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麽一猶豫,就有遇到了清政府倒台的時候。


    清政府倒台的事兒,也許對別的農民來說可能抱有一種無所謂的態度。畢竟家裏沒有當官的,該交糧還是得交糧,隻不過換個人罷了,幹係不大。


    可對於那些讀書的人家,這可算得上是毀滅性的打擊了。


    因為清政府倒了,所以科舉製也跟著不存在了,這幾乎是斷絕了農村人唯一能夠往上爬的路徑。那幾天,家裏很是愁雲慘淡了一陣子,他也沒什麽心情去挑逗小妹妹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迷惘的幾天,因為不清楚自己該何去何從,更不知道上麵到底又推出了什麽政策,會對他們這些人有什麽影響。


    那是他第一次痛恨自己農村人的身份,因為這三個字在那個年代所代表的含義不是什麽淳樸熱情,隻是愚昧無知罷了。


    他躺在炕上,吃著弟弟送過來的飯菜,不無諷刺的想--這樣的他,跟那些好吃懶做的蛀蟲有什麽兩樣。


    從同學口中聽到“大學”兩個字的時候,李立律是激動地。像是找到了前進的方向,他興奮的跑迴家,強烈的表達出了自己的意願。


    當時他的父親沉默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還是點頭同意了。


    從父親的眼睛裏,他看到了一個農民對知識的渴望,也看到了一個農民對未來的迷惘。


    或許跟別人的父親一樣,父親對於上大學這個概念是模糊的,甚至不知道從大學裏出來的學生會有一個什麽樣的未來。可是出於一個農民的期盼,他還是把他送進了大學。


    李立律想,他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一定要孝順父母,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不得不說,這是李立律自認的,人生中走出的最美妙的一步棋。


    貧窮不隻是限製了一個人的眼界,它還限製了一個人的思想。來到島城之後,他感覺到新世界的大門在對他打開。


    看到來來往往的那些紅眉毛綠眼睛的外國人,他心裏是激動的。可是看到那些人可是隨意的處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五千多年的華夏人,像是拍死一隻令人作嘔的蒼蠅,他的眼睛是紅的。


    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國人的地位究竟低到了一個什麽樣的程度。


    洋人開汽車當街撞死了人,他們隻會說一句晦氣,說死了的人弄髒了他們的車子。


    他不忿又有什麽用,因為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道。因為華夏弱,所以就像是一隻待宰的豬玀,戰戰兢兢的等待著隨時可能落下的殺豬刀。


    他愛這片養育了四萬萬人民的土地,可是他又恨那個無所作為的政府。既然他們的命如此之賤,而洋人的命有事如此的高貴,那麽就由他這個命賤之人,宰掉那個生而高貴之人吧。


    他跟蹤了那個洋人五天,找了一個最合適的機會,紅刀子進白刀子出。當血濺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沒有一丁點兒殺人時的惶恐。心裏想的是,果然,人死的時候都是一樣的。血流滿地,比殺豬時還要難看的場景。


    當然了,因為是頭一次殺人,他還是被人盯上了。


    盯上他的人不是欺軟怕硬政府官員,而是一個土匪。


    很有意思吧,因為殺掉一個洋人,他在政府眼裏可能是一個惡魔,但是在這群土匪眼裏,竟成了一個義薄雲天的英雄。


    他們妥善的替他處理好了後事,不得不說,他還能安安穩穩的坐在窗明幾淨的教室裏上課,全都是這群土匪的功勞。


    還真是一群可愛的土匪呢!


    但即使他們可愛,他也是敬謝不敏的。接受過最正統的儒學教育,雖然對政府充滿了痛恨,即使是為了他的父母,他也不會想跟這群土匪有大牽扯的。


    好在大當家的倒是挺痛快的,後來再沒有找過他。後來他打聽到這大當家的是跟洋人有仇的,倒是也能理解了。


    不過這世道,華夏人少有不跟洋人有仇的吧!


