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杜維因有時候想, 精靈的樹真是奇怪, 無論怎麽催生, 都隻會開出一種顏色的花。或許是因為他體內的自然之石是清泉綠林的力量根源, 眾所周知,精靈的聖樹周圍永遠溫暖如春, 開滿了潔白的花。


    杜維因真的很討厭這種開白花的能力,他喜歡紅色, 他是紅龍, 匹配他的理當是烈火、是岩漿、是正紅色,是燃燒無休無止的血紅。他試著想改變花的顏色, 可是無果, 他試著想控製它們別開花,可也無果。精靈的樹到底為什麽這麽愛開花?假如使用這力量就要忍受花朵和香氣,杜維因常常把它們點成火把,一把火燒光成廢墟。


    現在他還是不得不忍受這種處境, 巨樹高聳, 蔥鬱如林,綠樹白花,他抱著小黃,高高坐在樹梢。他腳下是瑪利多諾多爾, 他最好的朋友, 剛剛知道被他騙了, 騙得傾家蕩產,他怒吼著, 要衝上來找他拚命。杜維因怎麽會讓他上來呢?他被枝蔓纏縛,大地震動,龍怒吼掙紮不休。


    “杜維因!”那個聲音能夠撼動崇山,帶著狂怒和悲愴。“杜維因!杜維因!你這個渣滓!”那強大的破壞力讓周圍的精靈都不得不遠離,他們緊握著兵器做好隨時戰鬥的準備,杜維因甚至還有閑心托著下巴看那些精靈的數量,他們穿著什麽衣服,帶著什麽兵器,從最高處望下去,那一片人頭攢動的綠色海洋有多麽可笑。


    杜維因一直看不起精靈就有這麽一個理由:他們的發色竟然是不會變化的。怎麽可能一個種族的頭發和眼睛都是綠色的呢?放眼望遍坎塔大陸的所有種族,有哪一個像他們這樣?甚至隻要和精靈混血,後代的發色和顏色也必然是深深淺淺的綠色。


    要杜維因說那就是一種可悲的疾病和詛咒,染上了就永遠脫離不了——而且,真是寒酸。他滿意地看著自己的頭發,紅發多好,鮮紅得像火。瑪多的銀色排第二位,他的頭發閃耀,金龍和銀龍是所有巨龍中最受歡迎的兩種龍。


    杜維因也不記得自己當初和瑪利多諾多爾做朋友是不是出於這個原因了。黎明來了,陽光照射在銀龍的鱗片身上,美麗得像一個夢境。隻是這個夢境太過慘厲,龍在戰鬥中受了重傷,鱗片掉落了,翅膀被劃裂,全身上下都是血口。


    他看著銀龍在最後一次撲擊後終於支持不住,重重倒在地上,發出轟然巨響。他看著瑪利多諾多爾張開嘴喘息,仿佛能夠感同身受。有一瞬間他看見的是過去戰敗倒下的自己,心髒像被撕扯的空洞,翅膀壓在身下的劇痛,血從他身上兇猛地奔湧下來,像小溪,像潺潺的河流,帶走的不是他的生命力而是希望,殘破鱗片中露出骨頭和肉,像是煉獄。


    他本來並不在乎,心裏有著放鬆和喜悅。曾經那是一場再慘烈不過的戰鬥,墜在天際的如血殘陽,火焰和倒塌的廢墟,遍地焦土。他看著那道銀色的身影遠去,他明白自己走不了,他也不想走。人類們要什麽他們就拿去吧,願賭服輸,手下敗將。對巨龍而言,戰死不是屈辱,而是最後僅剩的榮耀。


    他原本應該死了,即使不能安眠在龍塚,至少他的責任已完。可他被從死亡的世界中重新拉迴來,遭受折磨。這一切不應該怪誰,至少杜維因自己就沒有想到原來死了都還不算結束。然而戰敗的龍遭遇什麽對待都無話可說,這能怪誰呢?杜維因沒人可怪,難道他不能遷怒嗎?銀龍抬起了頭看著他,眼神中都是絕望。


    他竟有些享受這絕望。他抱著小黃坐在樹上,愜意的姿態像迎接遠方來客。誰在乎未來是什麽樣?他報複完也慶祝完了,他坐在樹梢上,睥睨如同君王,火焰從身邊落下來,像是驕傲地抬高了下巴,尊嚴的華服。


    他笑著說:“我已經死了。”


    他的聲音從風中傳出很遠,那不是他的聲音,那是樹在說話。陽光下有氣流拂動,樹梢在搖,帶著沙沙的葉響,如風傳絮。整個曠野充滿了森林的低語,所有人都聽到了。狂怒的巨龍在最前麵,他掙紮著,爪子劃破地麵,土石飛揚,杜維因向遠處看了看,在樹蔭後那是另一個陽光明媚的世界。隻是他過不去,也不想過去了。


    他笑著低頭看著瑪利多諾多爾。


    “省省吧,小白蟲子,你逃不出我的囚籠。”


    他得到的是一個空間斬,杜維因早料到瑪利多諾多爾會怒起殺龍,他控製著藤蔓和葉子擋住了這一擊。


    “杜維因!!!”


