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白倒在地上。


    說倒還不算恰當,不如說他整個人在地上散成了一灘。時至今日傅瓊仍然無法用恰當的字眼,去形容他那天所見。他看見他敬重的兄長身體腐爛大半,右臂和左腿滿是被汙濁的黃泉氣息侵蝕而留下的新鮮痕跡,最深處可見白骨。傅白雖不喜打扮,但仙人風雅猶在,一頭烏發平日永遠整齊束起,白衣飄逸。


    然而現在的淩鴻仙君又哪裏見得半點風姿。他烏發散亂,用來固定的玉簪早已不知掉落在何處。白淨的臉被亂發遮住半邊。傅瓊窺見那被遮擋的部分,也爬上了猙獰的紫斑,俊秀的容顏盡毀,早已看不出半分仙人的雅姿。


    傅瓊手中緊握的佩劍當啷地掉在地上。


    他沒有想到,他會親眼見到傅白這般狼狽的狀態。淩鴻仙君位列眾仙人之首,高高在上,不容褻瀆。他戰功赫赫,備受恩寵,他的兄長是天帝,那般尊貴的身份,連凡人多瞥的一眼,有會成為冒犯和不敬。


    如山巔潔雪一般的仙君,深陷汙穢,即將被它們吞沒。


    發現來人是傅瓊時,傅白的眼神有一瞬間的閃躲。他試圖手肘撐地,讓自己不至於太難看,但他的努力是徒勞的,渾身壓根使不上任何力氣。掙紮得太多,反倒更窘迫,於是傅白僅歎了一聲氣,呆等傅瓊上前扶他。


    “這副模樣,我心裏最不想讓看到的人,就是你。”


    傅瓊的手伸到傅白的兩臂之間,把他扶起。咫尺的距離,後者聽見前者顫抖的氣息。


    傅瓊久久說不出話。


    被自家弟弟看見了慘淡的樣子,傅白有那麽零星一丁點覺得丟人,但轉念一想,又沒什麽了。畢竟他在這裏,是盡了他的責,不該用“丟人”來形容這麽偉大的犧牲。


    傅白尚能苦中作樂,他本就擅長從疼痛和劫難中重新爬起來,但傅瓊不行。


    傅白是傅瓊唯一看在眼裏的人。


    身為人魔的後代,傅瓊從小就知道,他是個異類。人類不待見他,黃泉的魔也不可能把他視作同族。傅瓊比傅白懂事得更早,或者說,因為封閉和父親的暴行,小時候的傅白遲遲不肯張嘴說話,這仿佛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


    傅白從不願主動傷害任何人,哪怕那些人有負於他。


    但傅瓊不是,傅瓊會把那些欺侮過他、得罪過他的人,一一記在腦子裏。假以時日,再千百倍地報複迴去。他能忍,哪怕當年作為一個孩子,他的心機謀略也遠超眾人。如果他的力量不足夠,那麽他不會馬上施加報複。他願意等,等到時機成熟,等到一切將成定局。


    隨後他必反擊。


    傅瓊就是這樣的人,一個足夠惡卻不作惡的人。但傅瓊深深知道,傅白和他截然不同。傅白比他更慈悲,更有憐憫的心。由於出身,他從不期待旁人的善意,也不願自欺欺人地說,這世道還有好人在,但他選擇理解並漠視,相比較傅瓊的實質性報複,這已經算是極大的善良。


    傅白是個善良的人。


    所以傅瓊不希望他卷入殺戮之中。


    父親發現了他們的天資,要把他們培養成殺人的刀,為他所用。傅瓊猜中父親的心思,他主動迎合了對方的想法,但也提出要求,那就是,他可以接受任何苛刻的練習,但是,不要動傅白。


    暫時不要。


    最起碼再等他長大,現在的傅白還不足以去應對。


    傅瓊妄想著能無限拖延這段日子,他想他們兄弟的命已經夠苦,能解救得了一個,就算一個。傅瓊那時經受著最殘酷的考驗,滿腦子卻有最天真的想法。他想把這些黑暗的東西都背過來,他的兄長,他唯一的手足,唯一的血脈相連的親人,隻要永遠地活在陽光之下,做個散漫的閑人就好。


    一切都有他來背負。


    這是傅瓊那麽拚命的唯一意義。


    然而那個被叫做父親的男人,還是打起了傅白的主意。平心而論,傅白的天賦並不比傅瓊遜色多少,況且他仍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那個男人不喜歡傅瓊的深沉和盤算,他不需要一把會思考的刀。傅白看起來就更容易控製。隻要給他開出一個小小的條件,比如他來接下弟弟的擔子,弟弟就不必再吃苦,魚便會輕而易舉地咬鉤了。


    傅瓊不答應,但還沒有想出很好的辦法,那個時候他的年紀也不大。直到霍連城出現,明裏暗裏地保護傅白,傅瓊才暫且鬆了一口氣。


    可惜霍連城這匹狐狸,也沒教傅白什麽好,終是讓他的兄長走上戰場,直麵殺戮。為了這件事傅瓊恨得牙都要咬碎,他使盡花招,為的就是讓傅白遠離這些殘忍血腥的東西。但那隻大尾巴狐偏偏把傅白往這條路上推。


    對於這件事,兄弟二人產生不小的分歧。傅瓊堅決反對傅白參與到混戰中來,但傅白說,他們都是從一個肚子裏出來的,憑什麽隻許你做危險的事,反過來要阻止我。


    他們在任何時候都是對等的。


    傅瓊說不過他哥,傅白認準的事情,死都不迴頭,講什麽都沒用。那時候的傅白在狐狸和龍的影響下,性格已經外放很多了。看見弟弟憋得說不出話,抓耳撓腮的模樣,他眉毛揚起,甚至有些得意。


