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髒被捏痛了。前方是綠光。一點一點,浮現出來,逐漸密密麻麻,像一張蜘蛛的巨網,要包裹她、要吞沒她、要吃掉……吃掉她的靈魂。


    那又有什麽所謂呢?


    “白……龍。”


    人類在夢中痛哭,瑪利多諾多爾將她拉起。她沉睡著,克製不住地流了滿臉的淚,她發抖、呻吟,沉在夢中,不願醒來。瑪利多諾多爾戳著她直到她睜開眼睛。“醒過來。”他要求她。“醒來,人類。”


    深海。


    貝莉兒蜷縮在白龍懷裏,臉色很蒼白,而眼下是烏黑。她一半好像在顫抖著,意識叫出了“白龍”,在求救。另一半在墜著……墜著、墜著、墜下去,直到深海。


    躺在深海的海底,海床上,揚起的泥沙。緩緩往上……泡沫,多麽柔軟啊。


    好困。


    白龍低下頭,用額頭貼著她的。銀眸在黑暗中和她對視,貝莉兒眨眨眼,又眨眨眼,他的睫毛好長,她一點都沒有意識。她稍微醒了一些:“越來越近了……”她呢喃地說著,突然一抖。“那些綠光越來越清楚了。”


    “因為你要離開了。”瑪利多諾多爾平靜地安撫她。“它們焦躁了,想抓住你。”


    他將額頭從她額上抬起,銀發也如水般抬起,蕩漾著籠罩她全身。他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臉,從額上到下巴,從頰到眼角。他拭去她的汗水和眼淚,想看清她的神情,確認她的靈魂是否完全地被扯離那個世界。


    “不要留戀,知道嗎?”他教導她。“那些詛咒不能打敗你,它們不過是可悲的臭蟲,吃不到你,就隻好尖叫著淒慘地死去。”


    人類慢慢地笑了,還哭著笑,瑪利多諾多爾覺得她這麽笑真醜。“我知道的。”她打了個嗬欠。擦擦眼淚輕聲的說:“我知道……就記住這句話就好了,對不對,白龍?還有……兩天就……”


    話音一落,她睡著了。


    瑪利多諾多爾抿了抿唇,無情地把她戳醒。“嗚……”人類拚命睜開眼睛,他又戳了兩下,冷酷地告誡她。“快醒,不能睡。”一捧水憑空出現在人類臉上,把她淋個透心涼。人類阿嚏一聲,醒了。


    瑪利多諾多爾繼續糾正她:“兩天或是三天,我不知道。”


    “好吧……”人類愣了好半天才想起上一句話。她打了個嗬欠。“沒……沒關係,”她的樣子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沒關係。“差一天……我還等得起。”


    她低著頭,臉色不豫,眼下的陰影重得嚇人。瑪利多諾多爾放開她,將水盆推到她手邊。


    好困。貝莉兒揉著眼睛問:“現在……什麽時候了?”


    瑪利多諾多爾聽得出她聲音裏的滿懷期望,他還是隻能迴答:“月亮剛開始沉下。”


    這才剛過半夜。從最初的黎明前到半夜,醒得越來越早了,這是好事,她在一點一點堅定地擺脫詛咒。貝莉兒一點也不開心。“是啊,真好。”她連坐在白龍懷裏都沒有反應。


    好困。她捂著眼睛,思緒不住地沉入深海。早醒當然好,不好的是她沒得睡。詛咒被神奇溪水壓製,隻在夢中起效,貝莉兒不能睡著,至少不能在一天內睡著兩次,短時間內每進入一次夢魘,詛咒的力量就更強一些。


    好困。時間漸漸變成一種酷刑,熬得她要油盡燈枯。貝莉兒摸索著洗了把臉,讓冰冷的水激醒自己。可眼皮還是沉的,屋內沒有火,就連窗外的星星月亮也黯淡,安靜、漆黑、溫暖而安全……和特別催眠。