    朋友在失控地咆哮,要上來把他撕成碎片,而他自顧自輕鬆地交代:“我把那條陰險的毒蛇釘在了這棵樹的樹根上。嗯,雖然想到坐在他屍體上有點膈應,不過瑪多,我們的敵人差不多啦。”


    他看著他,好像看個傻瓜,抱著小黃擼毛,發出和往日並無二致的嘲笑的笑聲。他的眼角餘光掃到銀龍身後有精靈越眾而出,當然出來前他將羅蘭交給了其餘的精靈。這時候似乎沒有人對那個罪魁禍首的女人感興趣,但杜維因當然相信自己如果向羅蘭攻擊,他一定會被第一時間射成馬蜂窩。


    他托著下巴愜意悠閑地看著伊奧文·烏切爾走過來,臉上的神情到底是對公的嚴肅還是對聖樹□□的尊敬呢?他想,真有意思。


    他看著他這樣慢慢地走過來,腳步算不上慎重,算不上每一步都像走向有龍要突然暴起的陷阱。伊奧文走到樹下稍遠,離著已經掙紮不動的瑪利多諾多爾有一段距離。杜維因分出一些心思看著銀龍,他終於掙不動了,轟然倒在地上,徒勞地喘息,徒勞地吼叫。他抓著地麵徒勞地掙紮著要爬起來,雙翼刮起威脅的狂風。


    綠眸對上紅眸,杜維因不太懂為什麽伊奧文的神情這樣嚴肅而沉重,像是在參加哀悼會,她已經躺在土裏,隻留墓碑與人吊唁。可龍的屍骸之上,從來不會有墓碑,而精靈哀悼的人裏,也絕不會有一頭身帶自然之石的巨龍。杜維因實在是有一點好奇,他因此沒有製止伊奧文走近,他支起一條腿,托著腮,歪著頭,臉上是邪氣好整以暇的笑,那頭卷曲的紅發華美地垂下來,如同焚燒的烈火和寶石。


    “杜維因閣下。”


    “啊,精靈。”紅龍禮尚往來的說:“嗨。”


    “自然女神向您致以問候。”


    杜維因不打算接這個閑聊的茬。“你們來得真快。”於是伊奧文從善如流地改口。“確定維拉港有線索後我們就通知了其餘的同伴們。”


    “難道人多就可以找到線索?”


    “現在不是找到了嗎?”


    平淡的對話,不溫不火,毫無激情和繼續的興趣。紅龍撇了撇嘴決定挑事:“說起來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們,你們不是一直很想找到殺那個老家夥的兇手?我知道哦。”


    “我懇切地要求您請稱唿他大祭司。是誰?”


    “你求我啊。”他得意地抬高下巴要求,然而精靈已經猜到了兇手。


    “……是羅蘭·梅洛吧。”


    杜維因瞬間就不爽了:“這麽好猜嗎?”


    “並非您的謎題不夠撲朔迷離。”精靈沉靜地說:“當然是由於羅蘭·梅洛自己暴露了這一罪行。”


    他簡單地說了說杜維因離開後他們幹過的事,戰鬥、合作、一起逼問羅蘭。那個女人給關在荊棘洞裏,即使窮途末路,還是滿口的謊言。她將事情都推給洛蘭和塞西瓦爾,她說他們分了龍,洛蘭想要做一個實驗,他需要珍稀材料並點名要自然之石,於是塞西瓦爾殺了大祭司弄來了石頭。


    她將自己包裝成一個為愛癡狂的女人,曆數自己對紅龍的愛,她不過是一個為愛所迷的可憐人。她將這一切的因緣推到愛情上,似乎因著這個浪漫而癡狂的詞匯,所有因愛導致的嫉妒、惡毒、扭曲和罪行都可以得到感同身受和寬恕。何況她有什麽錯呢?她甚至鼓動洛蘭將杜維因作為實驗品,讓他複活,隻因她想看到重新飛在夕陽下口吐烈火的紅龍。她想要得到他,於是讓洛蘭留下完整的他——否則他怎麽會仍是如今這個美麗閃耀的樣子呢?她有什麽錯?她唯一貪婪的是強行和龍簽訂了契約。


