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娘心如擂鼓,忐忑地瞅了會,見顧翊均緩緩變了臉色,收斂了笑意,更是緊張不安,她不知曉顧翊均與霍蘩祁的關係到了哪一步,也不敢冒昧問詢可有什麽不滿。


    顧翊均的折扇一合,指著這上頭的畫道:“這幅畫,是誰的手筆?”


    蕭綰也麵露怔然,徐徐走近。


    這宣紙上,生動地盤著一隻金鳳凰,雖是水墨,但尾如金粉,熠熠生粲,鳳舞雙翼,是伏臥欲飛之姿,尤為難得的,是這鳳眼以工筆細摹,眼尾上揚,眼型雖高貴嫵媚,但眼眸卻清冷超脫。


    蕭綰個中行家,也不免讚歎,“這幅畫的主人手筆不遜於我,甚至在我之上。”


    蕭綰自幼學畫,早年以工筆為主,但筆力不足,又缺乏耐心,點睛之筆往往不夠細膩,丹青無神,後來改學山水,重寫意,反倒彌補了這一缺陷,畫技廣傳銀陵,眾人追捧。但她心知,要自己畫這麽隻目下無塵的嫵媚鳳凰,她絕難摹得如此精妙。


    蕭綰不禁側眸,望向了顧翊均。


    顧翊均那溫潤如玉的笑容漸至分崩離析,指骨修長的手止不住顫抖,他卻望向了霍蘩祁。


    霍蘩祁正想說,這是嫋嫋所畫,沒想到顧翊均瞬間扔了折扇,她一驚,眾目睽睽之下,顧公子近乎狼狽地衝出了院門。


    嫋嫋曬了一些紙張,折腰將這些白淨如雪的紙攤在紅木小椅上,也不知今日貴客來訪,耳中飄來一串慌亂的跫音。


    正忙碌著,身後卻傳來一個微啞的聲音:“嫋嫋?是你?”


    第46章 舍棄


    這溫潤而澄澈的嗓音, 嫋嫋絕不可能陌生,她驚慌之下收錯了紙張,白色宣紙被風一吹嘩啦啦散了一地, 嫋嫋迴頭, 隻見顧翊均一襲雪衣立在金陽散漫的秋院裏,他身後, 有一個薄春衫淡妝麵的嫵麗女子。


    顧翊均驚愕地望著嫋嫋,她的臉蒙著一層素白的麵紗, 可彼此太熟悉, 他絕無可能認錯。


    嫋嫋也並不打算否認, 福了福身,清音聽不出一絲埋怨和不平,“顧公子。”


    蕭綰見顧翊均呆立原地, 倒是從未見他失態過,心中莫名一奇,問道:“這位是?翊均你們也相識?”


    顧翊均八風不動,眉眼恬淡, “嗯”了一聲。


    霍蘩祁上來將嫋嫋的宣紙撿起來收好,“風大,紙不用曬了, 嫋嫋,不如你去將倉房收拾收拾。”


    嫋嫋的眼波動了動,隻見霍蘩祁一臉真誠,這話像是勸告, 她懂了霍蘩祁是在替她解圍,感激地答應了,正要走,顧翊均忽地握住了折扇,“站住。”


    她腳步一錯,對著顧翊均斂衽道:“顧公子有何見教?”


    “嫋嫋……”他喃喃一聲,恍然想起,曾幾何時,那窗欞之間黃綠纏綿的光影,爬滿葛藤的花苑,檀木如焚香嫋娜,他手把手教她作畫的光景。少女溫柔而順從,悟性靈性都極高,他隻是順手一教,寥寥幾筆勾勒,便看出了她的天賦。


    耳鬢廝磨,誰都怕忽然側過頭,便會親吻住對方的麵頰。


    嫋嫋釵鬟如綠雲,青絲半覆額,吐氣如蘭,他有一迴看得癡了,手下的筆鬆了,嫋嫋懊惱地將紙鎮下半成的乳鴨圖毀於一旦。


    後來他得知嫋嫋心意,便是在嫋嫋房內,無意之中發覺了那幅乳鴨圖。


    多餘劃出的墨痕,被嫋嫋細膩地以墨重填,勾勒彩繪了另一隻水鴨。


    雙鴨戲水,活靈活現。


    顧翊均書畫造詣卓絕,不可能看不出,原來當時嫋嫋那一筆,不是偶然,而是刻意。


    自此以後,他對嫋嫋雖一如既往溫柔憐惜,卻也自當中起了隔膜,再不如昔時貼近,仿佛是為了躲著她那番不可能有結果的心意。


    顧翊均隻覺得喉間哽塞,極艱難才擠出笑容來,“畫技又有進益了,沒辜負……”


