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燒的熱茶沒了,息衎隻好任勞任怨地再燒了一壺。


    往日吃飯的時候,曦和還會時不時地給他夾點兒菜或是問一問他還要不要添飯,今日卻沉默地吃完了早飯和午飯,息衎時不時地從碗裏抬起頭瞥她幾眼,但她都像沒看到似的,隻有中間指點了一下他的法術,便再沒其他的言語。


    直到曦和去洗碗。


    盆裏的水隨著碗晃來晃去,曦和坐在小木凳上彎著腰,袖子挽起來,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息衎悄悄地從後麵走近,他當然知道曦和不可能察覺不到他的動作,隻不過是不想理他罷了。


    他停在她的身後,一手拿著早已準備好的東西,伸長手臂,拎到她的前麵。


    曦和正抹幹淨一隻碗,忽然聽見一聲清脆的鈴聲,頓了頓,抬眼便見一隻鈴鐺吊在眼前。


    她看了一眼,繼續低下頭洗碗。


    息衎晃了晃鈴鐺。


    曦和沒理他。


    息衎歎了口氣,繞到她前麵,蹲下身子望著她,笑眯眯地道:“師尊不是喜歡鈴鐺麽?”


    曦和頭也不抬:“你擋著我光了。”


    息衎不屈不撓,連人帶鈴鐺湊近了些:“這是徒兒親手做的,特地來孝敬師尊。”


    曦和繼續洗碗。


    息衎低頭看了一眼盆子,幹脆把曦和的手從水裏撈出來,取了一旁的布巾子給她擦幹淨,然後將鈴鐺塞在她手心裏,自己擼起袖子把剩下的碗洗了:“我來洗,師尊你好好休息。”


    曦和:“……”她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鈴鐺。


    銅鈴觸手生涼,殷紅的穗子,掛扣上打了個不算複雜的結,她再看一眼息衎,後者正抬著頭笑眯眯地望著她。


    “師尊喜歡什麽,弟子都會給你弄來,你看,這世上可沒別人如我這般對師尊好了。”


    曦和眼皮子跳了跳,她覺得有必要反思一下自己對他的人格教育究竟是徹底失敗還是太過成功了。這些聽得人耳根子發緊的話,他這兩年可沒少說。


    “師尊,”息衎將最後一隻碗擦洗幹淨,同其他的壘在一起,湊近了看著曦和,“還生不生氣了?”


    曦和覺得自己被戳中了痛處:“……為師何時生氣了。”然後便拿過他手裏的碗,繞過他往裏屋走去。走的時候迴頭小小地瞥了一眼,息衎仍背對著她坐在小板凳上沒跟過來,有些失望。


    待她放了碗再走出來,卻見他仍舊坐在板凳上,頭微微垂著。


    曦和微微挑眉,這孩子難道生氣了不成?


    她走過去拍了他肩膀一下:“想什麽呢?”


    誰成想她這麽一拍,息衎卻毫無征兆地忽然向前倒下。


    曦和眉頭一緊,迅速上前攬住他,蹲下身子,發現他已然閉上眼,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樣。


    她搖了搖他的身子:“息衎?”


    懷裏的人沒反應。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再摸了摸臉,蹙起秀致的眉頭,有些慌張:“怎麽迴事?”


    她正想將他扛迴屋裏去,背後卻忽然一緊,整個人被攬進一副堅硬的胸膛,息衎的鼻息噴在她的耳後,語聲帶著調笑:“抓到你了。”


    曦和整個人都怔住,僵在他的懷裏。


    十八歲的男子體魄年輕健壯,他身體上獨有的一股清新卻陽剛的味道傳入鼻端。


    一種微妙難言的感受鑽進心裏,曦和推開他,目光冷冷的:“你做什麽?”


    息衎的麵色有稍許的改變,但很快便恢複正常,笑道:“看師尊心情不好,跟師尊開個玩笑罷了。”


    曦和站起身,俯視他:“這種玩笑以後不準再開。”


    息衎望著她一會兒,無意識地聳了一下肩,勾了勾嘴角:“好。”


    曦和再看了他一眼,後者此時已將目光挪開,望著不遠處的石塊鬆樹。她抬步便走。


    可走出了才五六步,便聽得背後忽然“咚”的一聲,似有重物落地。


    她腳步一滯,迴首看去,息衎竟然已經從凳子上摔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因著方才有了一遭,她皺了皺眉:“你又在做什麽?”


    地上的人仍舊一聲不響。


    她快步走過去,放下碗筷將他扶起來,見他雙目緊閉,眉心竟有黑煞之氣繚繞。


    她大驚,拍了拍他的臉:“息衎?”


