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眼睜睜地看著那怪霧仿佛藤蔓似的,緩緩爬上傅白的腿,越纏越緊。


    而傅白本人還全無知覺。


    他掉入了早就為他挖好的陷阱,現在滿腦子都迴蕩著鬼魑的話。


    司子容的魂魄在世間徘徊數百年,他本有機會去見她一麵。銀龍一族的聖地,雖然對外人是禁區,但傅白又不是沒有硬闖的本事。


    隻是他從未去尋找過。他理所當然地以為,司子容死在封神之前,她的魂魄消散,自此三界再無蹤跡。卻不想龍骨下給她的束縛,此時竟然變為他們見麵的機會。


    在這幾百年間,他有那麽多次,能夠去見她。


    聞天一向波瀾不驚的神色,也微微變了。傅白的朋友很多,但有兩位是極其特殊的。他們陪伴傅白度過了黑暗的童年,又跟著他一路走上人界的戰場,直至生命最後一刻。以仙人的壽命來算,傅白後來的那些朋友,已經至少和他相識幾百年了。但偏偏是這兩個跟他共度短短十幾年的妖,令他念念不忘至今。


    聞天很難與人共情,即便他與傅白共享部分的感知,仍是不能理解對他們的感情,那裏麵包涵了太複雜的東西,是他們獨有的羈絆。司子容和霍連城被傅白劃到了他靈魂內不容侵犯的領地,旁人冒然的闖入會引起他激烈的反抗,甚至變得不像他。


    鬼魑捏住了傅白的軟肋,要割破他千辛萬苦凝結的舊傷疤。


    傅白迫使自己鎮定下來,可他的心神已然有了極大的動搖,他現在渾身都是破綻。要不是聞天的聲音一直伴隨在側,提醒他,恐怕情況還要更糟。


    可他所有的克製與冷靜,都在鬼魑的下一句話出口時終結了。


    傅白問他,司子容的魂魄如今何在。


    鬼魑告訴他,她的魂魄徹底散了,因為龍骨找到了新的繼任者。


    當你看見傅謙的那一瞬間,就意味著,你再也沒有任何機會見到司子容。


    鬼哭城一聲巨震,恍若驚天的慟哭。聞天看見傅白周身縈繞著的那層厚重的紅色血霧,心道,最不想看見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血霧是凝結的龍息,傅白常年壓抑的一股力量。它的破壞性太強,又太容易失控。就算是貴為仙尊的傅白,也不敢確保能夠完全駕馭它。


    傅白曾經因此失控過,他不想再來一次,才百般壓製體內的龍息。


    而龍骨繼任者的交接,聞天是有感應的,畢竟它們都算得上武器中的老古董,有點心照不宣的意思。當時傅白前來尋他,他明知司子容的死,卻仍然緘默,不對傅白透露半分,也是不想他崩潰。


    半魔半神的體質,終究會帶來災禍。聞天在意識逐漸下沉時,迴想起過去那些古板守舊的仙人對傅白的抵製。盡管態度激烈,但並非全無道理。一個淩越仙君墮天了,剩下的淩鴻仙君,又有誰來擔保,他不會倒向黃泉的立場呢?


    他在黃泉,可要比在仙界自由多了。


    聞天的身形變得越來越模糊,直到消失。傅白的混亂使他沒有辦法維持人形,被迫迴到劍鞘沉睡。


    傅白的神智被盤剝了大半,悔意和痛苦蠶食著他的靈魂。一直被壓抑的龍息終於等來出頭之日,肆意地發泄它的暴虐與瘋狂。這股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於連鬼哭城外的過路人,都感知到城池所在的那片看似什麽都無的空氣中,有令人窒息的感覺。


    而城中的人、神、鬼,更無一例外,被它扼住咽喉,被卷入傅白的悲傷。


    傅款都打算帶人撤退了,連催帶趕的。突如其來搞這麽一波,讓他先是摸不著頭腦,又臉色巨變。


    “這力量……該不會是我大師兄來了吧!”


    接著叨念一句——


    “他怎麽會親自來呢?!”


    還有第三句——


    “誰這麽大本事,把他氣成這樣?”


    傅款好奇又著急,但眼下他不能帶著一隊老小瞎跑,可又擔心傅白那邊,隻好囑咐樓肅和白茫:“二位,趕快帶著這堆老弱病殘的,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要出事了!”


    說著,他係好腰間的佩劍,出發去找傅白。


    然而在這鬼哭城尋人,又哪裏那麽容易?傅款很快就被一個幻術給纏住了。


    至於他心心念念要救的大師兄,此時正處在風暴的中心。傅白釋放了力量,又不知道該攻擊誰。鬼魑嗎?不是。他什麽都沒做,隻是告知了傅白真相。


    那……是他自己嗎?


