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嚐入夢。


    夢中有紫霧繚繞,滿目藤蘿。


    仙洲縹緲,水榭亭台,簷下一女,白衣漫卷,執子輕落,抬眸,向對麵彎起一汪淺笑。


    對麵弈人垂眉,落子,抬首,迴敬一笑。


    他知那人為己。


    卻不知己在何方。


    正文


    天宮三十三宮闕,眾仙止步於二十七天。


    這個規矩自洪荒伊始,三十三天成形之時便已立下,曆經數萬年滄海桑田依舊不變,倒並非是天帝死要麵子而對地仙們定下的門限,而是三十三天自下而上靈氣越來越濃鬱,及至二十七天已是相當的飽和,若是再往上,那些由凡界脫胎而來的生靈仙根不穩,難免會被靈氣灼傷。因此,天帝有諭令,二十七天之上,僅允許生來仙胎長於天界的神仙涉足,其餘一眾地仙散仙皆不得上行。於是,每日的朝會便設在了二十七天的無上常融殿。


    每日朝會散去之時,常融殿前總是一派瑞氣騰騰,下朝的仙官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兒,談論的話題天南海北五花八門,因此常融殿前亦被稱作是全天界八卦最齊全且傳播速度最快的福地。


    此時恰逢朝會方散,仙者們三三兩兩地離開常融殿,玉階下,五六名仙官湊在一堆,津津有味地交頭接耳,而其談論的內容,則不外乎即將到來的並且在近段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的太子廣胤成年禮。


    “聽說了沒,今年蟠桃園中那九千九百九十九朵桃花盡數結了果子,且個個皆為上品,這可是數千年未曾遇到的喜事。”一名年輕的仙官眯著眼睛笑道,“必然是天帝與太子殿下積德積善,才能有此福緣啊。”


    “不僅如此,昨日老夫路過翁重宮時,聽見那門口的仙娥說,太清境上的藤蘿在一夜之間盡數開放,那等美景何止數千年一遇。”一白眉老仙官接口道,“千萬年來,藤蘿開得最好的便僅有東海上那一位尊神的住處了,如今天宮亦有此動靜,必是祥瑞之兆啊。”


    “祥瑞之兆啊,祥瑞之兆。”


    眾仙紛紛感歎。


    “對了,說起東海上的那位尊神,據說天帝遞了帖子,請尊神來天宮出席太子殿下的成年禮呀。”最先開口的那位年輕仙官興致勃勃地道。


    聞言,周圍的仙者皆提起了興致。


    眾所周知,天族有許多位神尊,然而尊神卻僅有一位。這四海八荒獨一無二的尊神,便是打從洪荒末年便陵居東海之上,洛檀洲中,父神與母神唯一的後裔——尊神曦和。這位尊神與上古時候綿延下來的鳳凰一族一樣,每過萬年則為一輪涅槃,孕育生長於東海洛檀,周而複始,其身份之尊貴,輩分之高,法力之盛,皆非尋常仙者所能望其項背。


    “此話當真?東海上那一位不是避世數萬年,如今已鮮少出門的麽?”


    “那一位雖說已避世多年,但這天宮之上,仍舊有不少的神仙是尊神一手提拔的。”先前說話的那位老仙官卷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上一枚指甲蓋大小的泛著瑩瑩紫光的靈印,臉上神色頗有些自豪,“想當年老夫仍是凡界一名普通道童,幸得尊神點化,才得以飛升成仙,這浮屠印至今還留在老夫的身上,對於師尊的恩情,老夫萬餘年來是片刻都不敢忘啊。”


    眾仙官瞧著那浮屠印,臉上皆浮起讚歎向往之色。


    另一名年輕些的小仙湊過來,道:“不過我聽說,自從三千年前落神澗的封印鬆動之後,尊神傾力將其重新封印,似是受了些傷,始終在洛檀洲將養著,是以這三千年來從未出現在外界,就連這每萬年下界一迴的慣例都廢了。也不知,這近萬年是否有人有幸得了尊神的點化呀。”