    大約是自從第一次白龍深夜來到她床邊,他熄滅了火,遮蔽了星光和月光。室內黑得什麽也看不見。貝莉兒被告知詛咒在黑暗中比較活躍,容易鏟除,但她其實不信——或者說不全信。白龍明顯另有所圖,因為他白天時候從不出現。


    他曾經說的“留下來”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除了晚上瞬移過來當個看護,其餘時候他就完全不見龍影。或許這就是他表達“我要和你劃清界限”的方式,和從前失蹤一樣,他不想讓她看見他。


    到現在她都沒見過他的臉。她可以理解,因為當她第一次被白龍這麽貼著額頭,近在咫尺對著眼睛醒來,她也堅決不想看見白龍的臉。雖然事情的第七天後,她一切都不在乎了。


    好困。貝莉兒閉著眼,洗了臉也沒用,她隻想睡覺。她太累了,每晚做著噩夢,從淩晨嚇醒進化到半夜嚇醒。接下來的流程是不睡著。白天她坐在水裏,溺水會給她一些幫助,而晚上白龍會幫助她,她要睡著就給她一戳。貝莉兒則負責找話題絮絮叨叨,堅持熬夜。


    長期的精神折磨和睡眠不足讓貝莉兒很痛苦。白龍平靜的建議從遠處高高低低地傳來。“……站著吧,和昨天一樣。”


    ……對,昨天她是站著熬夜的。天亮時白龍消失,而她用最大的毅力出門去溺水。白龍說:“你還可以說說話。”貝莉兒覺得死掉了一樣。說話?所有話題第五天的時候就幹涸了,她默默爬起來站在白龍身邊,唯一的慣例每天詢問:“白龍……鐵鍋?”


    噩夢第二天時她向白龍要了鐵鍋。她找不到鐵礦,找到了也不會冶煉。於是向白龍提議用食物換一具盔甲。真是膽大包天,人類竟然妄想同巨龍交換財物。貝莉兒被白龍嘲諷了一頭一臉,但最後他還是給了她。自此之後每天她都要問一遍,他是不是願意幫忙把盔甲做成鍋。


    一切都死了,激不起一點漣漪。迴答永遠是一樣的……“……人類?”她閉著眼睛,含在嘴裏跟著:“人類,不要得寸進尺。”


    ……好困。時間沉了下去。肩膀上一痛,她條件反射驚了開始說:“我今天泡了小溪……”


    深海。


    ……痛……“我今天擠了點羊奶試圖做奶油,不過好像勞動強度太大了,我做不出來。”


    痛。痛。“蛋糕、冰淇淋、披薩、烤鴨、湯包……”


    痛。痛。痛。痛。貝莉兒猛然炸了,要窒息了,嘔吐的痛苦!……她一把抓住騷擾她睡覺的那個東西用頭撞牆發脾氣:“我想睡覺!……”


    白龍朦朧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像隔著一層世界,聽不真切。“……詛咒……不能。”


    “我知道……”貝莉兒混混沌沌地想,詛咒,該死的詛咒……惡性循環,就看什麽時候能忍耐到頭。要死了。她好累,再這樣下去寧可詛咒發作也要先睡著再說……她試圖做最後一次努力,偷偷掐了一把大腿,不小心太用力了,結果齜牙咧嘴的哭出來。


    “嗚哇——”她崩潰了,抓住他的手就咬!用力咬!用力咬!用力咬死!“你為什麽不用睡覺!”


