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蘩祁原本跪直的身軀,恍然坍塌。


    她不可置信地仰起目光,淚水模糊裏,隻見霍老大偽善的那副嘴臉,還有楊氏、霍茵得逞的狡猾微笑和嘲弄,她緩緩地用薄袖拭幹眼角,笑靨如花地道:“大伯父,要不這樣,我這就同母親搬出霍家,等我以後掙了錢,用二十頭豬還您這些年照拂的恩情?”


    “你這是……”霍老大一怔,當然他不可能同意,“不行,你和你母親身體單薄,你教伯父如何忍心?”


    那便是沒得談了。


    霍蘩祁腦熱地爬起來,“我姓霍不假,但我的婚事,自有我和我娘做主,欠了你們霍家的恩和情,我來日可以做牛做馬去還,但我絕不嫁給劉阿滿!伯母,你好糊塗!”


    霍蘩祁沒把這事捅穿,但她一句話也明白昭示了,她什麽都知道!


    楊氏瞬間臉色微變。


    霍老大也是怔然變色,大堂之上,霍家一家三口各懷心思,唯獨霍蘩祁看得真切。她慢慢地,冷笑了一下。


    第6章 打聽


    楊氏惦記著劉屠戶家的豬,暫且不願與霍蘩祁談崩,霍茵本來想出口惡氣,楊氏也拽住了她的衣袖,和藹地上前一步,撫了撫霍蘩祁的手腕,“你大伯父替你操持這麽多年了,阿祁,你是知道的,咱們沒有害你的心思,要有早有了。劉屠戶的兒子雖然不爭氣,但你嫁過去,你未來公公必不會讓你受了委屈。你大伯父早打聽好了,劉屠戶這麽多年沒續弦,可見是個專情真心的好人。”


    霍蘩祁冷冷地微笑,甩開楊氏的手,“劉屠戶好著,哪裏輪得到阿祁,伯母沒想著將阿茵嫁過去?”


    “你——”


    楊氏一向自私,對白氏母女不友善,這點左鄰右舍都心如明鏡。


    要是真碰上合心意的女婿,那說什麽也不會讓霍蘩祁排在前頭,這大夥兒也都是知曉的。


    霍蘩祁環視了一圈,霍老大一臉冷凝,沉思不語,霍茵堵著一口氣忍而不發,唯獨楊氏一改往日嘴臉同自己唱|紅臉,看來是真戳中痛腳了。


    霍蘩祁哂然地低下頭,少頃,她輕輕笑了一下,“阿祁先告退了,大伯父還是商議阿茵的婚事罷。”


    說罷,霍蘩祁就冷下臉孔轉身便奔出了前堂。


    霍茵一聽,便又氣又恨地趴在楊氏肩膀上哭,“阿娘,霍蘩祁欺負我!她就仗著桑二哥心裏頭的人是她!阿娘……”


    這事兒楊氏略有耳聞,便啐了一口道,“姓桑的不識貨,錯拿魚目作珍珠!”


    楊氏白了霍老大一眼,這一眼直看得霍老大心裏發毛。


    霍蘩祁走得輕鬆,但迴白氏屋裏,淚水便下來了,白氏見女兒受了委屈,又是心疼又是驚奇,“圓圓,怎麽了,誰欺負了你,是阿茵麽?”


    霍蘩祁搖了搖頭,淚水被無聲地甩落。


    白氏撫著女兒顫抖的背,溫柔地安慰她,“沒事兒的,你同你大伯父告一狀,他為人公正,不會偏幫著阿茵,不顧我們圓圓委屈的。”


    一提到偽善的霍老大,霍蘩祁便心裏一咯噔,尤其白氏嘴裏的霍老大還“謙虛守禮”、“公道公正”什麽,更是心裏頭直顫,“娘,你對大伯父,是什麽——想法?”


    這話問得白氏微微一怔,“圓圓,你問這是什麽意思?”


    白氏溫柔敏感,霍蘩祁便自知戳中了娘的痛處,咬了咬嘴唇。


    白氏放開了霍蘩祁,清嫵的眸裏清淚點點,霍蘩祁愧疚難安之下,隻聽白氏質問:“圓圓,你疑心娘同你大伯父……圓圓心裏這麽看待娘的?”