    說到這兒顧翊均又將話咽了迴去,實在不是合適場合,他默默蹙了眉頭。


    霍蘩祁便拉住嫋嫋的手腕,大抵是因為自己有了心上人,她對嫋嫋的心事,此時看穿了一二,沒想到那個讓嫋嫋傷心悔恨、固執絕望地衝進火場的人,是顧翊均。


    顧公子留情天下,原來嫋嫋也被傷過。


    左邯跟進來,見嫋嫋微微縮著脖頸,被霍蘩祁扶著才能立穩,似被人欺負了,臉紅地衝出來要為他鳴不平,卻忘乎所以然,眼前這人是有身份地位的秀宛名門公子,素知輕重的他便又隻能暫時忍了火氣,見嫋嫋臉色蒼白,便要攙了嫋嫋迴房歇息。


    風一吹,嫋嫋的麵紗瞬息墜落,顧翊均怔然地看著嫋嫋臉頰上那杯口大的傷疤,被火燒傷的暗紅疤痕,猙獰駭人,他猶如胸口中箭,說不出的疼痛。


    顧翊均的腳猛然跟出半步。


    霍蘩祁扶著嫋嫋,詫異地望著他,等他說什麽。


    顧翊均道:“怎麽弄傷的?”


    霍蘩祁給嫋嫋眼神示意,嫋嫋並無意隱瞞,霍蘩祁微微鬆了一口氣,“前不久我的綢莊被人暗算放了一把火,嫋嫋為了找一支簪花衝進火場,這是被燙傷留下的疤痕,大夫說怕是難以複原了。”


    要重現原貌是不能了,但霍蘩祁近來給嫋嫋用的藥卻是聖品,這傷痕雖然仍可怖了些,但比先前紅腫水泡的慘狀已好了不少。


    蕭綰也不禁暗蹙秀眉,她的直覺包括看人的眼光素來極準,這位嫋嫋與顧翊均之間的恩怨糾葛怕是不淺,聽霍蘩祁如是說,顧翊均抿住了唇,那素來優雅從容猶如雲淡風輕的笑眼,猶如綺錯重樓轟然坍裂。


    蕭綰卻道:“翊均,你出來,我有話同你說。”


    顧翊均蹙眉,任由蕭綰親昵地挽著手臂拉了去,他始終凝視著嫋嫋,那清潤而柔和的眼波低垂,沉靜,看不出半點情緒。


    直至出了綢莊,蕭綰邀他同上驢車。


    銀陵城盛行驢車,且隻有一方頂篷,四麵鏤空,驢車緩行,便讓貴族人士有車騎雍容之感。


    顧翊均沉默地同她上了驢車,蕭綰微微一笑,囑咐人道:“將車趕到僻靜處,我同顧公子說幾句話。”


    他不大懂蕭綰為何此時拉他出來,許是看出了他與嫋嫋之間不平凡的幹係,許是要質問,許是對婚事有了悔意。


    他沉著眉,半分平素的溫和微笑也擠不出,直至車到了窄巷口,顧坤等人候在外頭,遠遠地有沿街叫賣聲。隔著青牆,一樹碧綠隱黃的木樨探出院落,暗香幽聞。


    蕭綰握住了他的手,在肌膚相碰的一瞬間,她敏銳地感覺到,顧翊均有伸手迴縮的姿勢,她了然而驚訝,“原來傳聞風流不拘的顧公子,其實不喜歡與女人有肌膚之親?”


    顧翊均蹙眉,解釋:“隻是有些突然,沒能適應。”


    “翊均,那位嫋嫋,是你什麽人?”


    蕭綰對她很好奇。


    顧翊均知曉她會問,一陣沉默,但他沒想過隱瞞,既然前來提親,一切自當真摯坦然,“是我從前的婢女,被放出府了的,沒想到她竟孤身一人從秀宛來了銀陵。”


    蕭綰“哦”一聲,笑問:“僅止於此?”


    顧翊均蹙眉不答。


    蕭綰將他的手鬆了,道:“這些時日的相處,你也知道我蕭綰是什麽為人,你若誠心來求娶,我覺著你這人不錯,真心嫁你不是不可,你若心有所屬,卻對我有所隱瞞,這門婚事我看作罷。這銀陵城,我雖不算是眾人趨之,但要找一個真心待我的也不難。顧翊均,我現在就問你一句,對嫋嫋,你可鍾情於她?”


    毫無意外的沉默到來,顧翊均藏在袖下的手微微泛白,蕭綰分明看出了這個男人的掙紮,可他卻能以微笑斬落這分不安,“沒有。”


    蕭綰臉色一暗。


    顧翊均不知何處得罪了蕭綰,她竟伸手將他一推,惱恨地下了車。


    侍女欲替蕭綰撐傘,她取了傘柄,疾步走出,侍女迴望了一眼,隻見顧公子微有訝色,坐在車中,似不知何處得罪了女郎,她忙問發生了什麽。


    蕭綰冷笑道:“好個薄情寡義的男人。”


    怕是曉得自己看中了個丫鬟,懊悔不已,借著這門婚事來揮劍斷情忘了她,將她蕭綰的臉踩在腳底下踐踏,她如何忍得。


    侍女不解,蕭綰道:“這門婚事隻是父親應承了,我倒沒應承過,迴頭同父親大人稟明,將婚事延後再議,這幾日顧翊均再要上門,誰也不許接待,他要是半分真誠都不予我,成婚也是枉然!”