    心思最偏激的時候,他跟著學校的同學們搞過□□。很不幸的是,第一次參加□□的他就被抓了。


    一群人混關在一個牢獄裏,他有幸認識到了黨的革命戰士,也是因為他,他堅定了自己參軍的決心。


    那個年代,如果沒有實在是過不下去的理由,很少有人參軍。


    因為參軍意味著著要打仗,要流血,更可能會丟掉性命。


    可是他在下這個決心的時候,心思異常的堅定。就像是,他生來合該如此,他天生就應該出現在戰場上的。


    被老父親從監獄裏撈出來的時候,他心裏的千言萬語,在看到父親花白的頭發時,忽然就再也說不出來。


    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他的父親,那個家裏的頂梁柱,頂天立地的那個男人。


    他,老了。


    原本堅硬的心,因為父親佝僂的背影和滄桑的眼神,忽然軟如下來。


    那一刻,他自暴自棄的想,就這樣吧,聽從父親的安排,老老實實迴家種地,再也不要管這些似是而非的事兒了。


    迴到家裏,家裏有擔心的老母親,還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這些年,他也算是想明白了,他就是看上胡秀花這小妮子了,倒沒什麽不好承認的。


    小妮子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長得如花似玉,是他眼裏最美的姑娘。


    而最幸福的就是,你喜歡的那個姑娘,心裏想的也是你。


    他還沒來得及對父母說秀花的事兒,這小妮子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於是他順理成章的跟小妮子成了婚,不到一年的時間就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每日田間地頭的勞作,城裏的那些事兒就像是一場熱血沸騰的夢,被風一吹,便是煙消雲散了。


    --才怪!


    有個詞叫做“自命不凡”,家裏的老娘曾經說過,華夏沒了你這個當兵的難道還會亡國不成?!


    他想說,如果全華夏的人都這麽想,那他們都呆在家裏等死好了。被人如脊地之泥一般踐踏,被人踩著脊梁骨喝罵,這不是他想要過的日子,也不是一個有著澎湃激情華夏人該過的日子。


    心裏不忿,麵上不顯。平日裏他該幹活還是幹活,隻話越來越少,略有些鬱鬱寡歡罷了。


    鬼子進村的那一天,從來都不抽煙的父親破天荒的在院子裏抽了一袋旱煙,隻留給了他三個字“你去吧”,就蹣跚著腳步進了那扇破舊的老木門。直到他離開,都沒有從那扇門裏出來。


    父親未嚐不愛這片土地,但是他更愛自己的兒子罷了。可是當自己兒子的尊嚴在他麵前被踐踏的時候,從小聽著水滸長大的漢子,終於選擇,讓他的兒子站著死,而不是跪著生。


    最了解他的莫過於自己的枕邊人,當天孩子他娘就給他收拾好了行李。她性子他知道,看著柔情似水,其實再倔強不過。可是這麽要強的一個人,在那天晚上,哭的稀裏嘩啦、淚流滿麵。


    美人香,英雄塚。他比不上唐明皇,可她也不是什麽楊貴妃。或者是她從來就知道,她留不住他。


    這個想要展翅高飛的雄鷹,的確不應該埋沒在田間的地頭上。


    拋家舍業,不過如此。


    他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雖然被天狗狠狠地咬掉了一大塊兒,可卻是明晃晃的照亮了他前進的路。