    又一名小仙插嘴道:“說起這件事啊,可真是個謎。三千年前尊神原本下界了一次,卻因封神印鬆動而中途趕迴來,之後再也未曾出現,因此也沒人知道當年凡界是否有人得了尊神點化。而今,別說下界收徒了,像我們這些上天宮供職在萬年之內的,成日裏眼巴巴地想要見上尊神一麵,都也隻是奢想罷了。”


    周圍幾人亦咂了咂嘴,深覺此事可惜。


    一名後麵湊過來的仙者道:“不過這迴好了,天帝特地奉帖於尊神,並且因此將筵席設於二十九天,足見誠意與尊敬。再憑著曆代天帝與尊神的交情,尊神無論如何也會給這個麵子的。”


    “哦?依你這麽說,天帝一家與尊神還有甚淵源不成?”有仙者好奇發問。


    先前的老者頗為見多識廣,捋著花白的胡子解釋道:“這淵源可不淺,要說起來,便還是洪荒末年的事了,當年父神與母神在誕下尊神之後,緊接著便為了封印魔神閻燼雙雙羽化,尊神那時候還是繈褓之中的小娃娃,父神與母神不放心,臨終前將其托付給了當時一位頗有戰名的神仙,這位神仙便是第一任的天帝。因此,若說尊神是第一任天帝撫養長大的,也不為過呀。”


    “果然,淵源匪淺啊。”


    得知了此等上古往事,眾仙一時皆興致高漲,紛紛喟歎。


    正聊得興起,斜上方一道頗為好聽的男子聲音插/進來:“你們方才在聊什麽?曦和那丫頭要來天宮了?”


    曦和?那丫頭?


    聽見如此膽大的稱唿,眾仙一時被震住,迴不過神來,待迴神之後意欲出言將其規正,抬眼卻見一名青衣男子踏空而來,身後還牽著一頭長相頗為俊美的灰驢。


    天宮之中,生得養眼的男女皆不少,但生得如此養眼的,卻是頗為罕見。那牽驢的男子一頭及踝的黑發落在身後,發尾處用一根布條閑閑地綁了,嘴裏叼著一根青草,麵上掛著悠然散漫的笑,姿態亦十分悠然散漫,緩緩地落在了那些仙官的麵前。


    二十七天及以上,禁止眾仙離地騰雲。


    這是在被那光華懾住之後,眾仙腦中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


    不過,這人腳下並無雲霧,恐怕他不是仙。


    這是第二個想法。


    若他不是仙,那是……


    眾仙的目光望向其身後那一頭同樣悠閑地落地,然後就著一旁天帝珍愛的仙坪啃了一口綠草,在嘴裏慢悠悠地嚼啊嚼的灰驢。


    無數顆心肝巨顫,隨後有人認出了來人。


    “小仙見過弈樵上神。”


    弈樵,上古洪荒之時,碧海孕育出的唯一一個天地之靈,曆經千萬年化為人形,由父神親自撫養長大,之後更與尊神曦和以及魔尊長淵成為了四海八荒人盡皆知的摯友。雖然退隱六界,但其仍是為數不多的幾位上神之一,且其輩分之高,連尊神曦和都有所不及。


    因此,弈樵乃是如今在世的最為年邁的一位神仙。


    一人出聲,眾仙恍然迴神,紛紛上前道禮。


    弈樵擺了擺手,道:“你們這樣弄得我覺得自己很老。罷了罷了,你們方才在說些什麽?此番廣胤成年,曦和也要來摻和?”


    這等平日裏難得一見的上神出現在眼前,眾仙雖然激動緊張,卻也絲毫不敢怠慢,一位老仙上前再行了個禮,恭恭敬敬地迴答道:“迴上神的話,我等隻是聽聞,三月後太子殿下行成年之禮,天帝發帖特邀洛檀洲的那一位前來天宮觀禮,且為此特地將筵席設於龍變梵度天。方才我等正討論此事,期盼能在筵席之上一睹尊神風采,以慰己心。”


    弈樵唔了一唔,道:“前幾日我掐指算了算,那丫頭似有鴻運當頭,難道這便是開始?”