    那個東西想收迴去。貝莉兒死命抓著不放,拚命地咬。瑪利多諾多爾無言地看著她,他應該生氣的,可不知為何他生不起氣。膽大包天的人類,淒慘又可惡。……她應該也是忍到極限了,他捏開她的牙關,把自己的手拿出來。


    “……巨龍也是會睡覺的。”


    “你為什麽不用睡覺!”人類聽不見,哭得很傷心。


    “巨龍的睡眠不為休養。”瑪利多諾多爾說:“我們不像你們,要依靠定期閉上眼睛迴複體力。”


    人類已經聽不見了。甜美的黑暗,細細鼾聲響起來,她什麽也不知道了。瑪利多諾多爾接住了人類倒下的身體,她仰著頭靠在他臂彎裏,臉上還帶著淚痕,就這麽香甜地睡著了。


    瑪利多諾多爾沉默半晌,他不知道是不是要接著再叫醒她。他戳了戳,再戳了戳,戳肩膀也醒不了,他又戳她的臉。軟軟的臉蛋戳下去一個坑,而她打他的手,把頭鑽入他懷中,抱緊腰,蹭了蹭,更幸福地睡過去。


    ……瑪利多諾多爾終於放棄了。或許是他太苛求她,那詛咒來源於巨龍,孱弱的人類怎麽負擔得起?巨龍可以一星期不睡,而她不行。龍輕輕將額頭靠上了人類的額頭。她的靈魂虛弱又無力,她的心跳終於因酣眠而平靜了,熬了七天,她太累了。


    “再睡下去,詛咒會抓住你。”他輕聲說。就像迴到自己的夢裏,最深最深的噩夢,坍塌的法師塔,紅龍怒吼咆哮。可是一切都沒有用,重複再重複,噩夢無窮無盡,永遠不會醒來。


    或許還是應該由他來收尾。人類的靈魂那麽弱小,滋養出的詛咒……隻吃掉這一點點,提前做好準備,或許也無妨。瑪利多諾多爾從亞空間中拿出一麵鏡子,月光照進了窗口,鏡子上映出一張爬滿黑氣的臉。


    他重新低頭看了看她,想了想,這才接著說下去。“我們沉睡隻為遺忘。”


    重傷被迫休眠的巨龍很少,大部分主動沉眠的巨龍隻是為了遺忘。時間太漫長了,誰知道巨龍們會失去什麽呢?朋友、寶藏、快樂,或隻是因生命太漫長而無聊,想要遺忘自己。


    可是真的忘得了嗎?當千萬年後重新蘇醒,時間繼續流動,到那個時候,失去的東西也永遠不會再迴來。瑪利多諾多爾摸了摸人類的臉低聲說:“但我不會遺忘。”


    “你會幫我的,對吧,人類?”


    貝莉兒一睡到了大下午。夕陽西下,照射她的臉頰。她睡得那麽深,醒來時甚至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花了很久她才清醒,還是很累,怎樣都睡不夠,但是疲累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奇怪,怎麽沒有做噩夢呢?或許詛咒過了?她一睡睡了兩天?貝莉兒胡思亂想,那當然最好。她翻了個身把臉埋在床裏,幸福地歎口氣。


    歎……口氣。


    觸目所及的是一片血紅。貝莉兒睜大眼睛,她完全醒了。她撐起身,從幹草床一路看到地麵,大片的血跡,紅得像殺人現場,紅得恐怖。她的身上也一片褐紅,幹涸了,站起身的時候裂開了,簌簌地往下掉。


    殺人現場上放著一個奇形怪狀的……鎖子甲。鎖子甲還是鎖子甲,一點也沒變,隻是衣領和衣擺被揪起來,金箔墊底,寶石束起兩端,就這樣固定了形狀,勉強做成一個朝上彎的小船樣子,一口上衣一樣大的……鎖子甲船。


    ……白龍的手工真是讓人痛哭流涕。貝莉兒哈哈哈地笑了,她覺得她能拿這個嘲笑白龍一輩子。明明有那麽多的範本在那兒,他還能做成這個樣子。可是想想也不應該苛刻白龍了,還是要給他做好吃的。她就要離開了,他之前喂了她一肚子血,她原本想用鐵鍋炒幾斤內髒給他補補血。