    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搭上他的脈搏,眉頭緊蹙,當即將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撐起他的身子扛進屋裏。


    外頭的陽光照進來,屋子裏亮堂堂的,息衎躺在床上,眉心那一團黑霧愈加明顯。


    曦和坐在床邊,閉目,神識順著他的氣澤探入身體。


    她對此早有察覺,這才會帶著他單獨搬到山頂來住。原想著這孩子根骨奇佳,隻要悉心教養關照,終有一日能將他這命裏的兇煞之氣盡數除去。然而白旭山仙氣繚繞,並著每日兩遍的清心咒,尚且壓不住他這煞氣,她鮮明地感覺到這兩年他身上的煞氣比往年突出了不少,隻以為是他命中有劫數,需得渡過兇劫才可得平安,可如今竟然已經影響到元神了。


    息衎初入大乘之境,已修得仙身,元神初具,這若是命裏牽扯到了什麽了不得的兇物,斷然不會有此影響,除非是他本身體內便帶著這東西。


    她閉著眼睛,眉頭緊皺。


    他的體內……


    很朦朧,朦朧得連她的神識都難以觸碰,但確確實實存在。


    她已經做了他六年的師尊,這期間從未有過任何差錯,當年收他為徒時,白鶴仙人便叮囑她,這孩子出生之時被方士算了一卦,說是命帶克煞不可貿然親近,如此想來,他體內那一股格格不入的氣澤,竟是在出生之前便有了的,換句話說,這乃是魂魄中帶的東西。


    曦和緩慢地睜開眼,手中結了個靈印,自他眉心點入。


    黑氣頓消。


    她坐在床邊,歎了口氣。


    她暫且無法弄清楚他體內這究竟是何物,也無法拔出,隻能先壓製一段時間,待弄清楚了再行解決。


    息衎就這麽從大中午地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曦和敲門進來時,他已經坐在床邊開始穿衣服。


    他看見曦和,笑了一下:“師尊。”


    曦和將白粥擱在了床頭:“今日休息,明日再練功。”


    息衎看了一眼床頭的粥和鹹菜,咂了一下嘴:“剛吃完午飯就要吃早飯了。”然後笑眯眯地湊近她笑,“師尊辛苦。”


    仿佛昨日什麽都沒有發生,他照舊是那個穩重間又有些愛鬧她的弟子。


    曦和看了他一眼:“水打好了,出去洗漱。”


    息衎唔了一唔,穿好衣裳鞋襪便往外去了。


    曦和在房裏站了一會兒,分明身邊已經沒有人,卻忽然感覺臉上有些掛不住。


    原本他睡著了便沒什麽,那時她全身心都掛在他的異狀上,可現在他醒了,還是如往日一般活蹦亂跳地在跟前晃悠,她卻想起昨日那個擁抱來。


    這孩子素來行事穩重,偶爾開開玩笑也沒什麽,卻從不會做如此出格的事。


    她的心情有些微妙,但也不願意深思,拍了拍臉頰,便往外頭去了。


    當日下午,曦和下了一趟榮江。


    “你幫我去找一趟司命星君,查查息衎上一世的事情。”


    “為什麽?”江疑表示不解,“尊神您收徒還要生生世世做人清白麽?往年也沒這個規矩啊。”


    “讓你去你就去,多什麽話。”曦和瞥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有千把年不曾出這凡世了,養了一身的懶骨頭,“迴來陪你搓麻將,贏了我不要,輸了錢都給你。”


    “尊神您老人家用的本來便是小神的錢。”


    “……廢話什麽,快去。”


    於是江疑便收拾包袱,即刻往天宮去了。


    轉眼又到了該下山遊曆的月份,息衎原本已經在房裏收拾行囊準備出發了,曦和卻忽然告訴他:“這次不去了,繼續在山上修行。”


    息衎愣了愣:“為何?”


    “你修成仙身不久,山上靈氣充裕,好好穩固一些日子。正巧你生辰將至,安安穩穩過完十九歲,下次再去。”


    息衎不疑有他,頷首:“好。”


    曦和卻有些發愁。


    眼下息衎體內的兇兆雖尚不強盛,但他現在這個修為,要將其壓製住還是存在一定困難。江疑還在外頭沒迴來,若是知道他上輩子招惹了什麽東西,才能尋得斬草除根之法,可現在她還一點眉目都沒有,隻能讓他先待在山上,以免在外頭出了什麽事。


    然而天不遂人願,數日後,半山腰的白鶴仙人卻送上來一封信。


    說是信,然而那金燦燦的布絹子,兩條硬邦邦的木軸,分明是結結實實的一道聖旨,金線刺繡在太陽底下晃眼得很。


    曦和展開,竟然是那皇帝親自下詔,要二皇子迴宮封王。玉璽大印,清清楚楚。


    息衎見自家師尊臉色不太好,大概也知道是什麽事:“父皇又坐不住了?”


    曦和將聖旨遞過去:“你自己看。”


    息衎皺著眉將聖旨看完,然後隨手扔在一邊。


    曦和看著他的模樣,提點道:“此番下詔恐是昭告了群臣的,你再不迴去於禮不合。”


    “我知道。”息衎看著她,“可我要在山上過生辰。”


    曦和笑了笑,道:“我原本亦是這般打算的,可你父皇定了是三日之後,你這麽多年不曾踏入宮門一步,再推托恐有失體統。”


    “師尊希望我去?”


    “選擇權在你。”


    息衎笑了一下,湊過來攬了一下她的肩膀:“我知道師尊舍不得我,我的生辰隻要同師尊在一起過便好,那師尊便陪我同去罷。”


    曦和看他一眼,拍了他一下,笑道:“好。”


    然而就在三日後二人準備出發時,江疑迴來了,還帶來了一個曦和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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