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嶼說是傍晚的時候去看他弟弟,其實天還沒黑,他就忍不住去看傅款的情況。


    祠堂是供奉亡者的地方,又陰又冷。傅款從小錦衣玉食,沒吃過多少苦頭。哪怕當初他偷偷從家裏溜走,也很快就遇見了傅白。傅白自然不會短他衣食。


    霍嶼嘴硬心軟。若是他父親來,或許會把傅款關個一天一夜。但霍嶼對傅款向來縱容,不到三個時辰,他便坐不住了。


    “這半天沒聽見霍崢的動靜了,我去看看。”


    霍嶼放下妻子為他沏的茶,整了整衣擺,就要出去。


    敬霜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把霍嶼看得相當不自在。


    他幹咳一聲,欲蓋彌彰地說:“我看看他是不是出事了,真死在祠堂裏,我對列祖列宗也沒辦法交代。”


    敬霜笑著點點頭。


    霍嶼重新迴到祠堂。他站在門外,豎起耳朵聽了聽,裏麵沒有任何聲音。


    他皺起了眉毛。


    “霍崢?”


    沒人迴應他。


    霍嶼伸手敲了敲門。


    “霍崢,還在嗎?出個聲。”


    這次還是沒人迴應。


    霍嶼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敢隨便開門,以防傅款故意詐他,裝作不在的樣子,實際上要趁他開門的一瞬間逃走。


    然而始終沒有迴話的聲音,這也讓霍嶼感到很不安。


    他擔心三弟真的會出什麽問題。


    霍嶼在門口踱了兩步,然後想了個辦法。


    “霍崢,你詐我也沒用。既然你還在裏麵,那我就先走了。等你什麽時候想清楚了,我再放你出來。”


    說著,霍嶼作勢轉身離開。


    可在他還沒有走出院落時,忽然間,他聽見祠堂裏有響動,仿佛什麽東西掉落的聲音。


    隨後他聽見傅款叫了一聲,似乎是因為疼痛。


    霍嶼一驚,飛速轉身迴去。


    “霍崢!霍崢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霍嶼一邊撕開門上的封條,一邊向門內吼。


    傅款虛弱地喊了一聲“大哥”,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封條被霍嶼扯下,他推開門,左右看了看,在一個案台的後麵發現一雙伸出來的腳。


    “霍崢!”


    霍嶼立刻跑過去,就見傅款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麵無血色。他托起傅款的上身,輕輕拍打他的臉。


    “三弟,你怎麽樣?哪裏受傷了?”


    傅款閉著眼睛,仿佛全無知覺。霍嶼額頭開始出汗,他架起傅款的手臂,就要起身。


    “大哥先帶你出去。”


    “大哥。”


    傅款忽然叫了霍嶼一聲。霍嶼迴頭,卻發現傅款對他眨眨眼。


    “就知道大哥放心不下我。”


    他這副樣子,分明什麽事都沒有。


    剛剛的虛弱全部都是裝出來的。


    霍嶼的表情一怔,半天沒有迴過神。待他迴神之後,鬆開架住傅款的手臂,兩手蓋在自己的臉上,緩慢又用力地抹了一把臉。


    “大哥?”這迴發愣的反倒變成了傅款,他從未見過霍嶼這個樣子,他的臉上都是汗,“你怎麽……”


    “出去。”


    霍嶼打斷傅款的話,一手蓋住臉,一手指著門的方向。


    “我……”


    “出去!”


    傅款看著不對勁的霍嶼,很困惑。但直覺告訴他,現在還是乖乖聽話比較好。


    “好吧,我出去。”


    他離開祠堂。


    等人走遠,霍嶼渾身力氣一鬆,滑坐到地麵上。


    他慢慢地平複急促的唿吸,半睜著眼,看著敞開的祠堂的門,還有那些在陽光下飄浮的灰塵。


    在他身後,是一個接一個木製的牌位。小山一般的牌位自低處看仿佛將要傾倒,直直地壓在他身上。


    ……


    傅謙在見大祭司。


    大祭司所在的地方位於宮城的最深處,是一座塔樓。塔樓的上下不放宮燈,取而代之的是一隻隻白色的蠟燭。在蠟燭的映照下,可以看見牆上掛有一幅幅記載龍族曆史的帛畫。


    在銀龍一族,大祭司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能通曉萬事,他的靈魂能夠穿越過去、現在和未來。因為他的占卜和預知能力以及無窮無盡的智慧,在族內,大祭司是很有威信的存在。就連族長,在有重大的事情時,也多來請示大祭司。


    大祭司常年穿著一身隆重但是破舊的祭祀服裝,花白的頭發和遍布皺紋的臉被寬大的兜帽嚴嚴實實地遮住,隻露出半張嘴和下巴。沒有人知道大祭司到底活了多長時間,也沒有人知道這期間是否有更換過大祭司的人選,如果要更換,又該采取怎樣的辦法。


    這些都是謎,無人知曉。


    大祭司似乎預感到司堯和傅謙二人的到來。他坐在圓形的地毯上,在他的對麵,已經擺好兩個蒲團。


    兩人踩著樓梯來到塔樓的最高層,就看見等候多時的大祭司。大祭司微微抬起頭,帽子的褶皺隨之變了變,但依然很好地遮住他的臉。


    這是傅謙第一次見到大祭司,他打量了一下對方,從破舊的兜帽,到披風後露出的長長的龍尾。


    龍尾髒兮兮的,上麵還有很多凝固的傷疤。


    傅謙收迴視線,轉而盯著他腳邊的兩塊磚,好像對什麽都漠不關心了。


    司堯對著大祭司一點頭,大祭司兩手交疊放在膝前,身子深深地伏低,對司堯行禮。


    “坐吧。”