    地上的血鬼知道是白龍搞的什麽鬼。算了,事後再收拾吧,沒有鐵鍋,用石鍋也行,鐵板內髒也不壞。貝莉兒想著,伸了個懶腰,歡快地跑出門去捉雞。


    然後她的腳步就在門口停下來。她愣住,呆在原地,張大了嘴。


    夕陽西下,一個巨大的頭顱在她麵前靜臥。那個頭顱上遍布光滑的耀眼鱗片,鋒利流暢的形狀,杏圓的長眼閉上了,尖銳的角向後舒張。美麗優雅的頭顱之後後是山巒起伏,巨大身軀和收攏的膜翼,長滿膜刺的尾巴從根部一路向下蜿蜒,如雲如川,最後一個小旋,打著卷兒搭在她的平台上。


    它長長的脖子微屈著盤了起來,巨龍在人類的家門前睡著了。


    而它的身軀上,所有鱗片,遍布著斑駁的黑色。


    第38章


    貝莉兒今天也睡得很舒服。


    窗外還在下雨, 淅淅瀝瀝, 叮叮當當, 淅淅瀝瀝是草地上的歌, 貝莉兒聽得見水流從她新挖的排水溝中向下流,一直流到溪水裏。叮叮當當是白龍的歌, 他睡在她門前,雨點打在在鱗片上, 叮叮當從來沒有這麽近過, 清脆地響,給貝莉兒安心的依靠。


    貝莉兒喜歡這聲音, 閉著眼睛帶笑聽。她也喜歡下雨天, 盡管下雨天風大,房子的縫隙還沒有封好,但夏天很熱,她睡在藤床裏, 用幹草和幹葉子墊床, 幾塊大石頭壓在身邊可以抱抱降溫,出一身汗也還能適應,肚子上蓋著草毯子,脖子底下枕著羽毛枕。


    真舒服, 木釘在窗框上釘了幾片大葉子權當窗簾, 窗簾間投過來朦朧的光線投在褐色的木頭地板上, 霧氣氤氳而美麗。雨已經下了一天一夜,她睜開眼, 視線盡頭是高高的屋頂。小木屋的牆麵擴高到了三米,貝莉兒比著白龍原來的身高增加了屋頂高度,這拖延了她的搶修進度。預計一個月的工程在一個半月後建好,昨天下雨的時候,她冒雨鋪設屋頂,把最後一束幹草紮在小木屋的屋頂上。


    這是重建新家完成後入住的第一個晚上。睡眠比甜美中更加增加了滿足和自豪。她在床裏扭了扭,小黃睡在外麵的地板上,見她醒了就跳進來,在她的肚子上掃掃尾巴,抬起頭來“吱吱”地叫。夏天太熱,小黃就沒有進窩裏睡,但它的新窩也沒有被貝莉兒無情地拿去曬蘑菇幹,而是好好地鋪著幹葉子漂亮地墊著擺在角落裏。貝莉兒摸了摸它的頭,微笑著說:“小黃,早安。”再對著門外喊:“白龍,早安!”


    白龍靜靜地睡著,沒有迴應。而小黃爬過來舔她的臉,她笑起來把它舉著搖來搖去,和它在床裏鬧。自從七天詛咒後貝莉兒大睡幾天,之後她就更喜歡賴床了。她摸了摸額頭,還有一點小燒,昨天的大雨淋得她透心涼,一開始下雨她就衝進屋裏準備洗澡水,然後事情完工她就直接脫衣服鑽進澡桶裏。石頭燒燙的水熱得叫人歎息,貝莉兒坦然地踩在石頭上,以前她都要弄個小凳子坐在那兒翹起腳,要不腳心就有可能被燙傷。


    喝了龍血後,貝莉兒一點一點地發現,她現在的確在很多方麵都更加……吃苦耐勞。她的眼睛看得更遠了,跳得也更高,力氣更大,跑得更快,最好的是不再容易被弄傷。柔嫩的肌膚摸起來倒還是柔嫩,但她去樹林裏一趟迴來,不再有以前那麽多奇奇怪怪的傷口和出血點了。


