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有片刻的寂靜。


    曦和原本很愉快地吃著魚,但廣胤這一句話一出口,她一個機靈差點被魚刺卡了喉嚨。


    “咳咳咳……你說什麽?”


    廣胤看著她震驚地抬起頭來,那副神色竟然沒有絲毫喜悅之意,心下歎了口氣,拍拍她的背給她順了順氣:“有何不妥麽?”


    曦和慢吞吞地吐出兩根魚刺,將喉嚨口的魚肉咽下去,看向他,幹笑道:“你堂堂一個天族太子,偶爾給我做這一頓飯雖然不太要緊,但要日日如此卻委實有些不太成體統。更何況你一向公務繁忙,我也就在你天宮小住這麽幾日,耽誤了你的正經事已經很不好意思,你能陪我吃一頓飯,我已十分感激,實在不必再花很多功夫去想日後的事情了。”


    廣胤看了她半晌,然後挪開目光,自行夾了菜吃下去,眸光有一絲黯淡:“看來,是我這幾日的所為讓尊神厭煩了。”


    曦和看著他的側臉,見男子原本溫和的神色似乎浮起了絲絲冷淡之意,他的目光落在桌上不再看她,自顧自吃著飯,好像是……生氣了?


    曦和頓時沒了胃口,思及這兩日她雖然並非樂意留在天宮,但廣胤對她的照拂卻是無可辯駁的好,不光在夜裏特地找來油燈為她點上,還推了公事特地陪她在天宮遊玩,更為她做飯陪她用膳,再迴想一下自己似乎始終都未曾表現出一個合格的受人恩惠的模樣,反而累得他不高興,這委實不應該。


    她咂了咂嘴,深覺內心愧疚,拉了拉廣胤的袖子:“我沒有厭煩你……那,你要是想做就做罷,你不是想要我在天宮住著麽?我多住幾天也就是了,你可別生氣啊。”


    廣胤頓了頓。


    他曾經聽弈樵說過,曦和雖然從洪荒末年便已出生,卻並不像其他活了數萬年的神仙那麽老成,她每萬年涅槃一次,每次都是從一個小娃娃開始長起,還沒到三萬歲的成年之限又要涅槃一次,雖說她長得要比普通的神仙快很多,但區區一萬年並不足以讓她徹底長成一個成熟的神仙,因此模樣一直很小。而且因為她自小獨自長在洛檀洲,沒受過天界的熏陶,因而一直以來都沒能長成一個會端架子的尊神。雖然她自個兒覺得已經活了很久,但與她相熟的人卻大都是將她當孩子看的。尤其是在每次涅槃結束後的頭一千年,不論是身體還是心智都尚未長成,因此經常讓人有一種“此女確實隻有一千歲”的錯覺。


    之前在梵度天的筵席上,他見她應對得體舉手投足間皆有上神風範,除了變小的時候顯得有些稚嫩,其餘的都在正軌上。然而此時感受著袖子被輕輕拉動,聽得那軟軟膩膩的童音道歉似的傳入耳中,始覺弈樵說的都是大實話。


    他原本隻不過是做出這副冷淡的模樣來激她一激,見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低落,便準備見好就收,誰知道竟給他聽見這樣一番話。


    她居然在哄他。


    即便她自己並未發覺,即便她幾乎是不太情願說出這些話的,可她確實的在哄他。


    廣胤有些想笑,卻又覺得在這種情景下就這麽笑出來似乎有些不妥,於是放緩了臉色,摸了摸她的發頂,道:“我不是在強迫你,你也不必太勉強了,我隻是希望你開心。”


    曦和完全沒有被擺人了一道的自知,隻是隱約感覺到自己方才的道歉似乎奏效了,抿出一個笑來,低下頭再扒了口飯。


    “司命這裏除了這些也沒甚其他有看頭的東西了。待會兒給他留一張字條,謝過他的款待,我們便可以迴去了。”廣胤夾了一塊魚肉,先擱在碟子裏將魚刺一一剔去,然後夾起來,送到曦和的嘴邊,“你今日可累了?還有什麽其他的地方想去?”


    曦和抬起頭便看到麵前誘人的魚肉,看著廣胤一手用筷子穩穩地將其夾著,一手在下麵托著以免油水滴落,她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魚肉,又抬眼看了看唇角帶笑的廣胤,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張口咬下。


    這時候門口忽然“嘭”的一聲,木門被大力打開,一道年輕的笑聲與室外強烈的光線一同傳進室內:“殿下殿下,聽說你帶了個小娃娃來小仙這裏觀光啊?”