    他說傅瓊,沒用的,你別想一個人甩開我了。


    後來的事情,順理成章。他們在戰場上並肩殺敵,一起經曆了血肉橫飛、哀鴻遍野的戰場,一起從屍體堆成的山、汙血染紅的河中走過,一起封神一起飛升,最後來到仙界,成為無可取代的雙璧。


    那時候的仙凡黃泉三界,雖然還不算穩定,但有了傅家這對雙子在,似乎就有了一種底氣。


    傅瓊知道他和傅白是不一樣的人,安穩和平並非他所求。


    他骨子裏流淌的魔的血液在尖嘯,他知道,他天生追逐殺戮,左右生命的感覺才能給他帶來寧靜,安撫他躁動的心。能夠讓他滿足的,隻有戰爭和不盡的戰爭。


    但是封神之後,好長一段歲月,傅瓊都甘於庸俗的寧靜,任勞任怨地給他那個便宜大哥四處奔波,平定叛亂,和災後重建。傅瓊做這些事,不是因為他改了性子,而是因為傅白在這裏。


    他的血緣在這裏。


    隻要想到這裏,傅瓊就覺得,沒什麽本性不可以按捺,沒什麽野心不可以被澆滅。他這樣,千秋萬代、永生永世地庸碌下去都無所謂。欲望會蠶食他的內心和魂魄,但總有一個人能夠懸崖勒馬,一次次地把他拉迴來。


    傅白是傅瓊唯一珍視的人。


    或者說,在他的認知中,放眼三界,無論是仙氣飄逸的天界,還是煙火人間,亦或是混亂卻自由的黃泉,隻有一個傅白,才是他的同類,是值得他皈依之所。


    但是現在,他的信仰,他靈魂的寄托,就這樣被生生地折辱,在這兩界之交荒涼的地帶。


    沒有人知道傅白在經曆什麽,在承受什麽。他們羨慕他的榮光,卻又冠冕堂皇地推他到這最惡劣的深穀之中,任憑他被魔氣一次次地損壞仙體,瓜分靈識。


    “傅瓊?”


    傅白的手臂開始恢複。其實原本這些濁氣的腐蝕性就是暫時的。他是仙人,總有辦法修複自己,哪怕整個都碎成了血沫,隻要未能傷及根本,還能夠把自己慢慢拚湊起來。


    隻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所以傅白從不覺得他一個人漸漸腐爛是什麽不得了的大事,當然,這種事不能讓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仙人知道,否則會嚇到他們的,也會讓他們多想。在與罪惡的東西抗爭,沒辦法做到完全不被他們汙染,哪怕是強悍如斯的傅白也是如此,但他有很多種淨化自己的方式。


    這不是他第一次變成這個樣子,之前更加慘烈的情況都有,但那時隻有傅白自己知道,沒有其他人發現。


    可是現在,他的親生弟弟就撐著他的身體,雙手顫抖,眼睛發紅。


    那一刻傅白所有的平常心都皸裂了。


    作為兄長,作為親人,傅白最不想讓傅瓊知道,他在經曆什麽。所以他每次都會和傅瓊提前約定好見麵的日子,盡量避開自己在黃泉門掃蕩的時候。


    他想安慰傅瓊說,沒事,門裏麵的東西比他的情況還慘。但現在他說這句話也沒什麽用了,傅瓊完全聽不進去任何話,甚至連他叫他的名字,都沒有一絲反應。


    這是傅白所能想象到的,最糟的情況。


    兩人之間僵持著,傅白一反往常的沉默,講了許多話,大多是安慰傅瓊,讓他知道自己沒什麽大礙,不要擔心。還有讓他看開些,當初仙人黃泉混戰時,比這慘的時刻多著呢,不要大驚小怪,沒死就還有希望。


    傅瓊隻問了一句話。


    “他知道嗎?”


    “他?”


    傅白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傅瓊所指的人是誰,很快就想到,應該是他們共同的兄長。


    “他……”


    高高在上的淩鴻仙君也語塞了,因為他從未在乎過這件事,也從沒有單獨找他大哥天帝問過。


    在他看來,這是一件尋常的事。


    但是傅瓊在意。


    最終傅白撒了個謊話,說大哥知道。但僅從那片刻的遲疑當中,傅瓊便解讀出來,那位遠在天邊的便宜大哥,壓根沒有關心過這件事。


    傅瓊的眼神變得深沉,背對他的傅白卻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還在滔滔不絕地講。


    “大哥他現在是天帝,有很多事情要忙的。雖然我是他的兄弟,但也不能時時刻刻纏著他。傅瓊,你要明白,這些都是我們成為仙人之後應盡的事。天帝有天帝的擔子,我作為仙君之首,我要去最苦最難的地方。我不能讓其他人來頂替我。一個是他們並不靠譜,很有可能喪命。另外,我對自己的實力,還是很有把握的。”


    傅白說了些什麽,傅瓊後來完全沒有聽進腦子裏。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識變得混沌,那些被他壓抑多年,甚至幾乎要遺忘的本能重新蘇醒過來。


    傅瓊知道自己從來不是個善人。


    他在意的東西很少很少,所求也不多。但就是這樣的很少和不多,看起來都那麽天真,那麽遙不可及。


    “很多事情都太奇怪了,我舍棄那麽多,想要守住的這份安寧,卻依然是個幻象,是個騙局。”


    傅瓊負手立在欄杆邊,忽而轉頭,對傅青青一笑。


    “那就戳穿這騙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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