    司堯指著其中一個蒲團,示意傅謙坐下。傅謙扭頭看了眼身後的鐐銬,又抬眼望著司堯。


    司堯伸手一點,鐐銬脫落,砸在地麵上,發出嘩啦的聲響。


    這迴傅謙才肯坐下。


    在他落座後,司堯也坐在他旁邊的蒲團。大祭司層層疊疊的衣衫裏伸出一隻枯瘦蒼白的手。那隻手伸向旁邊的櫃子,拉開抽屜,從中取出一塊燒得焦黑的龜甲。


    隨後,他的右手掌心翻上,一簇熒藍的火焰出現在他的掌心。


    大祭司左手手持龜甲,靠近右手。兩隻手一接觸,砰地一聲,火焰像雲團一般鼓起,又迅速消散成點點細屑。


    隻留下一塊被燒紅的龜甲,上麵有閃爍的金色龍文。


    傅謙默默地盯著那些奇妙的文字,司堯也在看。大祭司仔細地辨認著上麵的紋路,又不停地用手去撫摸。過了好長時間後,他才把東西放下。然後拿起紙筆,寫了一句話,再把紙條雙手遞給司堯。


    司堯單手取過紙條,展開來看。閱後,他望著傅謙,臉上閃過莫名的表情。


    “你隨我來。”


    司堯帶著傅謙離開了。


    他們並沒有走出宮城,但司堯這次帶他到了宮城比較荒涼的北麵。這裏是關押一些重要犯人的地方,平時幾乎沒有人進出,所以顯得格外昏暗幽冷。


    傅謙在一條漫長的青石板路上麵走,兩邊都是高高的圍牆,牆內或許就是牢獄,因為經常會聽見龍遭受痛苦時發出的低沉呻吟聲。


    他麵不改色地往前走。


    司堯走在他前麵,他似乎並不擔心傅謙會逃跑,或者從背後偷襲。除了在領地邊界時,司堯手下的人對傅謙動了手之外,他再沒有采取任何暴力的手段。


    這讓傅謙有些不解。


    雖然他和司堯並沒有太多接觸,但很多事情,又不是僅僅朝夕相處才能了解到。銀龍一族年輕的族長司堯是個刻板又嚴厲的人,他厭惡任何破壞規矩的行為。


    沒錯,用妖的壽命來衡量,司堯還是條年輕的龍。他雖然要比傅謙長一輩,是他的親叔叔,但他和傅謙的年齡相差並不大。


    司堯是上一輩中年紀最小的,但他是性格最謹嚴,也是做事最絕的一個。處罰族內不守規矩的同類,司堯絕不會心慈手軟。


    所以傅謙想,定是司堯還有什麽後招在等著他,他不能掉以輕心。


    傅謙的擔心不無道理。很快,司堯就抵達了目的地,停下腳步。


    他站在一口井的前麵。


    井口很小,但是很深,內裏黑漆漆的一片。這裏是牢獄,那麽這口奇特的井,也不太可能是用作儲水的。


    井的旁邊豎了一塊木牌,上麵刻著“通冥”二字。


    “龍死後,並不和凡人一樣,墮入地獄,”司堯的聲音響起,“但地獄是個很奇特的地方,它對於凡人死後亡魂的折磨,引起了先祖的興趣。”


    那先祖還真是變態,傅謙在心裏沒什麽敬意地想著。


    “於是先祖們模仿地獄造出來這樣一口井,用來懲罰違背族規的族人。然而它做出來之後,卻因為過於酷烈,並沒有被使用幾次。”


    司堯轉身看向傅謙。


    “這便是經過大祭司的定奪後,要給你的懲罰。”


    傅謙點頭。


    “我接受。”


    司堯用手拿開井上的蓋子,最後說了一句,仿佛叮囑一般的話。


    “井內到底有什麽,誰都不知道。可能有毒蟲、霧瘴、刀陣、針林……你的命運,接下來,就攥在你自己手裏了。”


    “我的命運一向攥在自己手裏。”


    傅謙下頜上揚,變作龍身。一條銀雪般的龍出現,淩淩的光照亮了這片小小的角落。


    龍金色的眼睛沒什麽感情地看了站在旁邊的司堯一眼,然後,縱身躍下井口。


    等到白光消失,司堯才走迴井口,把蓋子重新蓋上。


    有人從暗處走出來,是大祭司。


    “這樣做,是正確的嗎。”司堯低聲詢問,他很少出現這般不確定的語氣。


    “這是占卜的結果,是上神的旨意。”


    大祭司的嗓音沙啞低沉,吐字含混。如果不仔細聆聽,很難聽懂他的說什麽。


    司堯沉默。


    “過去那種奇怪的卦象又出現了,”大祭司繼續道,“這種卦象,老朽平生隻見過兩次。”


    司堯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次。


    “銀龍一族向來以血統為尊,血統越是純淨,就越能獲得強大的力量,我們族人代代對此深信不疑,”司堯灰色的眼睛在暗處顯得更加幽深,“然而繼承了上神意誌的真龍血脈,卻一次又一次,在那些血統不純的後代身上出現。這對我們真是莫大的諷刺。”


    大祭司對司堯的想法不甚認可。


    “或許是,我們對上神意誌的領悟,本身就有了偏差,”大祭司慢慢地說道,“或許並不是血統決定了真龍的出現。成為真龍,大概需要某種契機,我們捕捉不到的契機。”


    “契機嗎……”司堯喃喃道,“我不喜歡契機,這個詞包含了太多的未知和可遇不可求。”


    “但它也蘊藏著無限的機會,還可能轉變為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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