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水冰冰涼涼,自腳下傳至全身,整個人都清爽起來。瀑布那頭有不少的水花,她似乎看見不遠處有泡泡浮上水麵,卻並未在意。


    身後有腳步聲,估計是息衎迴來了。


    肩膀被拍了一下,她迴過頭,看見他光著膀子笑著望著她:“羞不羞,這麽大個人了,快把衣……”她頓了頓。


    這不是息衎。


    下一刻身前有巨大的水花撲上來,她連忙抬手去擋,但還是濕了一身,剛準備張嘴罵人,腳踝忽然被拉住,一股大力自水下傳來,整個人倏地被拖下水。


    曦和的第一反應是,這該死的小孩。


    第二反應是,潭水深得很,至少比自己的身高深。


    第□□應是……她不會遊泳。


    在水裏撲騰了兩下,嗆了幾口水,她身體下沉,腳碰到了潭底,上方卻沒有空氣。


    腰身被摟住,本能讓她幾乎是立刻就抱住了對方,他帶著她向上浮去。


    二人同時破水而出,息衎扶在岸邊的石頭上,曦和則攀在他的身上,閉著眼睛不停地咳嗽。


    二人皆渾身是水。


    息衎並未料到是這樣的結果,有些無措,趕忙伸手從旁邊取了自己的衣物給曦和擦臉:“師尊,你……”


    少年的身材精瘦卻有力,曦和幾乎要把肺都咳出來,腳下仍舊是空蕩蕩的水,除了身前的息衎沒有任何東西能給她安全感,半晌她緩過勁來,從牙縫裏憋出一句話:“我不會鳧水。”


    息衎看了她許久,也不知該怎麽迴答,半晌迴了一句:“弟子知道了。”


    曦和隻想一巴掌拍死他。


    息衎給她抹了抹臉,托著讓她爬上去,然後跟在她身後上了岸。


    曦和渾身濕嗒嗒的,頭發衣裳不用擰便流了滿石頭的水。


    息衎身上果真僅著一條底褲,蹲著身子幫她擰頭發上的水,然後伸手幫她把粘在臉上的頭發往旁邊撥了撥,隻是沒說話。


    曦和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低了頭:“弟子錯了。”


    認錯倒是認得快。


    曦和哼了一聲。


    “施了新學的法術變出了個人形,誰知還是沒騙過師尊。”


    她仍舊沒說話。


    息衎似乎彎了嘴角笑了一下,但轉瞬即逝,沒讓她看清楚,隻聽得他問:“師尊怎的不會鳧水?弟子以為,這天底下沒什麽能難得倒師尊的。”


    曦和一時間無法辨別這究竟是貶損還是恭維。


    “我自幼下水可行走自如,不需要學那個。”曦和咳了一聲,鼻腔裏仍有水堵著,喉嚨疼得難受,“你先去把衣裳穿了,沒羞沒臊的。”


    息衎便直接在一邊將衣裳草草地套上,看見包袱,道:“今日要去城裏了?”


    曦和頷首:“這麽久待在山上不悶麽?你昨日還同我說想吃劉師傅家的餛飩。”


    息衎將她拉起來,這迴笑得比較明顯:“分明是師尊想吃了罷?”


    曦和眉毛跳了跳,耐著性子換了個話題:“遼人進犯大翎,你父皇傳書到白鶴那兒,想要你迴去一趟。”


    不出意外地,息衎仍舊低著頭幫她理衣裳,仿佛什麽都沒聽到。


    曦和也沒有再說一遍的意思,轉了個身,讓他幫自己理理頭發。


    息衎在她身後將她的頭發散下來,取了紫藤蘿發穗勾在手上,用手指順了順,道:“師尊還是先迴山上換身衣裳罷,仔細著涼。”


    於是二人便先迴山頂換了幹衣裳,再越過榮江,往城中去了。


    此時的大翎早已過了繁盛之年,當朝皇帝昏庸無道,官僚*,民不聊生,每年都有農民起義,荒年時災民大量湧向京城,卻無法得到有效的安撫,北方大遼虎視眈眈,時而舉兵進犯,軍費已經拖垮了國庫,稅收逐年提升卻隻是平添百姓困苦,整個王朝便如一個垂暮老人,在風雨飄搖間苟延殘喘。


    曦和知道,每每在王朝覆滅前夕,農民背井離鄉拋去大量無主荒地,反而商業會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如今的京城及周邊地區便是如此,種田的人少了,百姓總要謀生,拉幫結派來往於各地之間的小商販倒是多了起來,因此雖然此時的大翎與後來的天祈朝截然不同,在城中的各個角落還是有不少耐人尋味的玩樂之處。而每迴下山必去城西逛夜市便成了二人的慣例。


    打掃了宅院,將東西收撿好,曦和看了看天色,已經灰暗了下來,便招唿著正抖被子的息衎出門了。


    夏夜怡人,街市上陸陸續續點起了燈火,雖然行人不少,卻並不似天祈朝那般擁擠熱鬧。


    二人找了家熟識的酒樓用過了晚膳,便往街上逛去了。


    平日在山上,她與息衎往往都是各做各的事,有時躺在山頂看看星星月亮,有時冬日裏就著暖洋洋的日頭,息衎埋頭苦讀,她便翻一翻山下買迴來的話本子,甚是愜意,但這麽肩並肩地走在路上,倒是隻有在山下才能享受到的樂趣。


