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冉和朱越戰得不可開交。


    傅謙所用的問月劍法,便是由二長老朱越傳給他的。問月劍法本身是偏向輕盈飄渺的一派,但不同的劍士使出來也有不同的效果。相較於徒弟,朱越的問月劍沒那麽鋒芒畢露,招式與招式之間一氣嗬成,更顯得圓融沉穩。


    朱越將手中的問月劍舞出幾道複雜的軌跡,劍鋒行過的地方浮現出道道白色的波紋。周圍的景物漸漸變得扭曲模糊,邱冉緊握骨杖,雙眼開始出現些許幻覺。


    問月劍法第四式——鏡花水月。


    邱冉的行動慢了下來,朱越趁此機會,提劍近身。劍光閃過,被邱冉用骨杖正麵接下。


    “看來雷劫派的長老並不如我聽聞的那般沒用。”


    邱冉一甩黑袍,避開朱越的第二劍。


    朱越微微一笑。


    “門派存亡關頭,多少還是能派上些用場。”


    砰——


    黑色的蛇一樣的濃煙忽然炸開,將朱越的視線遮蔽。眼前頓時看不清東西給他造成了一絲麻煩,但朱越很快轉而用耳朵判斷對方的位置。


    鏘。


    問月劍向左後一擋,截住邱冉的骨杖。


    邱冉一擊不成,又隱藏到黑煙之中,但這時朱越已經不會讓他稱心如意。


    銀白色的光弧從中間簌地擴散開,將黑煙驅散一空,也暴露了邱冉所在的位置。朱越劍鋒一掃,長劍發出一聲吟嘯,帶著淩厲的鋒芒直逼邱冉。


    即便向後閃躲,還是未能完全避開。邱冉的衣服被割破了長長一道,紅色的血從傷痕中緩緩地滲出。


    “朱長老,劍法精妙,佩服佩服。”


    邱冉捂在胸前的手移開,望著滿手的血,冷笑一聲。


    然而朱越這次不會再迴答他的話了。時間不多,服下藥丸之後,他的生命會迅速消耗。


    不知道後麵會不會有黃泉的增援來,他必須盡快將眼前這位解決掉。


    這樣想著,朱越在劍身上灌注了更多的靈力。沒有被劍吸收的,就外溢出來,迅速將這一片區域都染白了,仿佛滿月之夜月光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


    問月劍法第五式,月盈。


    這一招改變了周圍的靈力波動,空氣變得不安定起來。月光太滿,隱隱有令人窒息眩目的感覺。不斷釋放出的精純靈力仿佛將空氣的縫隙也填滿了。在這樣凝滯的氣氛中,朱越攜劍直奔邱冉。


    問月劍劍尖上揚,就要作勢劈下。


    邱冉微微抬頭。


    嗤——


    白色的骨杖杖頭忽然膨脹起來,變成一隻巨大的骷髏頭。它張開黑如深淵的巨口,將閃躲不及的朱越攔腰咬住。


    半空炸開一朵鮮紅的血花。


    ……


    “果然是你。”


    沙武在看見來人是傅寨時,並沒有展現出什麽驚訝的情緒,仿佛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是他一般。


    “師父……看見我並不驚訝?”反倒是傅寨先問出了聲。


    沙武冷哼。


    “掌門師兄早已料到門內的弟子之中必然有內鬼,你們的目的就是要裏應外合。你的身份我早就知曉了。”


    即便這樣,說不驚訝也是假的。


    在有座山莊出事的前幾日,掌門就已經召集四位長老,告知他近日占卜的結果。卦象顯示的有兩件事,一件是黃泉界馬上就要攻打人界,雷劫山一定是突破口。另一件事便是有人隱藏在門派內部多年,隻等著這次引黃泉魔兵入凡。


