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蘩祁陷入了猶豫和苦悶之中,她當然不是沒想過離開這兒,但也是因著她一個女郎,外邊兇險難測不說,她一雙手除卻苦力活兒,似乎也別無作為。


    她愁眉不展地咬唇不言。


    她似有鬆動了。


    步微行俯下目光,少女擱在石桌上的手輕輕擰著,不安地考量著。


    做這樣一個重大決定並不易,他知道該讓她考慮清楚,尤其在她方失了高堂不知何去何從時。


    但他更需要讓她知道,人的眼界、世界可以不止隻局限在一城之間,天高海闊,這是大齊的天下,是她可以用雙足去丈量的土地。


    霍蘩祁聽到了男人磁沉透著一種自我強迫的聲音:“跟我走。”


    第23章 示愛


    霍蘩祁震驚了,她揉著淡翠色襦衫的指頭輕輕一揪,扯得肌膚生疼,震驚而茫然地望著他。


    步微行沉下目光,心知她可能不應。可是他也隻有這一次衝動,他是個孑然一身的賭徒,十九歲以前,未曾有過心動的貪戀,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帶她走,迴銀陵,娶她,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他自私,甚至在此刻怯懦得像個卑劣的商人,不敢說出自己的身份。因為,那一定會讓事態更糟糕。


    但最讓人忐忑的,是霍蘩祁也許無心男女之事,她心裏壓根未曾有過誰。


    霍蘩祁確實被他的三個字震懾到了,但她立馬想到,如若對方要遊曆天下,自己要想每日還錢,的確得日日跟著他。但是她和他之間,清清白白的債主和欠債人的關係,怎麽能……


    霍蘩祁方才便想著逃,現在更想逃了。


    她不能不好好考慮清楚這事,要是旁人想趁著這種機會占她一個弱女郎的便宜,這自然是萬萬不行的,她蹙著柳眉,不甘心地迴道:“我可以等著你,你什麽時候迴來,我再——”


    話被他果決地打斷了:“不會迴來。”


    “哦。”這也行不通,霍蘩祁為難地抓了抓一綹垂落的烏發,蹙眉想了許久,覺得還是要折中,“要不然你留下你家中地址,我攢夠了錢就去找你?”


    步微行一貫不露聲色的人也不禁微微惱了,“你是蠢麽。”


    “啊?”


    他也不知是氣是恨,拂衣起身,廣袂揮過琴弦,幽幽的弦音掙動,霍蘩祁被罵得毫無脾氣,作為理虧的一方,她愣愣地仰起了臉望著他。


    風聲樹影,他白皙而冷峻的臉,猶如方從冬水之中沉浸而出的冷玉,墨眉微軒,滿亭的竹光隻剩一道道珠玉般的碎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握住了拳,甚至比她還要進退不得似的,暗惱著什麽,等著什麽。


    霍蘩祁慢慢地,若有所覺,明白了男人為何動怒。


    原來、原來是她想的那樣。霍蘩祁也不怎的,又羞又激動,耳朵也仿佛被燙著了。


    霍蘩祁驚訝地看著他,“你……”


    他的眼眸對她交纏起來,即便是在他近乎不知所措的時候,那眉眼也透著股天生的威嚴和冷厲,霍蘩祁驀地打起了心底那麵鼓,突突地,心快跳到嗓子眼兒了。


    他沉聲道:“跟著我,錢不用還了,明白麽?”


    霍蘩祁順從地搗蒜般點頭,點完頭了便陷入了更深的窘迫裏邊。雖然她偶爾為表象皮囊所誘,但她對他,好像還真的沒有大膽的想法……


    這話不能直說,何況他身居高位,自己隻是芙蓉鎮一朵野花。


    說不準,他到了下一站,遇上一個明豔大方的美人,施了恩情,又說了相似的話。霍蘩祁低著頭,心裏飛快撥著算盤,然而咕噥著咕噥著,那番話便不偏不倚叫他聽著了。


    男人幾乎是沉怒地一掌拍在琴弦上,霍蘩祁嚇了一跳,便聽到他沉聲反問:“你將我當成什麽?”