    “我,沒有……我不是……”霍蘩祁也急得要哭。


    她怕母親誤會,隻得將前因後果同白氏一道說了。


    白氏雖然身子不好深居簡出,但劉屠戶家的兒子名聲在外她也不是不曉得,一聽女兒受了這等委屈,氣得連連咳嗽,霍蘩祁就怕她承受不得,拍著白氏的背安撫她,白氏氣兒順了,才拉住霍蘩祁的手,“圓圓,你做得對,這事絕對不能答應。”


    霍蘩祁苦著臉道:“可是咱們現在——娘,咱們身不由己。”


    白氏用帕子隔著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道:“不行,娘就算是死在外頭,也不能讓我女兒的終身大事毀在姓劉的手裏,阿祁,娘這就同你大伯父說去,要是他真答應了,咱們娘兒倆就搬出霍家!”


    白氏現在身子骨不大好,平日裏用的藥材雖不珍貴,但到底是一筆開銷。


    要現在真搬出去,霍蘩祁一要想著落腳的地兒,二要想著買藥材,這兩樣比混飽肚子還重要。先前陛下賞賜的金子在外祖母下葬時便耗盡了,現在霍蘩祁和白氏二人可謂一貧如洗,這也是霍蘩祁顧慮著遲遲沒有搬出霍家的緣故。


    “娘,我這就去跟大伯父說,讓他同您商量。”


    ……


    疏影淡淡,一地浮碧的光在湖麵粼粼瀲灩。


    修竹的翠光被揉碎了簪入連綿的微雨裏。


    步微行放下竹簡,此時阿二阿三已經迴來了,他看了眼,阿二手中握著一塊令牌,火紅的印鑒燙金,赤焰的圖騰栩栩如生。


    阿二沉聲道:“公子爺,咱們就差亮明身份了,但仵作死都不肯驗屍,屬下等人問縣官下落,他們卻說那縣令老爺迴家省親了,迴來得有一二日腳程,我們沒有公子指令不敢造次,才沒打進府衙。”


    阿三氣不過,“這幫狗眼不識泰山的,竟還問公子爺是那條道上的,敢管縣衙的事,屬下當時氣得恨不得打掉了他的牙!”


    步微行薄唇微翕,竹簡“啪”一聲砸在了休憩紅香木案頭,“一旦毀約,你們就趁早迴銀陵。”


    “……是。”


    言諍從後頭跟過來,一臉神秘小心地進了幾步,嬉笑道:“我打聽清楚了,隔壁那姓霍的女郎閨名叫霍蘩祁,她是從不走大門的,一直在後門出出進進。”


    步微行蹙眉,“為什麽。”


    他聲音太低太冷,口吻甚至讓人察覺不出這是問句。


    言諍眼珠子轉了轉,他們公子除了對於審訊刑法有興致,旁的可一概不會多問。


    現在看起來,太子殿下對這位來曆不明的女郎還真是在意得出了常態。


    言諍不敢耽擱,忙不迭迴道:“這位女郎是先前死於去往憲地途中的白央大人之外孫女,自幼喪父,孤兒寡母的,住在她伯父家中,可惜那一家子幾口不待見她們,姓霍的小姑隻得自己出去做點體力活兒掙些銅板——”說到這兒,言諍是一點兒不覺得霍蘩祁勢利了,一個小姑當街拉糞車,若不是生活所迫,誰願意這麽不體麵。


    步微行的眉擰得緊了幾分。


    言諍看碟下菜道:“這位小姑身世頗有幾分可憐呢,屬下還打聽清楚了,這霍老大惦記弟妹已久,當年還向這位霍白氏登門求過親事。”


    言諍最終還是忍不住嘖嘖道:“這家事,比殿下家裏還亂哩。”


    步微行抬起眼,言諍猶如魚刺哽在了喉嚨裏,立馬打住不說了。


    步微行淡淡一哂,“既然仵作不願出手,將屍體晾在府衙門口,任是誰來圍著不許搬走,孤倒有興致看看,姓侯的縣官會否迴來親自開堂。”


    “這個……”言諍不大好答應,“屍體都……臭了,放在大街上不大好……諾。”


    言諍實在不敢看步微行的臉色。


    抗命者向來沒有什麽好下場。


    在銀陵城敢違抗太子殿下命令的真找不出幾個,政見上殿下與陛下不合,即便是陛下在迴絕殿下建議前也需要再三斟酌,他性子又冷,寡情得很,位高權重,一般人看著這張沒什麽人色的尊貴冷漠的臉,氣勢上便矮了一截,萬不敢再有忤逆之舉。


    步微行拾起了竹簡,但沒有打開,又放了迴去。


    言諍見他沒有心思理會那些典籍了,便好事兒地舔了舔嘴唇,道:“公子,屬下還打聽到,近來有個屠夫的兒子正追求霍女郎,聘禮是五頭老母豬啊!”