    眼前的上神如此稱唿那位尊神,眾仙皆低著頭不知該不該接話,沉默了半晌,才曉得上神這話壓根兒不是對他們說的,而是對那頭一直低著頭啃著仙坪的灰驢。


    正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的上神似乎看出了他們的窘態,善解人意地牽著驢子轉身走了,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道:“倘若我果真算對了,那麽前些日子在她那兒算出來的紅鸞星動亦能成真。嘖嘖,若果真事成,咱便在她屋前吃一個月的草,你不是最愛她那兒的紫藤蘿葉麽,讓她都給你吃……”


    目送那一人一驢漸行漸遠,眾仙鬆了一口氣,其中一位道:“今日必然是吉星高照,讓我等見著了弈樵上神,這運氣總會越來越好,想來到得太子殿下成年禮上,咱們也必然能見著尊神了。”


    另一人接口道:“是啊,此番太子殿下成人,朝會上大大小小的仙官都得了帖子,如此大好的機會,即便拚著被梵度天的靈氣灼傷,也得去尊神麵前走一遭,即便無法給她老人家留下印象,自個兒能瞧見這四海八荒獨一無二的尊神,也算是此生不虛呀。”


    眾仙皆點頭稱是,再瞧了瞧時辰,發覺日已當空,相互道了別,便各自散去,僅有長年負責殿前打理的仙娥們偶爾來往,常融殿前重歸清靜。


    此時,那些神仙們口中四海八荒獨一無二的尊神,正坐在洛檀洲一棵雪櫧樹上,與樹下坐著的一名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閑磕牙。


    男子紫眸銀發,麵容俊美英挺,一身紫黑色的長袍,十指指甲漆黑,眉心一枚精致的暗紫色火焰烙印,肩上落了幾顆雪珠子似的雪櫧樹葉,閑閑地坐在樹底的氣根上,手中把玩著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洛檀洲在東海之上,乃是天界尊神曦和的住處,是一處天地靈氣極盛的仙鄉,其靈氣之濃鬱,僅有天宮第三十三天玉清境才能與之相比。因此,即便東海自古以來便是生氣旺盛,卻未有幾個神仙敢於輕易接近洛檀洲,也因此,洛檀洲與南荒之中的落神澗並稱為天界兩大清靜聖地,據說比之西方梵境更能讓人修身養性。


    雪櫧樹冠蓋方圓十餘丈,銀枝雪葉,氣澤溫和醇厚,尚是上古洪荒之時母神親手種下,已算得上是四海八荒草木之靈的老祖宗。樹下的紫眸男子,也就是數萬年來六界之中煞名最盛的魔尊長淵,將手中的夜明珠拋起來,接住,再拋起來,再接住,然後將其往旁邊一扔,抬起頭,在上方一片白瑩瑩的樹冠中尋見一雙搖晃著的極小的鞋底。他掀了掀眉毛,一股沉澱了千萬年的邪氣自然而然地自其眼中流露,張口:“你在上麵做什麽?”


    “白笙說他身上太重了,叫我幫他摘幾顆大葉子下來。”纖巧軟膩的童音從樹上傳下來,小姑娘坐在樹冠上,搖晃著雙腿,撥開下方的枝葉,扔了一堆白瑩瑩的雪珠子下去,“幫我收著,迴頭給幽都送去。前些日子冥河的靈氣壓不住死穢之氣,渺祝來我這兒下棋,對這滿樹的葉子可眼饞得緊。”


    長淵隨手一揮,上方兜頭砸下來的一堆比腦袋還要大的雪櫧葉便漂浮在了空中,緩緩地落在地上,他勾唇笑了笑:“你家白笙可是六界唯一一株雪櫧樹,更由母神澆灌萬年,是六界至寶,自然會有人眼紅。”


    頭頂上又是一顆碩大的雪珠子落下來,他伸手接住,那雪珠光澤瑩潤,皆為靈氣凝聚而成的實體,雖然不至於灼傷他的手,但沾上了也陣陣發熱。他掂了掂,換了一個更為舒適的姿勢靠在樹下,半仰起頭,似笑非笑地道:“我聽聞,天族的太子廣胤,再過三個月便要滿三萬歲了?”