    他說那句話,大半個銀陵人都知道那有多不容易,另外一小半早懷疑他不是斷袖便是不舉了,這麽多年,他從未澄清什麽。可他第一次有了風月情|事的念頭,還被她歪解成這樣……


    步微行隻能告訴自己,要忍耐。


    他是喜歡這個女人的,所以要忍耐,不能打她板子,更不能剃她頭發。


    霍蘩祁被他吼得心驚肉跳,立馬搖頭,“不,不不,我沒那個意思……我、我能不能考慮清楚再、再……”


    這大概是霍蘩祁第一次,為強權低頭。


    她如一隻驚弓之鳥似的蜷起手指,這句話終於讓男人臉色緩和了不少,她拎著一截裙擺,朝他福了福身,“我娘才……我心裏想著為她守孝一年,所以即便答應了,也不能……”


    “我明白。”


    霍蘩祁好容易鬆了一口氣,有些悵然時,便見男人又轉過了目光,漆黑的眸如墨似硯,端凝而威嚴,但霍蘩祁難以察覺這威嚴裏悄然的鬆懈和拘謹,他在她麵前有難得的放鬆,他緩緩道:“一年之內,不成婚。”


    霍蘩祁瞪眼睛了,然後,她悄悄背過身。她明明什麽都沒有答應,他都在考慮些什麽?!


    趁著他暫時不生氣了,霍蘩祁胡亂地“嗯”了一聲,拎著下裳兔子一般衝出了涼亭。


    跑出了步微行的小院,才大口喘著氣,心亂如麻,像嘈嘈切切反彈的琵琶。


    迴望竹葉成堆的清幽小院,青瓦之間浮耀著碧綠的鱗光。她定了好大一會兒,直至牆裏那棵大榆樹冒出一顆頭顱來,言諍捧著粉紅的大蜜桃,眼睛雪亮地笑眯眯望著自己,霍蘩祁又羞又恨,才終於轉身離開了。


    在劉阿滿之前,她未曾想過嫁人的事,在劉阿滿之後,她隻想過這輩子不嫁給像劉阿滿那樣的人。


    她從未幻想過未來的夫婿是誰,他何種樣貌,何種家世,何種品行。直至母親一直念叨,念叨著讓她成婚,她才隱隱約約念及,原來她到了及笄年華,原來,她也該情竇初開,該心動臉紅了。


    霍蘩祁的心動蕩不安,兵荒馬亂地趕迴家,夜裏悶在薄薄一層被子裏想了許久,腦中全是他的話。


    她除了知曉他是銀陵來的,出自簪纓世族,鍾鳴鼎食之家,其餘的,關於他的她一無所知,她怎麽能放心跟他走?


    還有……他是不是真心的?


    她迴想他說那話時的語調神色,好像,隻比平日裏多了一絲的溫柔?當然還有明眼人都看得出但不敢宣之於口的懊惱和赧然。


    霍蘩祁想了整整一夜,除了整晚心怦怦亂跳,毫無頭緒。


    跟著他,固然能衣食無憂,但是一來,她欠了六百兩沒還,總覺得在他麵前低了一等,二來,如若她對他無心,或者他當真隻是圖一時新鮮,她走出芙蓉鎮的那一日,就是她步向後半生潦倒淒哀的一日。然而就連她自己,都不確定能不能喜歡他,何況別人的心思。


    然後霍蘩祁開始躲著他。


    一連過了半個月,再沒有去過他的院子。


    某人極為不耐煩,頭幾日尚覺,她不過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姑而已,隻要有一絲心動,一定會應許。三日後,他覺得,霍蘩祁被某些事耽擱了。九日之後,他覺得霍蘩祁也許在想法子賺錢,先把現在這座舊宅賣掉。半個月之後……


    言諍告訴他:“殿下你想多了。”


    於是言諍挨了一頓揍,捂著滾燙的臘腸狀的嘴巴迴來,大舌頭地迴稟道:“屬下收受霍小姑的錢,還不是為了她每日來公子這裏看您一趟。您自己看,您一說不用每天還,她果然就不來了。”


    “……”


    步微行沉聲道:“難道孤打錯了?”


    “不不不,沒打錯沒打錯!”言諍說話已經含糊不清了,忙給了一記眼神給阿大。


    阿大和言諍始終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一個眼神便能得到示意,他被摁著頭,歎氣著說道:“雖則殿下熟讀法典,又精通琴棋書畫,但這女兒心,殿下你是一點都不通啊。”


    步微行握著竹簡,淡淡道:“孤何處不通?孤已說得明白。”


    言諍和阿大虎軀一震:太子殿下,屬下發誓那一定是屬下二十多年來聽到過的最寒酸、最粗糙、最趕客的示愛了好麽!公狗求愛時還能搖搖尾巴轉兩圈呢!