    口有點渴,床邊擺著的木罐裏還有水,但為身體起見還是喝熱水吧。她踢開草毯子,爬起來燒水喝。灶火已經熄了,餘灰靜靜地堆積。灶邊擺著小掃帚和火鉗,她翻翻撿撿,把看上去可以的木炭翻出來,再把草木灰掃出來,屋角專門分配了一個角落堆著一小堆柴,她搬過來生火。


    火很快地燒起來,貝莉兒直接把木罐裏的水倒進鍋中重新燒熱。然後跑到另一邊屋角。白龍原來抓過的地板被她重新翻修過了,還算完好的地方就磨磨平,不完好的地方就切掉重新鋪上木頭。她還專門留出一個自己能通過的空間蓋了塊木板上去,木板上有提手可以提起來,門通向屋子下,被她鋪上石頭、石頭上撒草木灰和燒完的木炭吸潮,然後再鋪上幹草,雖然最開始建房子沒有想到以至於高度不夠,需要她半蹲著幹活,幹完以後簡直腰酸背痛到死,但完工後這就是一個完美的堆放雜物的小倉庫。


    所有非肉類的食材都放在這裏。辛勤勞動後享受成果的滿足讓準備食物的過程更美好。貝莉兒哼著歌挑挑揀揀,拿出幾個雞蛋、蘑菇和野菜,混著昨晚吃剩的燉雞湯煮了一鍋蛋花肉湯。撒一點蘑菇精,撒一點鹽,雞湯鮮得能把舌頭吞下去。雞肉是事先從湯裏拿出來放好的,過了一晚上涼了,撕成雞絲放在罐子裏加根莖塊塊一起煮粥。這就是預備的中午的午飯。


    吃完飯,喝一肚子熱水,看看外麵的雨,漸漸停了,很好。爬起來開始清理屋子,把怕沾髒東西的雜物和床拖出去,再從屋外把樹油搬進來,拿著漿硬的羊毛刷子開始刷。湖邊的木欄被她開了一道門,似乎那些牛羊鹿都還記得當初被巨龍爪子支配的恐懼,喝了龍血後的貝莉兒進去幹嘛它們都乖乖聽話,隻要不拿龍鱗割喉,剃點羊毛小菜一碟。


    那不知道是什麽羊,毛短短卷卷的,不很長,剃禿了也足夠搜集一小桶,可以做一支羊毛刷——基本上是羊毛氈的實驗品,拿出一小團鋪平了打,又打又壓,壓成一片扁平了拿木針戳戳,戳實了就完成了一小片氈。再拿澱粉浸出來的湯泡一泡晾幹,塞在刻出空的木柄裏,這就是一個勉強能用的羊毛刷啦。其實貝莉兒後來懷疑不需要漿硬,整支刷子都硬邦邦地跟木板差不多,這種刷牆的效果也沒好到哪裏去,但是如果不漿的話那又太軟了,很容易弄得到處都是,那也沒辦法用。


    她想將來還是要深入森林裏試試找一頭野豬,搞點毛來做刷子,不過現在也不急。往頭上帶上草帽,揮舞著刷子忙到中午,放下手中的活吃點雞絲粥。小木屋裏的氣味好重,帶著小黃去外麵草地上野炊。兔子皮邊緣用龍鱗戳個洞,再用木針和細草繩縫起來,這麽拚了一塊毯子,也一起帶出去,鋪在地上,隔絕泥土裏的潮氣。


