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獨步》


    作者:風儲黛


    第1章 算命


    芙蓉鎮的四月,正是雨水豐沛的時節。


    園中采茶歸來的女郎結著伴兒,背著竹筐三五成群說說笑笑,霍蘩祁將斜逸出一支竹條的筐輕巧地拿起來背在背上,沒說二話,低著頭往迴走。


    這隻筐被表姐她們做了手腳,霍蘩祁先前拿的時候被劃破了食指,沁了滴血珠出來,她沒有創傷藥,用絹子胡亂包紮了。


    寄人籬下,她沒想同任何人置氣,也不想心中有怨,但才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身後那幫女人尖銳的笑聲,“阿茵,那不是你家那個晦氣堂妹麽,克死了親爹的,現在還有臉在你家住著,還住著呢!”


    衣著鮮豔的幾個采茶女個個互相推搡,霍蘩祁腳步一停,霍茵被推得臉色通紅,踉蹌了一下,握住拳頭激動地迴嘴:“胡說八道!我家裏才沒這麽晦氣的女人!她娘克夫,她克父,我們家才要不起!”


    霍蘩祁一扭頭,瞪了霍茵一眼。


    這一眼,讓采茶女們紛紛退避,“你看你看,霍茵,她瞪你了。”


    霍茵隻見霍蘩祁翡翠綠的衣角一飄,她人到了眼前,霍茵自知拳腳上絕無可能勝過霍蘩祁,可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她不可能退。


    因此,她打了個哆嗦,硬著骨頭道:“怎麽、怎麽了?我說錯了不成?你娘嫁給我二叔,才三個月,剛懷上你他就死了!”


    話已出口,但眼前盛怒的少女還是讓霍茵直哆嗦,眼見她揚起了那隻手,似乎要一耳光打下來。


    霍茵反而不怕了,“你打啊你啊,我娘早說了,要不是看在你識點趣兒的份兒上,早把你們母女轟出府了,要是你敢打我,我隔日讓阿爹答應巷子尾劉屠戶家的求親!”


    劉屠戶有個生得膘肥體壯的兒子,滿臉油光,在工匠處跟著師傅學打鐵,隔三差五就拿著幾捧地裏長的野菜花到霍蘩祁跟前轉悠,芙蓉鎮裏霍蘩祁算是容色普通的,劉屠戶的兒子大概也知道這點,所以不敢招惹霍茵,隻死乞白賴要娶霍蘩祁。


    她大伯本來不願答應這事,但霍茵早在暗地裏給她父母通氣兒了。


    霍蘩祁咬咬嘴唇,小不忍則亂大謀,打了又能如何。


    她背起竹筐飛快地往茶園外麵跑。


    身後一片歡騰的嘲笑聲。


    霍茵氣恨地抱起了裝滿茶葉的筐,“也不知道桑二哥愛她哪兒,一身銅臭和晦氣!”


    天色太暗了。


    一轉眼濃雲翻墨,傾盆大雨即至。


    黛色的牆麵,清灰的瓦簷被淅瀝地打出泠泠韻聲,薄靄氤氳,煙色迷蒙。


    一陣驚雷讓霍蘩祁嚇掉了竹筐,她跺了跺腳,拾起竹筐躲進屋簷下頭。


    街上行人四散,撐著油紙傘飛快地逃竄,很快便跑得沒了影兒。霍蘩祁望了望天,這個地方,這是時間,她的處境,就算一晚不歸,也不會有人來尋她的,除了她沉屙在身的母親會望著雨簾哀歎。


    霍蘩祁沒帶傘,母親忘了叮囑,她望著漸漸大了的雨勢,焦急地直跺腳,踱來踱去。


    直至王二叔拉著糞車從巷尾慢吞吞地出來,霍蘩祁眼睛雪亮,立馬迎了上去,“二叔!我來給你推!”


    王二叔一見她,便歎了一聲,他滿身水跡,布衣短褐被淋了個澆心透,看到冒雨而來的霍蘩祁,不由一驚,忙將她往後推,“使不得使不得,雨太大了,阿祁你先迴家罷,二叔的工錢照樣給你。”


    “不,我不能白拿你的。”


    霍蘩祁不好意思,她的竹筐裏有母親咳嗽聲中完成的繡品,因為母親眼睛不好,繡樣也不好,常將並蒂花繡成一朵,還看著怪誕且別扭,市鎮上沒有人要,但是每晚看著母親的雙眼冒著希冀的光,她不好說賣不出去,隻好采茶采桑完了,就做點零活兒,將繡品白送給人家,自己拿幾個銅板迴家給母親。


