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厥過去一個之後,轉眼刀斧又落到了一個人麵前。


    他牙關顫抖,抖如篩糠,死活蹦不出半個字兒,先前說了無數個“不知道”,但是掌握生殺權力的男人仿佛聽不到,他隻得驚恐地往後躲。


    刀斧即將落下時,船艙忽地被拉開了。


    外頭淡黃的光拋撒而入。


    步微行擰著眉宇從椅背上起身,沒想到她會來。


    霍蘩祁驚恐地捂住了嘴,裏頭已經一片血染,腥膻的濃味刺鼻得令人作嘔,她不知道他是怎麽待得下去的,慘叫哀嚎的人,暈頭倒地的人,還有冰冷的鎖鏈、滾燙的烙鐵,壁燈下掛著陰森森的人骨狀的黑色長刀、摞在一旁生鏽的鐵鋸,霍蘩祁能想到的事件所有最殘暴、最冷血的酷刑刑具,此刻都一一羅在眼前。


    是她從未見過,但聽人提及都會不寒而栗的東西,但是,這堆害人性命的陰損工具之中,他安穩地、冰涼地,猶如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站在那兒,不曾動容過半分。


    華服上沒有一點血汙,但霍蘩祁怎麽覺得他渾身是血了。


    她驚慌失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捂著嘴衝了出去。


    她受不了了,扶著船舷坐倒在一旁朝河裏幹嘔。眼底一股股酸澀冒了出來,滾燙的淚花一朵朵落入了滔滔東逝去的河水裏。


    到現在她還完全無法想象方才看到了什麽。


    不管他是誰,不管因為什麽,濫用私刑,依照大齊律都是重罪。他是太子,難道能知法犯法麽?


    霍蘩祁無法思考,手掩蓋下的唇緊緊咬著,執拗地顫動著。


    雖然他在她心裏一直是這樣的,有點兒冷,不好說話,也不近人情,但是、但是……


    “霍小姑。”


    霍蘩祁聽著一愣,扶著船杆迴頭,胸脯大起大伏地喘著,隻見言諍如立在風中,她從未見過如此正色、如此嚴肅的言諍。


    她嚇了一跳,“我、我是不是看到了不該看的,要、要被滅口了?”


    言諍輕笑,“霍小姑說笑,滅口?殿下舍不得。”


    霍蘩祁慢慢地垂下了目光。


    言諍緩步跟來,坐在了她的身旁,長風斜掠而來,吹亂了言諍的鬢發,他將腰間的彎刀放在了地上,以一種極為閑適的姿態,散漫地微笑,“其實,你要和太子在一處,有些事是肯定要知道的,殿下……這種事他不可能主動同人說起,所以,還是屬下來說比較合適。”


    霍蘩祁的嘴唇輕輕顫抖著,猶如霜打的花苞般,沁出了幾道淡紅的血絲。


    言諍眺望著澹澹的暮色長天,這個疏闊不羈的男兒驀地一聲悠長的歎息,“這事,說來話有點長了。我是兩年多前調到東宮的。那時候,太子病得很重。”


    霍蘩祁的心狠狠地一抖,像被打了一棍般,暈眩著問:“病?”


    驀然覺得心抽痛得厲害,縱然言諍此刻不說,她也明白當時的情況該有多兇險了。


    “對。”言諍迴以一笑,現在說起來顯得輕鬆多了,但當年——


    “極其兇惡的病。當年宮中的太醫均束手無策,旁人也不敢靠近太子,非得七八個禁衛軍上前用武力摁住他,才能讓他平複下來。禦醫的湯藥強迫著灌了很多,但都絲毫不起作用。反而宮中伺候的內監被太子重傷了不少,傷的傷,殘的殘。


    “當時,銀陵城禁牆之下,所有得知此事之人,都在心中默默詛咒他。民怨這種東西,一旦起來了就很難平複下去。尤其那些無辜受害的內監,他們心中更是巴不得陛下廢了太子,將皇子與庶民同罪論處。


    “於是宮中替陛下求仙問道的一個方士便諫言,懇請陛下將太子殿下鎖進獸籠裏……”


    第31章 貼心


    胸口的不適感變成了堵悶, 霍蘩祁怔怔地問:“陛下聽了?”