    就這麽對著小溪山色美美地吃一頓飯,吃完飯,看看兔欄,看看雞籠,沒飼料的添點飼料——骨粉蝦殼磨磨煮成粒粒小團子,捏碎了和草混在一起喂。有屎的捏著鼻子鏟屎——全都一股腦埋在糞坑裏,她還是下不了拿大糞肥菜田的決心。帶著小雞的雞媽媽衝她叫,打開放出來。第一隻野雞幾乎拔禿了翅膀才找到飛羽——其實就是翅膀最外緣那片突出的最大的羽毛,從前都是隻聞其名不知其羽,後來的第二第三第四隻拔起來就幹脆利落。


    小雞們黃嫩嫩跟在雞媽媽後頭顛顛兒地啄食飼料,自打兩隻母雞有了小孩後看起來就不太想跑了,剩下幾隻抓迴來當儲備食物的就沒這麽好待遇,還拴著腳鎖在木欄周圍不讓跑遠,再派小黃去看守。托著下巴想一下野雞到底吃什麽,無果,放棄,還是不能擴大圈養量,到了冬天養它們就是負擔很重了。


    於是繼續帶上草帽,拿起羊毛刷去刷房子。刷到一半油用完了,記下刷到哪裏,改天再去采樹油,再爬上房頂檢查一番,把草扒開晾晾讓它們幹得更快。屋頂的木頭是第一批被樹油油漆的部位,剛漆好就遭遇大雨隻好緊急鋪草,現在油幹了還把草黏在木頭上,那倒也沒什麽關係。草放迴去,摸一摸撫平,愉快地爬下木屋想著做什麽。


    對了,確實有事沒做,每天都要做的事。從白龍的下巴旁推出一個巨大的木桶,拉到小溪邊去裝水。木瓢舀了滿滿一桶再推迴來,喊小黃:“小黃,過來!”小黃晃著大尾巴顛顛兒地跑過來。每天的日常開始啦。木桶停在白龍下巴旁,抱起小黃咚地一聲丟進去,小黃抹布淋著水爬出來,旁邊就是白龍的下巴。扒著爬上去,在背上打滾甩水。貝莉兒自己拎了個小腿高的小桶,拿著布給白龍洗鱗片。先是把水擰在鱗片上,水滲進白龍的身體裏,半桶水後這塊鱗片就比周圍的白了一個色度,一桶水用完了就去大桶裏舀,兩桶水就會全白。


    她耐心地一天擦五片鱗片,從自己夠得到的地方一路向外洗。下巴洗完換爪子,爪子洗完換肚子。卷在她平台上的尾巴每天晚上睡前有額外福利,不止洗洗還給擦一擦,亮得最快最漂亮。


    洗完五片鱗片,大桶裏的水也沒了,再去溪邊裝一桶,專門灌給白龍喝。這個就比較麻煩,白龍的嘴是閉緊的,要爬上爪子,站在它的嘴邊,拿著小飄沿著那一點微張的縫隙往裏麵倒。也不知道它喝了沒有,食道是橫的怎麽在睡著時往下吞水呢?不過既然水沒有倒灌出來,姑且就認為喝了吧。一桶灌完累得腰酸手酸,渾身冒汗,這時夕陽開始落下了,貝莉兒跳下來,招唿小黃過來擦擦毛,摸摸額頭,出了一身汗燒早退了,再就著罐子裏的熱水擦擦身,然後一起迴去吃飯。


    嗯……屋子也不能進去,一股刺鼻的樹油味兒。把小黃留在外麵,捂著鼻子衝進去找儲存食物,拿一塊熏肉,拿兩顆野菜,從屋後的菜田裏拔一顆小洋蔥,鍋搬出來,切切洗洗,在原來小溪邊的石灶生起火,炒一碗肉,煮一碗湯。和小黃分著吃完,再洗洗碗,天也全黑了,夜幕籠罩下來,星月光輝,草地上總算吹起微涼的風,小黃的毛還半幹,已經困得跳到搖椅上打了個嗬欠,另一邊的搖椅它從來不敢去,因為上麵擺著一塊龍鱗。貝莉兒把床拖到白龍的下巴旁,啊,但是太熱了。