    一切都亂了。


    血色的霧氣越積越厚,迅速凝成漩渦一般的東西,無情地收割它所能觸及的一切。鬼魑站到旁邊,避免被風暴的尾巴掃到,眯著眼睛等待一場好戲。


    有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旁邊。鬼魑起初沒察覺到,等他餘光瞥見熟悉的紫色衣邊時,才收起看戲的神情,恭謹地行禮。


    “王。”


    來者正是鬼魑所效忠的王,也是傅白曾經最大的敵人。


    鬼王溫盛。


    比起鬧得天翻地覆的傅瓊,溫盛這個名字更加久遠,久到許多經曆過那段歲月的仙人,都淡忘了,這個曾經帶給他們無窮噩夢和悲劇的名字。和他的惡名以及威勢相反,溫盛的長相和氣質並不給人壓迫感。忽略皮膚上扭曲的紅色咒文,換上一身素雅的長衫,他看上去頂多像個性格有點陰鬱的教書先生。


    他生平所好的也盡是書法、篆刻等風雅之事,就用他那雙染滿鮮血的手。


    他還曾隱姓埋名,在人間行走,探望過傅白傅瓊兩兄弟,甚至有一個冬天還留在了傅家。


    多麽諷刺,敵人就酣睡在旁,人界卻沒有絲毫危機感。


    溫盛隔了十幾步的距離,望向傅白。


    此時的溫盛雙眼無神,看上去仿佛被什麽東西攝取心魄,和鬼魎的神態如出一轍。


    現在的他隻是一具空殼,被執念牽引著來到此地,來到傅白麵前。


    溫盛認不得傅白是誰,本能驅使他召喚出自己的佩劍,衝向漩渦的中心。而身陷其中的傅白同樣感知到危險的存在,利落地拔出聞天,拆掉對方的劍招。意料之外的攻擊讓傅白恢複了些許意識,雷靈力的白光驟現,如同一隻淩厲的白鳥,剪斷那紅蛇似的龍息。


    “……溫盛?”


    更讓傅白沒料到的人物出現在此地,使他不免微微睜大眼睛,隨即,眼神變得晦澀複雜。


    熟悉的聲音讓溫盛的動作也有了瞬間的停滯,他後退兩步,讓兩人的距離保持在一個易守易攻的狀態。溫盛的嘴唇蠕動,他在說話,但因為魂魄已經缺失,他的聲音變得艱澀難懂。


    直到他重複了兩三遍,傅白才聽懂他的話。


    “叫……師父……”


    他讓他叫師父。


    傅白的神情頓時轉為悲憤、痛、和不解,還有更多無法解讀的情感。他想,溫盛的記憶恐怕也錯亂了,他腦海中的時光停留在那個冬天,他們之間僅有的帶著點溫度的迴憶。


    傅白曾經轉益多師,霍連城、雷劫山的掌門長老,都能稱得上是他的師父。


    但第一個教會傅白拿劍的人,是溫盛。


    是惡貫滿盈的鬼王。


    手中的聞天不安分地鳴叫著,顯示出主人內心的震蕩。傅白收起所有情緒,握緊劍柄。


    現在不是哀悼和悔恨的時刻,他要把溫盛和鬼魑,再次埋葬。


    聞天不愧為上古名劍,劍刃中溢出的寒涼之氣,讓人如同置身於廣袤雪原。傅白的身形倏地動了,一招雷鳴將溫盛逼退十餘步。然而溫盛的名頭也不是虛的,他的足尖在地麵輕輕一踏,萬道紅光乍起,如同一張碩大又細密的網,向傅白撲襲而來。


    傅白在網的縫隙間輕盈遊走,仰視他,就仿佛在看暴風雨來臨前低飛的燕。溫盛伺機而動,將身體隱沒在龍息的密到透不過氣的攻勢之中,抓住傅白的視線死角,一劍刺中。萬幸傅白憑借千百年積累下來的戰鬥直覺險險避開,僅是白衣被割破了一角,恰好飄落在地上的鬼魑腳邊。


    鬼魑撿起那塊柔軟的布料,手中揉搓著。他完全沒有插手的意思。一是溫盛現在處於混沌狀態,敵我不分,如果打擾了他,反而會對自己不利。二是鬼哭城對於他們這些“鬼魂”很有優勢。他騙人了,要說完全無法徹底打散他們這些孤魂野鬼,是不對的。然而這裏是鬼哭城,就算受了傷,他們也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恢複。


    也就是說,溫盛耗得起,傅白卻能被生生耗死。


    鬼魑看得出傅白其實已經喪失理智了。司子容的真正死因,還有鬼王溫盛的出現,對他而言都是莫大的衝擊。


    如果說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那麽對於歲月悠長的仙人,總該不會存在無法愈合的傷口。


    但事實卻往往與理想背道而馳。仙人也好,鬼怪也罷,哪怕活得再長再瀟灑,也總有那麽幾處不願涉足的禁區,不肯凝固的心上裂痕。不敢碰的,一碰就要流血,就要痛得蜷縮。


    鬼魑抱著看戲的心態坐在下麵。有一句話他沒騙傅白,那就是,對於現在的他,輸贏勝負的確都毫無意義。黃泉界早就易主,傅白死了,對他沒壞處,也沒什麽好處。他隻是想目睹這場千年前唱開的大戲最終落幕。溫盛一時的錯念招致無窮後患,終至自身形神俱滅。而遲到的真相和後知後覺的悔恨也終將把傅白導向滅亡,仙界最後的明淨星辰,在此隕落。


    隱藏在麵具後的怪臉譏諷地笑起來。


    凡人總以為黃泉的都是些喊打喊殺,嗜血無腦的魔物,但鬼魑卻比誰都看得明白。虛空中白影和紅影靠近又分開,呯嘭的兵刃交接聲聽得膽寒。傅白動了徹底的殺念,但神識的不穩定讓他無法發揮全力。溫盛還保留著生前巔峰的實力,可記憶的錯亂,讓他又不能狠下心來。在他的認知中,或許他還在指點著剛剛學會握劍不久的傅白。


    鬼魑對溫盛是絕對的忠心,他不插手,也算是遵從了王的某種遺願。他的目光又轉向傅白。在鬼魑看來,傅白再簡單不過。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風都不難懂,他的命運也昭然若揭。


    一個人明明得到了很多偏愛,卻被步步推向無盡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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