    息衎雖然看著穩重,但少年人骨子裏都是貪玩的,他雖嘴上不說,但明顯很喜歡山下的生活。曦和在洛檀洲終年過著清靜日子,偶爾在鬧市裏走一遭也感覺不錯,便每每依著息衎的意思四處去玩,四年來大街小巷都吃了個遍,能玩的不能玩的除了青樓都去過了。曦和出門也不愁花錢,江疑在這塊地方已經待了幾百年,若是沒點積蓄他如何跟別人搓麻將,自她下凡來,吃穿住行用的一切皆是江疑的銀子,隻是她素來不喜歡打點這些東西,況且油鹽醬醋都是息衎負責的,因此銀錢皆交給他保管,曦和偶爾下個山買兩套衣裳還得管他要錢,而隻要他跟在身邊,就再沒什麽可操心的了。


    路上有扛著把子賣糖葫蘆的年輕人,曦和不過是迴頭看了一眼,息衎注意到她的神色,笑了一下便攔住那小販,買了一串糖葫蘆,快走幾步跟上前麵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的曦和,拆了糖紙自己先咬了一顆山楂,然後遞給她:“喏。”


    曦和看了一眼,挪開目光:“這麽大的人了,還吃這個。”


    息衎笑得愜意:“喜歡吃就吃了,還管什麽丟不丟人。”


    曦和看他一眼,嘴角不由得彎了些許弧度,但還是擺了十足的架子才接過那糖葫蘆,咬了一顆下來,甜絲絲的味道在嘴裏化開,見他笑得愈發沒規矩,可糖在嘴裏說不出話,便隻能瞪了他一眼。


    息衎湊近道:“師尊已經看了那糖葫蘆好幾迴了,弟子一直在等著師尊開口要呢。”說著故作歎息,“誰知最後還是弟子出馬,師尊好沒勁。”


    曦和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糖葫蘆這個東西,尚在息衎小時候她還會買給他吃,自己也陪著吃一兩顆,後來息衎年紀稍大了些,便不再喜歡吃甜食,她自然也沒有買過,但不知怎麽的,下山時常常會憶起從前的日子,懷念從前的味道,便多看了兩眼,連她自己都不自覺,卻被他注意到了。


    她覺得自己顏麵有失,咽下口中的山楂,咳了一聲,道:“我記得《洪荒史》你才讀過了前兩卷,正巧山下還存著一份,這幾日你便將它讀完罷,待迴山我拿白鶴的卷子考你,考不出不許吃飯。”


    息衎很識相地立刻閉嘴。


    路邊的酒樓裏一陣喧鬧,緊接著有一群人推搡著跑出來,息衎眉頭一皺,將曦和往自己這邊拉了一把,還是有個人撞在了她的身上,那人踉蹌了一下也不道歉,隻衣衫不整地衝著酒樓裏跟出來的那夥人罵了兩聲,放了兩句“等著好看”之類的狠話,然後便帶著五六個人連滾帶爬地走了。


    息衎瞟了一眼酒樓門口趾高氣揚之人的衣著,給曦和拍了拍衣裳,麵露嫌惡:“官宦子弟當眾打架,也不嫌丟人。”


    曦和倒是比他更不在意:“大翎氣數將盡,若沒些這樣的事反而不正常。”見他皺了眉,笑道,“現如今如你這般品行端莊的貴公子已經不多了,為師看著很欣慰。”


    她極少在他麵前端師尊的架子,即便自稱“為師”也是開玩笑時隨口一說,息衎聽了也一笑:“幸虧師尊隻教我一個,否則成日看著那些頑劣子弟,大約連仙氣都要磨得沒了。”


    “是,為師教你一個便夠累的了,再多來幾個,也不知一天要往水裏走幾遭。”


    聽見她舊事重提埋汰自己,息衎笑了一下,眼裏閃著光:“師尊就是要有些事情不會才好,這樣才顯得弟子別有些用處,否則師尊太完美了,弟子心裏雖然想著一輩子跟著師尊不離不棄,可將來無用武之地該如何是好。”


    曦和覺得他話裏有話。


    “不就做個飯麽,能得意死你。去去去,買碗餛飩,為師餓了,要吃夜宵。”


    息衎笑著跑到街邊老劉的攤子上賣餛飩去了。


    她望著他的背影,笑了一下。這孩子心思細膩,這些話雖看著是玩笑,卻必不是胡說的,他是真打算一直陪在她身邊。


    這個徒兒也不知修了幾世才修來如此緣分,她可從未有過對一個弟子如此上心的。而既然他心中有這個打算,那麽待他來日修成仙身,她便帶他去洛檀洲,橫豎那兒冷清了幾萬年,多個人作伴也不錯。


    二人吃過夜宵,在街上逛得累了,便打道迴府,誰知,待他們迴到宅子的時候,卻遠遠地瞧見門口直挺挺地站了一排人,盔甲鋥亮,還有一輛馬車,在烏漆麻黑的夜裏看著很是有氣勢。


    曦和見此陣仗,唔了一唔:“大約是你父皇派來的,想要逼迫你迴宮呢。”


    息衎輕嗤一聲:“不管他們。”


    然後二人便隱了身形,翻了牆進屋,照常燒熱水洗漱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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