    “那又怎麽樣?每個人都會想著要得到一頭龍!除了這點我對他哪裏不好?!”她咒罵杜維因是個忘恩負義的賤種。她救了他,他恩將仇報。她在樹洞裏大喊:“我沒有錯!”她醜陋得像一團汙泥。


    她唯一說的真話是杜維因死了,是被洛蘭強行複活,用森林的力量將他從龍的塚鄉裏重新拉迴來,她唯一讓人不肯相信的是這句真話。這個女人清泉綠林無法殺死,她身上的一切傷害關諸著杜維因。伊奧文說:“其實你不是為了報複洛蘭,才把那枚鱗片埋在地下室的吧?”


    想要的懇求沒有了,看來精靈都不是蠢人。龍撇了撇嘴,懶洋洋地說:“沒錯。”


    說到自己這個最為自豪的複仇計劃他就興高采烈,滿麵笑容,無比耐心,和伊奧文一言一語,相互剖開真相。血債血償的仇恨埋得如此深遠,從一開始就已經布好了所有的陷阱。蛛絲馬跡並非無跡可尋,隻是沒有這條串起的線。如今到了結局,一切如雪中爪印,鮮明無漏。伊奧文說:“你是為了把我們的目光引到你身上。”


    龍笑著說:“沒錯。”


    “你讓我們懷疑塞西瓦爾也是想借清泉綠林的力量轄製他。”


    “沒錯。”杜維因說:“不過他喊那頭老獅子來倒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原本因為時間不夠,我打算把他仍給瑪多——但既然他自己送上門,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這條線曾經埋得很長很遠,杜維因從清泉綠林就開始謀劃。那時還沒有瑪利多諾多爾,雖然羅蘭打擊他,雖然他私心裏堅信著瑪利多諾多爾絕不會死,他仍是按照沒有銀龍的假設,埋下一顆顆炸彈。


    對杜維因來說想這個計劃並不容易。對巨龍而言無論如何不會有這樣的隱忍和謀劃,這樣的曲折和這樣的盤繞。這是恥辱,可杜維因曾經日複一日的躺在煉金陣裏,在劇痛和折磨和靈魂的灼燒中,控製著他不發瘋的,是這個血腥而精巧的複仇。


    一切的最開始都隻是模糊的一個步驟,他埋下龍鱗和血衣,引誘巡邏的精靈去洛蘭的藏身地。他迫使洛蘭換了地點,讓他們重新進入清泉綠林時要洛蘭接他,那麽亞空間會不穩,讓精靈更容易攻破。


    他宰了安特亞,他想什麽時候殺都可以。一切的雛形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引得人類世界風聲鶴唳,料想精靈們已經發現了大祭司失蹤,越亂他們的目光越會集中過來。他明知清泉綠林會搜到龍鱗和大祭司的血衣,他讓精靈跟著他們追去了維拉港,並用言語誘導,讓他們懷疑銀狐伯爵。精靈們為了找到線索進入了拍賣會,銀狐伯爵以為用自然之石就可以牽製他和羅蘭,豈料杜維因根本不在乎,所以清泉綠林的餌反而被他吞下,成了鬆懈他的催命符。


    羅蘭早就打算殺了塞西瓦爾,吞食他的勢力,杜維因慫恿她在拍賣會動手。雄獅公爵的到來本是個秘密,再說他來了又怎樣呢?這群人類的同盟,隻以利益為基準。羅蘭知道塞西瓦爾會躲在他的狗洞裏不出來,她從前是塞西瓦爾的情人,空間龍瑪利多諾多爾沒法攻破他的防禦,羅蘭可以。她將煉金陣固定在扇子上。


    那麽紅龍的舞台便一切俱備,隻待他上場表演。


    “一群貪得無厭的人類。”紅龍得意而又厭惡地說。


    他製服了他的契約者,把自己賣給雄獅公爵,以此作為籌碼,騙他走出保護他的堅盾。他用偷來的扇子砸破了塞西瓦爾的保護所,利用瑪利多諾多爾和他多年的戰鬥默契,逮住了狡猾的毒蛇。


    “杜羅羅……”


    可麵前的巨龍咆哮起來,他是那麽巨大,又毫無還手之力,弱得讓人發笑。龍勉強撐起了身體,藤蔓勒進肉,流淌下的血浸透綠枝和土。瑪利多諾多爾咆哮著說:“你騙我。”