    王二叔家裏沒女眷,要這樣的繡品更沒有用處,霍蘩祁實在不好意思白拿他的錢,王二叔也是推糞車一天天積攢下來的積蓄。養家糊口不容易。


    芙蓉鎮小,誰又還沒個難處。


    王二叔看了眼天色,手裏一把傘遞給她,“這個你拿著,推完了趕緊迴家,別讓你母親擔心。”


    “是了,多謝二叔。”霍蘩祁燦爛一笑,將王二叔給的傘夾在腋下,吃力地托著糞車往巷子外走。


    許是天公作美,沒出一會兒,雨又小了不少。


    霍蘩祁從田間迴來,腳上的泥濘被衝刷了個幹淨,隻可惜全身濕透了,拉著一車臭氣熏人的牛馬糞便,用了吃奶的勁兒往外拽。


    王二叔在身後,想到霍蘩祁的身世,慢悠悠地一歎。


    想當年,霍蘩祁的母親是芙蓉鎮出了名的第一美人,而且是外頭來的聽說是官家小姐,因家中遭逢變故,被遷謫到憲地的,但途中霍蘩祁的外公染了怪病死了,這事不了了之,皇帝老爺賜了點金子安頓霍白氏,她隨同霍蘩祁的外婆就定居在了芙蓉鎮。


    本來可以飛黃騰達,豈知天降橫禍,霍白氏身世可憐,但到了芙蓉鎮後,又因為天生麗質,是個不可多得的冰清玉雪的美人,一時成了炙手可熱的香餑餑。


    各家各戶,但凡有家宅田產的都巴巴上白家提親,幾乎踏破了她們家的門檻兒,但當時唯有斷了一條腿的霍老二得到了美人芳心,於是美人下嫁瘸腿漢,也是令人唏噓的一件怪事兒。


    再跟著,霍老二才娶了霍白氏沒三個月,就在一個寒雨天一病嗚唿了,留下身懷六甲的霍白氏,咬牙生下女兒,從此身子骨也不大好了。


    但這還不說,也不知道那霍白氏當年是如何因美貌讓芙蓉鎮的男人癡迷不舍,一個個爭先恐後,就算家有糟糠妻的也要來求娶她,惹了那一眾婆子小姐們的不快,到了霍白氏年輕守寡時,個個落井下石,編排她生來天煞孤星命格,克死了父親又克死丈夫。


    以訛傳訛,很快流言蜚語便成了真的。


    再沒過多久,霍蘩祁的外婆便又氣得歸了天。


    孤兒寡母無依無靠,隻得來求霍老二的親哥霍老大的收留,霍老大還算有點良心,將她們母女安頓了十幾年,隻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霍茵同她母親霍楊氏卻不滿她們白吃白住,蹭吃蹭喝,因而樣樣事給她們母女穿小鞋,背地裏也說過不少壞話。


    畢竟當年霍老大也有娶二房的想法,誰知道他收留白氏存了個什麽心思。


    霍蘩祁緊咬貝齒,拉著糞車好不容易出了巷子。


    迎麵緩緩駛來一架華麗的馬車,馬匹高大神駿,白色的鬃毛沾了水,馬蹄聲和轆轆車輪聲滾過。


    底下跟著跑的持劍的年輕男人皺了皺眉,迴望身後那一車糞,驚悚地發覺是個年輕少女拉著一車糞,心裏暗罵一句:芙蓉鎮這什麽風氣,女人上街拉糞!要讓爺知道了,不得刑棍子笞鞭子一頓打啊。


    不消多時,雨便又停了。


    傍晚時分,一身狼狽的霍蘩祁從城外迴來,過了南門又走了一裏遠,街上還是看不到人,隻有身旁一個正要收攤兒的算命先生,忽然眼睛一亮,手指一頓,向著霍蘩祁招唿道:“小女郎,你且過來!”


    霍蘩祁揉了揉肩膀,將青絲撥到耳後,詫異地走過去了。


    坐下來之後,霍蘩祁看著算命先生攤在桌上的一堆八卦圖和《周易》筆記,便猜到了,忙搖了搖手要走,“先生,我沒錢的。”


    “不用,不用錢。”算命先生拉住她的一截衣袖,“小女郎,你這福緣,可不淺哪。”


    霍蘩祁不解,“先生是不是胡說了,芙蓉鎮上哪個不說我……克父?”


    她與自己的父親素昧謀麵,他們說,因為她生來不祥。


    算命先生搖頭撫須,“哪有這迴事,愚民幾句胡言亂語,你信他們?”


    霍蘩祁忽然惴惴起來,算命先生這話的意思是說,她不是克父命?一種期待方升起來,又被另一種疑惑取代,他難道要訛詐自己身上的銅板,先故意說些好聽的話兒來哄自己,然後徐徐圖謀?


