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這麽說不就完事了嗎?


    鄭州亟待說話,耶律怵機搶先一步說:“這次該我了。”


    鄭州頷首,按照論道的規律,的確如此。


    耶律怵機在迴答上個問題以前,就想好接下來要問什麽。


    故而他不假思索,直接問:“你貪圖享樂,是這東京城最聲名遠揚的紈絝,以你品性,配修儒道嗎?”


    這問題頗為尖銳。


    鄭州品性如何,東京城人盡皆知。


    曾經的花柳巷,喜歡他的女人數不勝數,百姓卻深受其害。


    鄭臨沅的風評也相應受損。


    不過這段時間鄭臨沅懷疑鄭州當初表現出紈絝模樣,隻是為了迎合自己的奸佞偽裝,可能在那個時候,鄭州就已經明白了一切。


    似他這樣的人,應該是與儒道格格不入的,若這種人都能成為儒生,大宋儒道就是個笑話。


    “你來自西方?”鄭州問。


    耶律怵機搖頭:“閣下不會連我來自何處都忘記了吧?”


    鄭州繼續說:“既然來自北方,何必將西方佛教教義,強植入儒道?”


    耶律怵機:“……”


    他深知這問題確實有點像佛教。


    儒道從始至終也沒說過,享受榮華富貴者,不能是君子。


    作為帝王術,儒道相反還有點提倡這些。


    若非如此。


    又怎會成為大宋國教?


    所以。


    從根本上,耶律怵機的問題就有問題。


    不過鄭州還是給了他答案:“西方佛說,眾生之苦,多因不守戒律,縱情享樂。”


    “要我說,全是放屁!”


    “不殺生,仇恨永無止息,不偷盜,強弱如我何異?不淫邪,一切有情皆孽,不妄語,夢幻泡影空虛,不饞酒,憂怖漲落無常。”


    “君子論跡不論心,我雖紈絝,何時暴虐欺人?何曾倚強淩弱?”


    “若如你這麽說,北氓域數萬流民,數萬被你所殺之人,又該如何解釋?”


    “儒之龐大,不是你這種域外之人可以明晰,你隻得辯論之道,未得儒法本身,看似巧舌如簧,實際漏洞百出,就憑你這種程度的儒壇棄子,何敢涉足大宋土地?”


    鄭州拍案而起,怒目而視。


    耶律怵機竟然呆滯,喉結甚至都停止蠕動,鄭州的氣勢太強,強到他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耶律怵機正準備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隻能張嘴,而無法發出聲音,鄭州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大宋儒道絕非這麽簡單。


    漏洞或許有用,但循規蹈矩則更加牢靠。


    他無話可說時,王之棟的聲音急匆匆響起:“把身體掌控權交給我,此人需我來,你的道行還不夠。”


    耶律怵機趕快照做,他其實已經有了想要逃離國子監的感覺,再繼續說下去,他怕自己真的會承受不住。


    王之棟重奪耶律怵機身體掌控權以後,清楚地看到鄭州的長相和氣質,與鄭臨沅有幾分相似,卻少了鄭臨沅行為舉止中的圓滑和奸佞感。


    反而有著一種難以鎮壓的正氣。


    鄭州隻是坐在那裏,就像高不可攀的泰山。


    “該我問了?”鄭州問道。


    他剛才並沒有上頭。


    耶律怵機不是想要個理由嗎?


    那就給他這個理由。


    隻不過用勁過猛,差點把耶律怵機說猛過去。


    好在現在的耶律怵機恢複鎮定,隻是……他的氣質為什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原來的耶律怵機像浮在表麵的油沫,渾濁粗淺。


    可現在的他,卻像深藏於池中的寶劍。


    氣息銳利又內斂。


    他殺死我的概率好像又高了點。


    鄭州喜上眉梢。


    “嗯。”耶律怵機點頭。


    鄭州決定加大力度,便直接問道:“新儒脫胎於舊儒,本是粗淺之物,為何被你視若聖經?”