    可是他從來沒有打算把瑪利多諾多爾加入進來。這個計劃裏,從來沒有瑪利多諾多爾存在,龍們當然要共同進退不是嗎?若非如此,精靈們為何懷疑不到紅龍身上?被人類捉去的龍有很大可能會被迫簽訂契約,這本來是一件再容易不過地想到的事。可杜維因撇開了瑪利多諾多爾。


    就算他在戰鼓平原找到了他,最好的朋友重新在一起,從頭到尾,他沒有想過要和他一起。


    巨龍為何要如此傲慢,為何要如此驕橫,為何要如此低不下高貴的頭顱,即使身在汙泥裏,也永不屈服。瑪利多諾多爾不在乎他利用他,他能迴來,他是多麽高興。往事湧上心頭,曾經有多麽高興,他現在就有多麽痛苦。


    “你不在乎龍神嗎?!”瑪利多諾多爾咆哮著說:“你不在乎你的靈魂嗎?!杜羅羅!你自己去複仇,你覺得你不告訴我就能寬慰我嗎?為什麽不讓我和你並肩作戰!……你明知這樣會讓我痛苦!”


    “因為我就是要你痛苦。”紅龍笑著看著他說,紅眸對上銀眸,一個那麽小,人形的龍,一個那麽大,伏在地上,無能為力的巨龍。微笑的平靜對上悲愴,他幾乎是溫柔地說,“我說過啊,瑪多,你以為我之前說的是騙你嗎?我說了要讓你痛苦。”


    “我說了,我要報複你。”


    第166章


    清晨的陽光是多麽耀眼而明媚, 杜維因笑著看著瑪利多諾多爾, 紅眸對上銀眸, 或許他已經看不清他最好的朋友是什麽樣的神情, 什麽樣的錯愕,什麽樣的絕望和怒火。


    那也無所謂的, 他不需要看清也知道他的心。這就很足夠。長久的靜謐裏隻有銀龍的喘息,風刮過樹梢, 嘩嘩作響。無數可惡的花紛紛落下, 像堵住視線的大雪一樣讓人厭煩。很久之後瑪利多諾多爾說:“……杜羅羅。”


    那時候空氣都已經靜止了,周圍雖然有那麽多的精靈蠢貨, 可是好像隻有他們兩個的, 單獨的世界。杜維因很想說,不要叫我杜羅羅啊。可是他想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說出口,他隻是帶著絲毫不變的笑容說:


    “啊, 我在這裏。”


    “我真想說我要宰了你。”他隆隆地說, 龍閉上眼,眼淚從鱗片上流下來。


    那樣也很好。他輕鬆地笑著說:“那就說吧,瑪多。”


    銀龍疲憊地搖了搖頭。


    他咳嗽一聲,站起來, 好像整座山站了起來, 一座搖搖欲墜, 卻立根在原地,仿佛永遠不會倒塌的山。杜維因看著他站起來, 瑪利多諾多爾爬坡笑一聲,猛地伸長脖子,張開長滿利牙的口向他咬來,他沒有動。


    小黃在他懷裏尖叫炸毛,他沒有動。他不變成巨龍的時候,對比起來是多麽渺小。鋒利的牙齒和猛獸的撲擊在他麵前停住了,頓了一會兒,銀龍閉上了嘴。吱吱從他們中間跳下去,夾著尾巴躲在樹底瑟瑟發抖,杜維因笑起來:“你不咬我?”


    “你個渣滓。”瑪利多諾多爾沉聲說:“我會宰了你的,杜羅羅。”


    他迴過頭來,長尾在身後甩動。他扇動雙翼,整個空間都掀起巨大的氣流。周圍的草和小樹被狂風刮得低伏,巨樹微微搖晃。杜維因看著他的動作,看著他站在他麵前,他覺得有些難受,又有一些高興。


    “瑪多……”他說,他打斷了他的話。


    “你閉嘴。”


    或許他們永遠都這樣互通心意,一千多年呢,好像那很短,又好像很長,迴憶起來竟然沒有什麽可以記起的事情,隻是一直、一直、一直地並肩戰鬥著……從沒有生疏過。他托著下巴,看著他最好的朋友咳嗽著,搖搖欲墜地站起來,他勉強撐起身體,走到精靈和樹之間。


    他們彼此對視,紅龍知道這個精靈也是他的一個朋友,他沒有關心過,他們的交友圈子並不相同。或許在清泉綠林中他們沒有這樣地相對過,精靈和巨龍,溫暖的綠眸和好奇的銀眸。是怎樣相遇的已經不記得了,這也已經不是應該記得的事情。