    “諾。”


    嫋嫋臉色難看,霍蘩祁將她扶入房中,這才問她,“你同顧公子……”


    嫋嫋猶豫了半晌,終究將她同顧翊均的過往盡數交代了。


    聽罷,霍蘩祁也是臉色難看,“他同他母親聯手將你趕出了顧家?”


    嫋嫋不答話,手指撫過膝頭雪色落紗,柳眉淡然,似將前塵盡數看透。


    霍蘩祁也不知是怒其不爭,還是哀其不幸,“那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嫋嫋幽幽一歎,望著窗外淡薄如煙的流雲花樹,聲音輕輕地,“阿祁,我到銀陵來,便是想徹徹底底地……忘記他,如今,他有明媒正娶將迎迴秀宛的妻子,他既容不得我,我也不想再搖尾乞憐了。以前我覺得,我離不開顧家,我無依無靠,離開顧家便是一死,但現在不同,我遇上了你,還有雲娘、左邯他們,我能照顧自己了,我再也不想迴去了。”


    “這便好。”霍蘩祁正要讚歎,瞥見她臉頰上那紅疤,不忍細看,“既然打算忘了,你又何必,為了一支簪花……”


    嫋嫋苦澀微笑,“阿祁,你有鍾情之人就會明白,我侍奉他很多年,從一無所有毫無著落,到整顆心裏全裝著他,要割舍,就如同剜了心掘了根,會痛也會傷啊,可是,好在那支簪花被燒壞了,我也不想要了。那是我及笄之年他送我的,我一直帶在身上。可是他給過我的好,恐怕連他自己都忘了曾有過這迴事,因為他待身旁所有的女子,都是一樣的。”


    顧公子看似溫柔,實則薄情,霍蘩祁暗自慶幸,當初她對顧翊均半點旖旎念頭都不曾有過,若是像嫋嫋這麽被傷……


    霍蘩祁又是數日不見心上人了,不知道,他正在做些什麽。


    秋月微風撲入迴廊之下,銀光如屑,流螢燈籠被步微行握於掌中,言諍大步流星走來,見太子殿下似乎正在亭中,望著一株木棉出神。


    木棉,怕是想到了霍小姑。


    言諍暗自搖頭,將東西交給他,“殿下,胡丞已被擊殺。”


    煞風景之事被他說來,打斷了某種思緒,步微行不悅地擰眉,“還有事?”


    言諍哭笑不得,還得忍著繼續迴稟,“陛下頒下詔書令人賜了胡丞一死,慢了我們一步。但是,陛下詔書之中說,胡丞之女膽大妄為,膽敢勾引殿下,事敗之後或與胡丞合謀,有心謀害殿下,也要重罰,遂將她與胡宣一起發配去了兗州。”


    步微行淡漠地斂唇,“陛下在做給孤看,讓孤明白,在此事上,他是維護孤的,誰傷了他的太子,他絕不留情,自然,也絕不容消息外泄。”


    言諍詫異,“那殿下,先前到胡家做客的嬤嬤,是殺是放?”


    步微行揮手,“皇後的人,陛下不會動,容她離去便是。”


    清風徐來,畫廊深處,碧海生浪,月色灑落亭閣宮闕,逶迤行宮參差起伏,花海深處晶瑩的月色宛如霰珠,自風拂過出迸落,雪濺滿地。


    男人的發被風纏綿吹起,他沉默地將右腿折起置於欄上,俊挺的臉白皙如瓷。


    言諍轉轉眼珠子,“殿下,要不屬下再冒充您一迴,想她了就去見多好。”


    步微行睨了他一眼,“孤要光明正大地見她。”


    “……”這顯然是不能的,陛下的禁足令沒撤,誰敢違抗聖意堂而皇之放他出門。


    步微行的側臉匿在樹光煙色之中,看不分明,“就在數日之間了。”


    言諍心道,難道殿下你比昔日那個芙蓉鎮的算命先生還神通廣大不成?


    沒想到隔了沒兩日,這禁足令果然撤了。


    第47章 逛街


    霍蘩祁是在毫無防備的情境下再度見到步微行的, 上迴送他的那件綢衫,她餘了些邊角,想繼續裁點東西, 譬如頭巾、汗巾、絲帕, 正焦頭爛額,拿著剪子不知該往何處下手時, 就在身後,傳來了男人的咳嗽聲。


    聲音好聽到了一種極致, 無論咳嗽還是別的什麽, 都有種獨一無二的誘惑力。


    霍蘩祁驚喜地扭頭, 藤蘿如絲軟旁出斜逸的八角亭裏,水墨長衫的男子臨風而立,猶如山水丹青, 猶如古樹玉雕,氣質清冷高華,不覺那黑白綢衫將他襯得更加豐神俊朗,挺拔修長。


    霍蘩祁見他換了她送的禮物來的, 害羞地低了低頭,“你怎麽突然來了,沒讓人通報一番?”


    自從大火後, 步微行在這邊布置了不少暗線,如果他要來,自然是沒有人敢阻攔的,不過連通報都沒有, 大抵還是他自己吩咐的,不讓人宣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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