    不由自主地,霍蘩祁暗中捂住了自己的錢袋,說什麽也不能給。


    算命先生心領神會,笑道:“旁人幾句搬弄是非的話不能算,小女郎,我看你麵園體厚,行步周正,口大唇紅齒有白,輪廓分明兩頤佛,將來是大富大貴人家的,要說不準,還是未來皇後哩!”


    霍蘩祁悚然一驚,一腳險些踢翻了竹筐,再怎麽樣胡說八道都罷了,這話也說得?


    這人怕是求財求得瘋魔了。


    “先生,我今天沒見過你。”霍蘩祁拿起腳邊的竹筐拔腿跑,一路飛奔。


    霍蘩祁一麵跑一麵想,這太荒唐了,芙蓉鎮什麽地方,她又是什麽人,太荒唐了……


    算命先生叫喚著她,見喚不會來,兀自一聲歎息,也無可奈何地收起攤兒來。


    不遠處那輛奢華高雅的馬車還聽著,守備佇立的人皆屏息凝神,唯獨車旁持劍青年倒抽涼氣,這他媽什麽話都敢說啊。


    果不其然,雕花精致的車壁後,傳來男人不屑的哼聲,跟著那低沉的透著點森然和不悅的聲音響起,“將那個測命的給孤抓過來。”


    持劍青年抹一把臉,擲地有聲應承:“諾。”


    死了死了。


    今晚又要完。


    第2章 肚兜


    算命先生將八卦旗收妥帖了放入包袱裏,一不留神,後領子被人一拽,跟著他雙腳離地起來。


    算命先生一扭頭,隻見一個氣盛的美貌青年,一柄劍懸在腰間,墜著青綠含翠寶石,那根銀光閃閃的腰帶迫得他眼花繚亂,他一怔之後,忙告饒:“大人,小的、小的犯了何事,小的實在不知。”


    “過來。”言諍毫不含糊,扯著算命人的八卦袍子將人拽到馬車跟前。


    算命先生被一把扔在車轅下,他驚慌失措,瑟瑟然地求饒。


    有點眼力的都知道,這車中人不是凡品。


    金鱗豈是|池中物,這麽一位大人物,怎麽會來小小的芙蓉鎮?


    言諍持劍對裏頭鞠了一躬,“公子,人已帶到。”


    算命先生顫抖如篩糠地等著,直至眼前躍入一雙玄青短靴,繡著淡淡的錦雲暗紋,華服迤邐,傾吐如煙,緇衣長袍瞬間落到踝骨處,算命先生怔愣著抬起眼,隻見一張冷漠峻厲的麵孔,宛如天神之子一般俊美,又如同來自煉獄般森然不可褻瀆,他心思一凜,細細地盤算起來,跟著將頭埋得更低。


    男人扯了扯唇,諷弄地問:“你方才說,那個女郎是皇後?”


    明顯是被聽了去的事,算命的不敢撒謊,“然。”


    男人臉色更冷,“哪一任皇後?”


    算命先生用舌頭低了低上顎,好一會兒,才伏低身體道:“當今陛下年事已高,又與皇後娘娘情深意篤,那位女郎,自然是下一任皇後。”


    言諍暗中嘖嘖,當著公子的麵兒,真是個不怕死的。


    他看好戲似的扭頭望向自家公子,私底下摩拳擦掌要上刑了。


    男人不動聲色地蹙眉,“多嘴胡言,掌嘴二十。”


    看模樣自家公子是不信這番胡言亂語的,言諍還能不知道他什麽心性,因而大喇喇上前要架住算命的,男人蹙眉要上車,算命先生被兩人將肩膀一叉,忽地大嚷起來:“太子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


    男人邁上車的腳一頓,然後不動聲色地收了迴來,他側身,眉峰收得更緊,“你知道孤的身份。”


    言諍等人也是目瞪口呆。


    既然知道還敢在殿下麵前胡言亂語,真不要腦袋了,還是……另有隱情?


    算命的耷拉著頭,獻媚討好地笑,“殿下龍章鳳姿,譬如鶴立雞群,焉能不知。在下略通算命測相之術,殿下如不信,讓在下一測?”


    言諍要拔劍了,這個老頭真大膽,敢在步微行跟前胡言亂語。


    步微行冷笑,一眼瞥到言諍身上,這意思不言而喻,言諍猶如吃了一口苦黃連,啞然地望向公子求饒,步微行眉峰如墨,雙眸狹長,冷然如雪,那意思不容辯駁,言諍便苦著臉拉住算命先生,“測我。”


    又看了眼步微行,“算得準便讓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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