    杜維因聽過瑪利多諾多爾說這個精靈的事,他們在一起彈琴讀書,他付給他寶石和鱗片,他給他裁布縫製衣服。他們相互介紹自己,在簡單的交流中發現彼此有誌同道合的言語和興趣,感情就是這樣日漸加深的,最後他們交換了通信符文,約定好當伊奧文離開森林的時候,他們可以在某一個城市的酒館裏,同桌喝上一杯酒,談過一次過往。


    瑪利多諾多爾的朋友很少,杜維因的朋友比他更少。他到處玩樂,隻是水過留痕。他從來沒有交過瑪多以外的朋友,遇到過和瑪多一樣默契的人。但是或許一直固執地拿銀龍瑪利多諾多爾作比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一模一樣的朋友?


    巨龍原本是這樣孤獨和傲氣的生物,紅龍偶爾也會覺得有些別扭,他的朋友有了別的朋友,他不曾有過這樣的體驗。如今又是怎樣呢,他看著,突然覺得很高興。


    他興高采烈地睜大眼睛,看著底下那一場鬧劇。陽光照在身上,感覺卻是冰冷。伊奧文輕聲說:“瑪利多諾多爾閣下……”即使從前瑪利多諾多爾說要和他絕交,精靈仍然視他為朋友,喚他“瑪多。”可是或許,精靈和龍,最終還是難以成為朋友。那雙讓他看厭了的綠眸沉了下來地一本正經地說:“請您不要……”


    “滾吧。”他的朋友隆隆地說,即使是身受重傷,勉強支撐著身體,他喘息著吸入更多的空氣,那雙銀眸鋒利而冷酷。龍說:“帶著你的族人們滾。”


    有一瞬間他的脖子稍稍抬高了一下,杜維因知道那是他想找他的花朵。可隻是一眼,或許他找不到,他重又低下頭來看著伊奧文。


    “如果你們要帶走杜維因就先踏過我的屍體。”


    杜維因就抬起頭幫他找。他看到那朵花站在精靈的人群裏,一個眼熟的、卑鄙討厭的精靈扶著她的肩膀。她在哭,精靈給她遞了手帕,還對她說話,看那個口型是抱歉。


    虛偽的精靈。她沒有接。這才對嘛,這才算是瑪多的好伴侶。他托腮看著,歪著頭,冰冷的頭發覆在身上,他知道自己這樣子一定很美貌。他喜歡這樣的美貌,他喜歡這樣的榮耀,他喜歡這樣自己是全場的中心。他熱愛這樣的注目,紅龍是烈火的龍。他動了動手,有時候也會分不清到底格格不入的是哪一隻手。作為人形的日子太久,一年,明明很短不是嗎?卻這樣漫長,他有時候想不起自己作為龍的時候是怎樣。


    有時候杜維因會刻意地轉過胳膊,試圖迴想斷臂的痛苦。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很多的痛都和那日倒塌的城堡一起淡去了,隻餘夕陽如血,血一樣的紅,有銀色的身影向自由飛去。


    那個天空,很適合飛翔。


    樹下的對話還在繼續:“請您聽我說,我們不會殺了杜維因閣下……”


    “我不在乎。”


    “我們不會對杜維因閣下做什麽……”


    “我不在乎,滾迴你們的森林裏去,否則我就殺了你們!”


    杜維因看著天空,無論天空什麽時候都是適合飛翔的。他在晴空飛過,他在暴風雨中飛過,他在電閃雷鳴中飛過,他在風暴中飛過。他飛過山穀,飛過大海,飛過森林和平原。他看過那麽多的地方,而且還有那麽多的地方沒有去看過。他知道自己會是什麽樣的結局,精靈們大約不會殺他,這群森林之子自詡是善良公正的種族,他沒有做過什麽,在這件事中他是受害者,或許他們不會殺他。可是那又怎樣呢?清泉綠林會善待龍又怎樣?不會殺他又怎樣?他們會永遠囚禁他。


    囚禁到盡頭又怎樣呢?難道叫森林的石頭永遠這樣供奉著一頭紅龍?


    他抬頭看著天空,他已經不能再飛了。不需要清泉綠林的多此一舉,他已經被囚禁了,囚禁在這棵巨大的樹裏,無論逃到哪裏都逃不掉。鎖在他的心髒裏,花朵這樣燦爛滿目地開著,如同囚籠。


    而他最好的朋友站在那裏,站在樹前,張開雙翼擋住精靈前進的道路。用性命作為屏障。他咆哮著說:“我不會讓你們帶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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