    “恩,小黃,今天我們去老地方睡吧?”她對小黃說,小黃“吱”地叫了一聲,甩甩尾巴,貝莉兒說:“那就來吧。”她卷起草毯子捆在身上,小黃看見就知道了,軟軟地叫一聲,率先往前跑。平台上卷著龍尾巴,貝莉兒就從這往上爬。


    尾巴上一根一根的膜刺正好給她提供著力點,一段一段固定的距離,膜刺從伏倒到斜伸,小小的指頭長到比貝莉兒還高,最棒的是抱著它往前走不會受傷。開始走的時候還要小心鱗片割傷腳,等她爬到白龍屁股上,巨大的鱗片容她坐在上麵還有餘。小黃的爪子天生勾在白龍身上跑得飛快,來來迴迴走一段又停下來等貝莉兒,“吱吱吱”催促她快走。貝莉兒繼續往前走,從這裏是下坡,白龍的脊背流暢地向下滑,直到翅膀根部,流暢停下,一邊一塊斜平的地方就是貝莉兒每晚納涼睡覺的床,旁邊的翅膀收攏起來向上一傾的弧度很完美,不會讓她睡著睡著滾下去,而且還擋風。


    就是這裏還是不大白,小黃爬的地方不像貝莉兒那麽一本正經一片片擦,它挺隨心所欲的,鱗片東一塊西一塊深深淺淺,把原本斑駁的銀白夾黑鱗片弄得更像印象派。貝莉兒靠著翅膀坐下來摸一摸,把草毯抖開蓋在膝下,身下的龍鱗涼涼的,小黃鑽進草毯,尾巴圈起身體,它把小頭放在她的肚子上。


    月色灑下來,光輝如玉。貝莉兒想起白龍的頭發,想著想著,她頭一歪就睡著了。夢裏似乎還滑下去一下,小黃踩著她的肚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她也沒有醒來。


    然後又是半夜,貝莉兒被什麽東西撞醒了。一撞,兩撞,三撞,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巨龍的頭顱剛剛從她身上一掠而迴,帶起涼涼的風,它的鼻子微涼,擦過她的臉,然後遠離,再低下來,朝她身上撞。再一次撞下來的時候貝莉兒伸手抱住了那個下巴,下巴微微一頓,把她再往後一撞,貝莉兒鬆開了手,於是杏長的銀色眼眸低下來。


    月光下的巨龍迴過脖子,靜靜望著自己背上那個小小的人類,它的頭顱還是黑黑銀銀的,上半部半黑半灰,下半部貝莉兒洗過的地方,銀亮的鱗片上光華如水,蕩漾出一片溫柔的波瀾。


    貝莉兒坐了起來,草毯從身上滑下來,身後的翅膀一動,把她的背頂住了。她不知道怎麽每次都是半夜被白龍戳醒呢?白龍是不是和自己有仇?這麽想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白龍,你醒得真不巧。”這是白龍睡去第四十八天醒來後,她對他歡迎的第一句話。“最近我們沒房子住,得露宿野外啦。”


    第39章


    大晚上沒有一點睡意了。貝莉兒興奮地看著白龍, 嘴巴不由自主地越咧越開。要是他是人形她真想衝上去抱抱他, 歡迎他, 或者說點什麽都好, 好開心好開心。好像整個身體的快樂膨脹成一個泡泡托著她站起來,銀龍平靜地微微低著頭望著她, 背著光看起來他頭上的黑色也不那麽引人注目,而更令人心折的是神話生物優雅而震撼的姿態。


    多麽巨大而美麗啊, 貝莉兒看著他, 當差異如此懸殊的巨獸在她麵前停駐,他注視著她, 就好像所有夢中的童話都活過來。力量與靜謐如此完美地結合, 月光下他的長角向後華麗地舒展,豎瞳銀得耀眼。貝莉兒踮起腳笑眯眯地朝他招手:“來呀,白龍,頭伸過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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