    言諍一把將阿大送了出去。


    頂著挨板子的風險,阿大苦著臉,拉長了聲音語重心長、痛心疾首道:“殿下說得最不明白的一處就是,您是誰?跟著您要去哪兒?以及跟著您以後榮華富貴少不了雲雲。”


    堂屋裏一片靜默。


    阿大懷疑自己耳朵壞了,又懷疑自己又挨揍了,於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等著。


    隻見他們殿下卷起竹簡,蹙眉道:“孤不能讓她愛慕孤的權勢。”


    說了,難道她還能不跟著自己走麽?


    “……”多大臉。


    阿大徹底無語了,表示打死不願再跟殿下聊下去。


    又換了不怕打的言諍上來,含糊不清地道:“可是您不說,霍小姑要以為您是騙子該如何是好?”


    眼下離開芙蓉鎮在即,殿下竟還未拿準該帶走的物件,言諍等人連行李都不好收拾。每日就見殿下廊前亭後地琢磨著什麽。


    可是十幾日過去了,霍小姑分明就是在躲著他。


    言諍不好直截了當地戳穿,還是奉勸一句:“女人,尤其是像霍小姑這般身世坎坷的小姑,最需要的不是情話,而是安全感。殿下,你忘了把這個給她了。”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微微抬眼,“該說麽?”


    那兩人一齊點頭,“該說。”


    步微行握住了竹簡,眉心緩緩舒開。


    “明日,孤親自見她一趟。”


    人道,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他暫且覺得,此事可行。要是事成,少不了這倆的好處。


    見太子殿下不由自主地微微彎了薄唇,兩人不禁偷笑,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看到太子殿下有愉悅的時候。


    第24章 邀請


    這半個月,霍蘩祁到布莊去了幾迴,掌櫃的直誇她天生手巧,說她起步晚了,要是早練幾年,說不準能成鎮上頂好的織女。


    霍蘩祁被誇了之後,覺得自己興許又找到了一條財路。


    掌櫃的給了她一本入門書,讓她自己平日裏照著勤加研習。這書的文字淺近易懂,但霍蘩祁隻於幼時被母親抱在膝頭讀過些書,認得些字,這麽多年還是生疏了。但她很快又發現自己的這間舊宅竟是別有洞天。


    這裏原來的主人在走之前,留了一大摞藏書在書房,而且家中有習字的小兒,所以擺放了一些手抄本和句讀書。


    她隻要晚上一上榻,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他說話的聲音,又心亂如麻,幹脆披衣起來,熬著一盞燈到深夜,困得撐不住了再去睡。


    這半月便教她真琢磨出了說不準可以發財還債的法子,不過得冒冒險到外地看看,因為在芙蓉鎮這套可行,外麵她不清楚。在想到這個之後,便心有戚戚焉。


    整整半個月他都沒有別的舉動了,難道真是一時意氣?


    他說了要走,是什麽時候走?


    霍蘩祁隱隱約約感覺到,留給自己琢磨拿主意的時間已然不多了。但她還是躊躇不決,便苦惱著上山腰去拜祭父母。


    母親已經走了快一個月了,霍蘩祁學會了冷靜自持,明白了她現在隻能自己信賴自己,包括自己每一個有可能性差踏錯的決定。


    “娘,圓圓遇上了一個難題。”


    霍蘩祁將火缽裏的黃紙挑動得燃燒起來,嫋嫋的煙折腰而上,她看著自己親自立的墓碑,為難地同母親訴說自己的困惑:“圓圓欠了很多錢,很多很多,有可能還不上那麽多。可是他說,不用還了,隻要……隻要我跟著他走。可是,可是我絕對沒有想攀附他的意思!隻是……要是跟著他走,說不準我能做一筆生意。可我有點害怕他是壞人。”


    “就是娘見過的給過您錢的那個人。”


    “他好像說……他要我跟著他,是嫁給他的那種意思。可是他是銀陵大戶,我不過是芙蓉鎮上的一個幫二叔推糞車的女郎,他就算要帶走阿媛她們之中的另一個,都不會讓我這麽吃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美人獨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儲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儲黛並收藏美人獨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