:“朕命人打聽過,你斂財好錢,你嘴裏的‘阿堵物’,正是你汲汲營營要追求的。你莫忘了,你的綢莊,你在銀陵的幫工、朋友,處處都是太子出了力氣,你用何麵目告訴朕,你對他的錢權不屑一提?”


    霍蘩祁咬唇,“胡說。”


    “朕胡說?”這丫頭竟敢反駁,文帝手一摁,一張拍在案桌上,瓷杯震顫發出清徹的龍吟,文帝譏諷道:“朕可以給你榮華富貴,銀陵的絲綢生意,旦有官府經手的銷路,朕可以撥八成與你。”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霍蘩祁總是再傻也明白了,皇帝陛下先禮後兵,先以利益徐徐誘之,用這些逼他自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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