    炕上的兒子唿唿大睡,他心裏甚是不舍。


    月下的老母親流著淚,隻叮囑他注意安全。別的,什麽都沒提,什麽都沒說。


    他包袱裏裝的是家裏五成的積蓄,不多,可卻是家裏能湊到的全部財產。輕飄飄、沉甸甸的,壓得他的肩膀有些疼。


    到了島城之後,聽見有學生高頌偉人“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心裏甚是羞愧。


    比起這句話的赤誠之心,他讀書還是過於功利了些。小時候是為了讓家裏免稅,長大後是為了讓自己有一份好工作。即使是心裏最純粹的時候,也隻是為了更好地認識這個世界。


    這也更堅定了他投軍的方向,他要加入的那個黨派,果然如那人所說,是個能讓人心裏快活的地方。


    其實城邊上的那群土匪,更確切的說是一群義匪。至少從周邊人的口風裏知道,這些人從來沒有搶過貧苦人家,反而劫富濟貧,多有善舉。


    聽到他要去參軍,大當家的更是當場言明要跟他一起去。豪傑兄弟們稱他是真漢子,更是送給他了一把槍。


    最後他們是一起上路的,所以說,這是一群可愛的人。要是沒有生在這亂世,或許也隻是老老實實種地的農民罷了。


    說來也是好笑,他第一次餓肚子竟然是在軍隊上。


    有道是當兵吃糧、吃糧當兵,他這個當兵的,竟然在打仗前都是吃的都是稀飯。


    在炮灰連天的戰場上,他還有閑心思想,早知道不把剩下的錢上交了,弄得現在搞不好就得當個餓死鬼。


    也許就像他認為的那樣,他合該就是戰場上的人。


    都說戰場上的子彈不長眼,到了他這兒反而全都長了眼,就跟怕了他似的,全都避著走。


    最慘烈的一次,一個連的戰士就剩了他一個,所以他就成了連長。當然了,就是個光杆司令。


    迴家順便把幾個弟弟也捎上了。家裏的人的脾氣他最是了解不過,鬼子日日壓迫,老李家的漢子,但凡脾氣火爆些的,早就想跟那些鬼子拚了。


    他的迴來似乎是一個契機,把村裏所有不滿的漢子都帶走了。每家每戶都隻留了家裏最小的男丁繼承香火,原本熱鬧的李家莊,多了很多守活寡的女人。


    他曾經對家裏的婆娘說過,要是他死了,她可以改嫁。當然了,最好還是嫁給老李家的男人,這樣兒子也不會遭人嫌棄。


    可是即使她不說,他也知道,她是不會改嫁的。她從小在這個家裏長大,跟老母親的關係甚至比他還好,她舍不得離開這個家。


    當兵這幾年,官是越做越大,可為了貼補有困難的戰士,卻沒往家裏寄一分錢,反而總是收到家裏寄來的東西。


    上麵還給她打了欠條,說是建國後就還,不是讓她撕了就是讓她燒了。


    這敗家娘們,雖說他不至於逼組織還錢,可留著那些借條也是好的啊,萬一以後再有用呢。畢竟老孟這麽精明的人都提醒了,留著也不占地方不是?!


    老爹老娘吊死的時候他在打戰,他是在爹娘死了七個月之後才知道的。那天他在月亮底下喝的酩酊大醉,想了些什麽都記不得了,隻知道明天還得繼續跟那些鬼子耗,逼著自己強顏歡笑,當做什麽事兒都沒有發生過。


    二弟死了,他麵無表情的打戰;五弟投靠了異黨,他麵無表情的打戰;大當家的死了,他還是在名無表情的打仗。


    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的淚已經流不出來了。死了的人死了,活著的人卻還得活著。


    他往家裏寄的第一筆錢,是建國後組織發的津貼。


    還別說,他的級別擺在那裏,發的津貼什麽的都不少,反正是夠一家子的花銷了。


    不過才安穩了幾年啊,又要出去打仗了。


    積極響應國家的號召,雄赳赳氣昂昂的跨過了鴨綠江,差點兒把小命兒丟在兒。


    頭頂著飛機,腳踩著大炮,tmd,這次的敵人是比小鬼子更難纏的大頭兵,對地形又不熟悉,仗打的甚是艱難。


    連主席的兒子都把命丟那兒了,沒想到他的神話竟然沒有打破,還是完好無損的迴來了。


    說來可惜,多少將領熬過了國內戰爭,竟然憋屈的死在了異國他鄉,他果然命大得很呢。


    雖然家裏的崽子不爭氣,可他爭氣就行了。他胸前又多了一枚功勳章,能把人的眼睛給閃瞎了。


    周圍的戰友忽然誌同道合的換起了老婆,老夫少妻組合隨處可見。撇去那些因為常年打仗沒有找媳婦的大齡單身男青年,那些把家裏的黃臉婆扔掉、娶資本主義嬌小姐的,不會有好下場的。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他究竟殺了多少人,自己也是數不清的。胸前的功勳章有多少,就代表了他立了多少次功,也代表了他害了多少次人。


    一將功成萬骨枯,不外如是。


    不過,他不曾後悔就是了。相信活下來的每一個戰士,也是從來沒有後悔的。


    坐在火車上時,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喊他,伸出頭去,卻沒有看到半點影子,隻看到了火車上那莫名熟悉的身子。


    那個,是他的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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