    他其實不知道什麽是新儒,什麽是舊儒,隻聽鄭臨沅提過一嘴,其實他們現在所研習的儒道,也是百年前經過改革的新儒。


    而耶律怵機研習的儒道,則來自於數十年前,超脫新儒的最新產物。


    不過他走錯了道,去其精華,隻留糟粕。


    從某種角度來說,新儒甚至已經不再算是儒道的一種。


    鄭州這麽直截了當地質問他,很容易讓耶律怵機心態爆炸。


    過失殺人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果然。


    聽到鄭州提問的耶律怵機,眼神立刻變得陰鬱,神情亦充滿暴戾。


    就算他下一秒會直接出手殺了自己,鄭州都不會驚訝。


    “何為正確,何為錯誤?儒道若不發展,隻會成為故步自封的死水,難有寸進,難道走在時代前麵的人,就應該受人非議嗎?”


    “還是說,大宋儒道不允許有新興理論出現?連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道理都不懂,難怪大宋儒道,衰落成這種局麵。”


    耶律怵機其實也就是王之棟,終於強壓怒火,開口說道。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鄭州不禁嗤笑起來。


    這句話從耶律怵機口中說出來,還真是違和,他可能連海納百川是什麽意思都不知道。


    鄭州本意就是激怒他。


    所以就毫不留情麵的直接指摘出來。


    “對錯本無定數,可新儒以功利為核心,行事偏激,作風低劣,這般醜惡行徑,難道不該被斥責嗎?”


    “其次,你說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你來自外域,可能並不明白這其中意思,海納百川容的是川流,而非糟粕,有容乃大,容的是自己,也非垃圾。”


    “道阻且長,要想源遠流長,需以腳下為中心,抬頭昂首向前看,再辟新途,也非高尚偉大之舉,隻是自作聰明的偷奸耍滑。”


    “還有,你說大宋儒道衰落,黎幽道宗虎視眈眈,大宋內部名不聊生,在這種環境下,儒道亦能根植於大宋土壤,於黑暗中尋覓微弱燈光,北氓域能做到嗎?”


    鄭州情緒激動,聲音驟然拔高很多,望著他的眼睛,耶律怵機竟然憑空生出畏懼的感覺。


    難怪鄭州會被趙欣當作底牌,當作壓軸角色到現在才悍然出手,他明白了,他全部都明白了。


    原來這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才是大宋儒壇之魁首。


    王文公和鄭臨沅都不如他!


    學府外,王文公的唿吸不由粗重起來,他能聽到也能看到鄭州說的一切,適逢如此危難關頭,他們自然不敢放任鄭州獨自去麵對這些。


    所以鄭臨沅使了儒術,隻為看清和聽清,鄭州在說什麽,做什麽。


    也為關注場中形勢變化。


    如果鄭州不能得勝,就算是拚上與北氓域為敵的代價,也不能把三郡四十三州給他們。


    這是大宋底線。


    長孫忘情疑惑地看著麵前具象畫麵裏的鄭州。


    他明明玩世不恭,明明表現的不可一世,可為什麽會說出如此驚世之語?


    她對儒道研究不多,自小習武,說白了沒什麽文化。


    可就算是這樣,長孫忘情也聽懂了鄭州說的一切,他的心境也隨著鄭州的話而變化著。


    趙欣眼含熱淚,他再度從鄭州身上看到希望,大宋若有十個鄭州,何愁不能國富民強?


    王文公激動時,鄭臨沅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仔細揣摩,受益良多。”


    王文公忙收斂心境,未多時,他陡然睜眼:“我明白了!”


    趙欣和長孫忘情分別轉頭,他明白什麽了?


    王文公喜不自勝地說:“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敗了。”


    “什麽原因?”趙欣亦來了興趣。


    王文公道:“其實是很粗淺的道理,我雖堅持儒道,卻流於表麵,於心對此一途,尚未接納,不是心中的東西,被人質疑時自然會忐忑不安,鄭州所言教會了我什麽是堅定!”


    “於心接納,是為堅定,在此途中,我距鄭州相去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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