    步微行嗤了一聲,不屑一顧,不置一詞。


    言諍疑惑,殿下竟不怒也不喜,這麽一副姿態?


    步微行哂然道:“算命的神棍不是告訴她,她是孤的太子妃麽,她信了,豈會答應五頭豬的許親。”


    言諍皺眉,提醒他們太子殿下,“那個,那個霍女郎上迴一聽便嚇跑了,看來是不信的。公子您說,她這麽個身世,想必自小受盡欺負,問天借的膽兒也不敢肖想您哪。”


    再說,您在外頭什麽名聲,您自己心裏還沒點兒什麽……數麽。


    步微行不屑與言諍耍嘴皮,“現在便應了親?”


    總算像是句問話了,哪知言諍又轉了轉眼珠子,“殿下,您關心霍女郎的婚事作甚麽?”


    步微行焉能不知言諍三番五次的試探是什麽心思,哼了一聲,“縣官迴來之前,她若嫁了人,公堂陳詞會有不便。”


    言諍心道:我信您,真的。


    他將眼角都笑開了兩朵花,“沒有沒有,那個糾纏的劉阿滿是個貌醜還下流的窩囊貨,不說他了,聽說這鎮上最有錢的桑家,那老二跟她走得也近,看著像兄妹之情,但這年頭,男女之間……公子您懂的。”


    “啪”一聲,竹簡被扔到了言諍腳下。


    唬得言諍跳了兩跳,又忘了伴君如伴虎了,他們殿下喜怒無常陰晴不定,不是一般人伺候得來的啊。


    步微行道:“她與什麽人成婚,與孤有什麽相幹?”


    “是是是,屬下多嘴了。”


    步微行緩緩起身,言諍嚇得縮了脖頸,悄然後退兩步等著,正等著阿二阿三說話求情,這哥兒倆卻一個賽一個地默契,紛紛後退了兩步。


    步微行彎腰,拾起地上的竹簡,清脆的竹簡闔上的聲音緩慢地響起。


    言諍梗著脖子等著,隻等來一句,“明日,請她來府上做客,請她母親一道來。”


    言諍瞪了瞪眼。


    什麽?


    殿下,說好的與你無關呢?


    為什麽要見人家就不說了,居然還要見人家娘?


    這事態的發展,出乎尋常地快啊……


    步微行拾起了竹簡便走入了陽光下,金燦燦的豔陽。


    春日融融,晴暖的一片天下,金線萬重,絲光浮動之間斑斕的幽竹,宛如雕在清幽籬笆院牆裏棱角分明的畫。


    步微行隱隱約約有些印象——十多年前調任憲地的白大人,莫名耳熟。


    第7章 約見


    白氏這麽多年在霍家逆來順受,但並非沒有底線一味包容,她的底線就是霍蘩祁。


    霍老大若當初不願收容她們母女大可以直言,如今有了恩情,卻要挾恩安排女兒的婚事,白氏忍不了,當日同霍老大在小院裏把話說死了,“隻要我在一日,阿祁就不會在婚事上被脅迫。”


    “大哥,你知道女人的婚事對她來意味著什麽,大哥要是真覺得劉阿滿好,不妨便讓阿茵嫁過去,我們阿祁人微言輕,更不值那五頭豬。”


    霍老大被她一番話堵得臉色激紅,正要說話,白氏已折迴身闔上了門。


    鏗一聲,門落了閂,霍老大還傻傻站著,動不是,不動也不是。


    白氏是他心裏的一個夢,窗邊的一道月光,這麽多年,月光始終沒有眷顧過他,霍老大自認不是君子,也不想來虛的,就想著打發了霍蘩祁好對白氏下手,但白氏對他有距離感,一直刻意疏遠,霍老大心裏頭難免不快。


    如今在霍蘩祁婚事上徹底惹惱了白氏,日後再想哄好她也是難了。


    還是楊氏說得對,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要不將霍蘩祁打發走了,她有了警惕心,自己將來更麻煩。


    小院裏的晚荼蘼如煙如霞,小徑上,含嫣藏粉的,隱隱轉出霍蘩祁碧綠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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