    言諍苦澀一笑,“沒聽,但也差不離可以算是聽了。”


    說罷, 言諍悠悠地歎了一聲, 側過臉觀摩霍蘩祁的反應,這些不堪的往事讓女人聽見了, 她們對殿下隻有鄙夷與敬而遠之,殿下本就不喜女人近身, 從那場病恢複了之後, 更是變本加厲, 甚至連看一眼她們都嫌多餘了。


    但說到底,是他根本不知該如何處理男女之事,更不知該如何放任這樣的自己去喜歡一個女人。


    但霍蘩祁絲毫未露嫌棄之色, 緊緊合著唇,額頭隱露出青筋來,分明是擔憂和心疼,言諍便放下了心, “他被關在了東宮,可以算是畫地為牢,與囚徒沒有二致。除了有人每日從暗格裏遞水和食物, 定期更換被褥、打掃,沒有人再同他說話。太醫說,殿下是狂躁之症,得等他靜下來, 靜個十天半月說不準能好。”


    霍蘩祁抱住了雙膝,杏眸噙著水,淚盈盈地問:“後來就好了?”


    言諍歎道:“說是十天半個月,但是過了兩個月毫無成效,反倒讓太子殿下沉默寡言,再也不與人說話了。後來夜裏東宮又死了一個人,死因不明,但背部被利刃所穿,這是致命傷,所有人都以為是殿下狂躁症發作失手殺人。陛下都以為已然無救了,連夜召集了幾位元老大臣入宮,商議挑選一名德才兼備的宗室子弟冊封……”


    說到這兒,言諍悔愧地扯了扯嘴唇,“糟糕了,宮廷密辛讓外人知道了。”


    霍蘩祁一怔,言諍又笑,“開玩笑的,要不是確認霍小姑你飛不出殿下的手掌心了,這話我豈是能隨便說的。”


    霍蘩祁臉頰泛起了蜜色,她羞赧地咬起了唇角,可無法忽略心底的疼惜和後怕。


    有些人從降生伊始,就比別人享用的多,但也比別人承受的更多,苦厄、疼痛、寡助……


    她怕那一年,有一個地方不對勁,他好不了,今時今日,她與他失之交臂。


    那麽她現在,無枝可依,便不知漂泊到何處去駐足,也不知這世上還有誰她應該去信賴和眷戀。


    言諍見她眼神猶若空無一物,望著遠方水墨色般玷染的朦朧橫山,在沉思什麽,水眸清潤,粉唇微闔,卻同老僧入定似的,言諍便掩著嘴唇咳嗽了一聲。


    霍蘩祁驚地迴眸。


    言諍笑,“據說陛下當時挑選宗室子弟,是千挑萬揀也未曾發覺一個中意的,但好容易找到個稍遜一籌的元洲世子時,已經過了半年了,這時候殿下忽地不藥而愈。這在銀陵也是怪誕奇事一樁,不過所有知情人此後對東宮之事都噤若寒蟬。”


    絕口不提,可也不是不曾發生過。


    霍蘩祁咬唇,道:“到底是什麽引起的?”


    言諍滯住了,半晌之後,他稍顯尷尬地起身,“具體的還得殿下親自說。屬下能知道的,也就這麽多了。”


    說罷,言諍便慌不擇路地飛也似地逃走了。


    話說一半最讓人惱火了,霍蘩祁也跟著起身,想等到步微行忙完了他的房中說會兒話。


    但是他人已經在裏邊了,昏暗的臥房內,一燈如豆,他安靜地坐在木幾一旁,手肘輕撐著,扶著額頭,眉心收得很緊,細而長的眼宛如橫波,有種無法直言的陰鬱與靡廢,薄唇蒼白,微微斂著。


    霍蘩祁看了一眼,輕悄悄走過去,蹲在了地上,緩緩地將頭靠過來,枕到他的腿上。


    燭火閃了一瞬,晃得人眼花繚亂。


    靜謐如水的艙房之內,月色悄然篩入窗欞,猶如一地零落的碎玉亂瓊,晶瑩如霜,男人的眉眼染上了霜色,端的玉刻斧斫般俊美無儔。


    他放下了手,“言諍說了什麽?”


    霍蘩祁眯了眯眼睛,“沒說什麽啊。”


    她抱住了他的腿,自言自語道:“這就算——攀龍附鳳了?”