    這個聲音年輕且開朗,聽起來讓人很舒服,廣胤眉頭一動,抬眼向門口看去,那神色似是有些不悅。


    曦和亦扭頭順著照進來的陽光看向門口。


    隻見一名穿著灰色長衫頭頂戴著灰色布冠的書生模樣的男子,捧著一堆簿子大喇喇地從門口跨進來,容貌清秀,在一眾神仙裏並不算太出眾,但那一臉燦爛討喜的笑容在頭頂的陽光之下都令人無法忽視,讓曦和第一時間便覺得此人恐怕是連弈樵都比之不上的話嘮。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廣胤將曦和的腦袋扭過來,將原本送到她嘴邊的魚肉喂進了她的嘴裏,然後神色算不上友善地再次看向門口:“你今日不是出去辦事了麽?”


    來人即是這屋子的主人,南極長生大帝座下司掌眾仙及凡人命格的司命星君。


    司命進了屋子,將懷裏那一摞書本隨手擱在了門邊用來放菜的木架子上,拍了拍手,從碗架上拿了一副碗筷,相當不客氣地在曦和對麵的位子上坐下,道:“是啊,一大早就下界去買話本子了,參考參考還能編出什麽新鮮命格來。”


    廣胤似乎對於這位在傳言中執掌命筆廢寢忘食一絲不苟的司命星君所表現出來的草率已經習慣了,後者亦未曾察覺身邊這位太子殿下臉色的變化,目光落在了坐在對麵的曦和身上,發出一聲驚奇的感歎:“誒,這個小娃娃我怎麽沒見過?”以他一貫細致入微的作風,決計不會看漏自個兒進門的時候太子殿下的舉動,盯著麵前的那個小姑娘,腦袋飛快地轉起來,確定自己絕對沒見過她之後,既猜測又震驚地看向廣胤,“這位難道是,難道是……”


    廣胤瞥他一眼:“說。”


    司命那張清秀的臉上愈發震驚:“難道是……您的女兒?”


    廣胤:“……”


    曦和:“……”


    見二人一時都不說話,司命的神色愈發崩裂,哭喪著臉撲向廣胤,卻在後者冷硬的神色之下改為了撲向他旁邊的桌角:“殿下啊,你何瞞著小仙並著天上一眾神仙有了這麽大一個女兒啊?小仙為您鞠躬盡瘁這麽多年,為何您不告訴我?殿下啊,您是何時成的親?何時生的這個小娃娃?或者是壓根沒成親就有了這個小娃娃?還是說……”


    此情此景,真真如喪考妣。


    曦和覺得,這位仁兄的想象力委實天賦異稟,南極長生大帝讓他來掌管命格簿子還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眼看司命越說越離譜,廣胤終於忍無可忍出言打斷:“這位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此番前來是在天宮做客的。”


    司命定住。他緩緩地扭動脖子,盯著曦和上看下看:“原來是弈樵上神的親戚啊……”點了點頭,將身子從桌上爬起來,又興致勃勃,“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來的?”


    “……青櫻。”


    廣胤斜看了她一眼。


    曦和麵不改色地喝了一口湯,再抬起頭望了望一直盯著她猛瞧的司命:“有何不對麽?”


    司命皺著眉頭,一臉的書生氣,有些疑惑:“我怎麽感覺你有點眼熟?”


    “……也許是因為你見過弈樵上神罷。”


    司命繼續皺著眉頭,片刻後也就不糾結了:“應該是罷。”說著端起碗去一旁盛了飯,坐下來拿起筷子毫不客氣地開始大吃起來。


    曦和:“……”


    廣胤:“……”


    司命吃了一會兒,發覺那兩人一直盯著自己看,不明所以地抬頭:“怎麽了?我臉上飯粒麽?”


    曦和心道你一定不知道這些飯菜都是你身邊這位太子殿下親手做的。


    廣胤看了一會兒,忽然一笑,道:“你覺得,吃了本君一頓飯,你該用什麽來償?”


    司命呆住,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望了望對麵的曦和,再看向似笑非笑的廣胤,再次震驚:“殿下您居然會做飯?您居然真的會做飯?”


    曦和注意到廣胤嘴角幾不可見地一抽,心道這司命星君的能耐果真非同小可,於是出言安撫道:“你們太子殿下下凡曆過劫,不是那種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神仙。”


    誰知司命卻將腦袋轉向她,然後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小仙當然曉得殿下神通廣大,這位小殿下你意會錯了,小仙方才說的‘會做飯’的那個‘會’字,指的是殿下願意親自下廚,卻並非是否掌握這門功夫。”說著認真地看著她,又興致勃勃起來,“你可曉得,殿下的手藝是在凡界學來的,迴天之後還從來沒露過這一手,真正吃過殿下所做的飯菜的呀,隻有凡界那一位謎一般的夫唔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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