    “是啊。”上方晃著的小腳依舊沒有停下來,童音軟軟的,卻帶著一股莫名的老成,“雖說這太子廣胤我並未見過,但聽聞千年前妖界舉兵上天,天帝為了曆練廣胤,讓他帶兵迎戰,孰料這廣胤很有一番本事,不僅將三萬妖兵打得如喪家之犬,還在他們妖界大門口立了柄神劍,偏偏妖界眾人還對其束手無策,他們一旦要出門便隻能繞道而行,可將九君一個個氣得頭疼。”


    “聽你這口氣,他的行事作風,你倒是很激賞。”


    “激賞卻不至於,隻是他身為天族太子,自然得有些膽識魄力,否則將來如何執掌天界?”上方的枝葉嘩啦一響,一個白色的小身影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小姑娘大約四五歲的模樣,其神韻卻遠非其表麵年齡所能桎梏,容貌生得極其靈巧好看,紫藤蘿花瓣編成的細繩與漆黑的頭發編織在一起,肌膚如其懷中的雪珠子一般泛著瑩白的潤光。


    隨著她落地的動作,周圍的靈氣皆如水流一般浮動了片刻。


    曦和抱著一顆比自己的臉還要大上許多的雪珠子,輕輕唿出一口氣,將其滾在了一邊,拍了拍手,在凸起的氣根上坐下,小臉上神色淡淡的,道:“如今的天界能人甚多,若是沒些本事,如何鎮得住底下那些神仙?”


    長淵挑起眉頭一笑:“我倒是忘了,在這方麵,你才是過來人。”頓了一頓,“話說迴來,你當真不記得三千年前下界之時做了些什麽?”


    “封神印鬆動,我耗盡一身法力將魔神重新鎖進去,那一世的事情,我半點都不記得了。”曦和撥了撥額前的碎發,渾不在意,“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許久之前我與那廣胤見過一麵,在他的身上……”長淵見曦和詢問地看過來,話音止住,紫色的眸中掠過一抹玩味的笑意,“沒什麽,你每萬年曆經一輪涅槃,歲月於你不過是過眼雲煙,僅僅一世瑣事,不記得也沒甚大不了的,若是日後有機緣,必然會再想起來。”


    一旁有兩隻雪白的兔子蹦過來,推著散落一地的雪櫧樹葉滾進藤簍裏,一名青衣女子行來,在二人之間擺了一張矮幾,上麵添了茶點。曦和拿了麵前的月酥,掀了掀眼皮看他,似笑非笑:“魔尊啊魔尊,你何時竟也學會了西方梵境那一套說辭?”


    長淵隨意地笑了笑,道:“天帝前幾日居然給你遞了帖子,邀你前往天宮觀那小太子的成年禮……若是我沒記錯,距你上一次涅槃,也不過千年。”端起桌上的暖茶,那紫色的眸子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可是要這樣去赴天帝的宴?”


    曦和皮笑肉不笑:“再過半年,這副身子就能長成原狀了,你在擔心什麽?”雪白的衣袖輕輕一揚,一陣風自下而上卷過,四五歲孩童的身體霎時抽長,及至足踝的墨發披下,玉足微動,光影之中浮現出一張桃李之年的絕世容顏。


    “何況——”紫藤蘿的花瓣在發間飛揚,女子輕輕踏出一步,如玉一般的麵孔已無稚嫩之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經年沉澱的雅致與沉凝,她微微彎下腰,注視著長淵的雙眼,眼角不經意間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幾乎是目空一切的笑意,“我自洪荒末年存世至今,看了這麽多任的天帝,不過是個三萬歲的太子,又何必費力與他周旋?”


    樹下起風,雪櫧樹上珠葉輕動,碰撞中有銀鈴一般的聲音響起,四周藤蘿風動,紫霧隨著靈氣彌散。


    “那很好。”長淵放下茶盞,發出“嗒”的一聲輕響,靠在樹幹上,閑閑開口,“不過我得先提醒你,凡事總有些無法掌控在手中的,那廣胤,你眼下是未曾見過,等你見過他了……嗬。”紫眸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興味,他對上曦和的雙眼,“正巧,我也無聊許久了,便等著三月後,在那九重天宮上,看一出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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