    步微行一聲嗤笑,“還早。”


    “哦。”


    霍蘩祁支起腦袋,眼底水光颭灩,軟黃燭火隨風一動,便顯得既涼薄又溫情,他看了一眼,驀地薄唇輕勾,露出一絲笑意。


    她還是第一次見他這副笑容,瞬間漆黑的船艙裏落滿了金色的日暉,猶如明珠皎皎,令人不可逼視。


    霍蘩祁心如擂鼓,癡怔地看著。


    沒想到,他笑起來還有梨渦……


    步微行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下巴,“做甚麽這麽看孤?”


    她不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緩慢地收了笑容,“孤猜得到,言諍對你說了孤的病,你要是怕了,可以說。”


    霍蘩祁眨眨眼,“為什麽怕?”


    步微行盯著她的眼睛,她心裏毛毛的,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腿,“那個,動用私刑是違律的,雖然我知道你想替我報仇,但咱們也要有個度,觸犯大齊律的事,做來危險也得不償失對不對?你是太子,律法背得比我熟,不會不知吧?”


    步微行淡淡道:“孤不做就是了。”


    見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霍蘩祁又不安起來,“是不是頭痛?”


    “嗯。”


    “那你早點睡啊。”


    霍蘩祁起身,取了這隻點燃的燭火,將身旁其餘幾隻引燃,艙房中刹那一片暖亮,他的床褥疊得整整齊齊,堪比桑二哥他們磨坊的豆腐塊了,霍蘩祁輕輕一笑,“好了,你先睡。”


    步微行看著他,一瞬不瞬,也不說話。


    修長的身影匿在暗光裏,披著一身雪銀色,眉眼清冷,但卻莫名教人心安。


    他一直不動,霍蘩祁又羞澀,又擔心,“頭還疼?”


    “嗯。”


    “那你坐著。”霍蘩祁過來,坐到他的身後,步微行不明她此舉用意,俄頃,一雙柔軟溫涼的小手摁住了自己額頭的穴位,身體警戒的反應讓他無意識地掙動了一下,但又飛快地察覺到對方沒有惡意,徹底鬆弛下來。


    以前白氏身子不好,時常犯頭疼,霍蘩祁便跟著大夫學了一點推拿和按穴位的手法,靈巧柔軟的手指摩挲過他的鬢角,霍蘩祁身子矮了一截,很快發覺自己夠不著,窘著說:“你可以躺在我腿上。”


    不料他竟二話沒說,順從地躺了下來。


    霍蘩祁往後挪了挪,坐到了裏邊,燈火熠熠,男人不疾不徐地闔上了雙眼,舒適地一動不動了。


    像睡著了,堅硬、冷毅的外殼之下,竟有一絲不易讓人察覺的脆弱。


    霍蘩祁臉頰薄粉,猶如清嫵的三月桃花,半是羞澀半是明豔,手指撫過他的印堂和神庭,輕柔緩慢地揉摁起來。


    她的心一整日起伏不定的,到了現下才有片刻的安寧,但想到言諍未說完的話,她還是輕聲問道:“不是好了麽,為什麽還會頭疼?”


    男人閉著眼,淡淡道:“偶爾會。”


    霍蘩祁咬了咬唇,“會不會疼得很厲害?”


    步微行坦然地迴道:“是以前,現在不會。”


    霍蘩祁又問:“那、那為什麽會這樣?”


    但他卻不說話了。


    她還在替她揉著穴位,隔了會兒,步微行道:“過些時日再說。”


    霍蘩祁詫異,“那要等多久?”


    步微行微抿薄唇,沒有迴答,沒有承諾,什麽都沒有。


    霍蘩祁便氣餒了,替她摁了會穴位,男人便徹底沒有了聲音,她就著燭火一瞧,竟然睡著了。


    她於是將他放下來,輕手輕腳地抽開身。


    滿月如水,在狹窄的木艙房之中無孔不入,霍蘩祁替他搭上了輕薄的紅毯,頭下壓了一塊枕頭,在放下他頭的時候,男人輕輕哼了一聲,霍蘩祁忙去看他是否醒轉過來了,但他隻是稍微活動了一下手指,便沒有其餘動作了。


    霍蘩祁鬆了一口氣,這時正好可以偷偷拿眼睛看他,精致的挑不出瑕疵的臉,偏一雙狹長的眸生得清冷而威嚴,逼視人時,幾可以令人不上刑便招供了,但此刻,這雙眼闔著。


    當它閉上時,五官輪廓便顯得不那麽鋒利了,月色微染,如敷脂粉,竟清秀而溫雅,大抵是因著他的膚色極白,而棱角又被黑暗湮沒了,便減了一分剛,多了一分柔,美得令人無法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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