    唐悟說,需要防備的,也就是四位真傳弟子。不過他沒有明確說出防範哪一位,隻是說讓四位長老做好與自家徒弟為敵的準備。


    但仔細想想,就知道掌門真正想讓大家防備的是誰。


    傅謙這一世是天工閣老閣主獨子,傅款是擁有皇室血脈的世子,他們二人算是身世清白,不太可能與黃泉界有什麽勾當。


    傅白與傅寨同為孤兒。但傅白近些日子被幾個大派糾纏著,無暇分心,掌門更是讓他暫時不要迴山。


    剩下的,也隻有一個尚且留在門派內的傅寨。


    沙武是自己想明白的。或許這就是掌門的意圖,直接告知這個名字太過殘忍。讓沙武慢慢去想,也是給他一個接受的時間。


    三長老算是反應比較遲鈍的,他的其他幾位師兄師弟肯定更早就猜到這人是誰了。


    四位長老,總有人會與他交手,但沙武沒想到,這個人最終竟然還是自己。


    真是殘酷的安排。


    沙武重整精神,拔起立在身邊的重劍。


    “傅寨,閑話少說!今日你我就在這裏較量一場,生死自擔!”


    三長老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一戰,也必然是隻剩一人存活的一戰。


    傅寨也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這把佩劍同樣名“流沙”,是三長老親手為他鑄造的重劍。


    “師父,雖然我們立場不同,但徒兒敬你重你。今日徒兒便用這套流沙劍法,來向師父討教一番。”


    “不必多言,各憑本事吧!”


    沙武出手便是劍法第五式沉沙。這一式攻擊範圍極大,周圍的樹木受到影響紛紛倒下,大地開始急速下陷。


    流沙劍法屬於土係,沉穩厚重,依托地麵的承載變化出六種不同的招式。沉沙一式施展出來,這附近的地貌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傅寨曉得這一式的厲害。他縱身幾個起躍,踏在碎石之上。可這些碎石有的還沒經受碰撞就變成了細碎的沙礫。在踩空一下後,傅寨提劍一甩,匯聚周圍飛揚的沙土凝成一隻沙俑,讓其用手掌托著他在半空移動。


    三五顆拳頭大的石子忽而從右後方襲來,打在沙俑的頭頂和兩肩。這三個點正是靈力凝聚的點,擊碎它們便能讓沙俑散掉。作為師父,沙武不可能不知道。


    流沙六式,從第一式到最後一式,都是師徒二人所爛熟於心的。


    這是他們這一戰的優勢,同時又是他們的劣勢。


    失去沙俑的依托,沉沙帶來的破壞又在不斷持續,傅寨隻能在如此混亂的局麵下不停地轉移落腳點,而三長老的劍招又以令人喘不過氣的節奏緊隨而至。傅寨知道這樣下去十分被動,他轉守為攻,一招基本式“飛沙”打斷沙武的攻擊節奏,再輔以另一基本式“走石”,拉開二人之間的距離。


    流沙劍一共隻有六式,其中飛沙和走石又是基本式,從劍法的變化來說要比其他的少很多。但它追求的並非多變,而是紮實。每揮出一劍,都要發揮最大的力量。


    這不僅僅是在考驗師徒二人的基本功,也是在比拚耐力和毅力。


    錚錚——


    漫天飛沙中,長劍與長劍撞擊在一起,兩道人影一觸即退,又再次衝向彼此。


    師徒二人對過十幾招,各自都負了輕傷。沙武傷在左臂,傅寨的衣服右襟有一道紅。


    但傅寨的體力基本沒有消耗,沙武的唿吸卻有一絲不穩。


    這也是正常的。


    傅寨對劍道的天賦遠比他所展現出來的要高很多,就算沙武作為師父,也是頭一次見識到徒弟的真正實力。


    第一次讓傅寨握真劍時,那是在他幾歲?大概十歲的年紀吧。那是一個秋天的午後,傅寨按照師父的叮囑在林中的空地練劍。沙武把自己親手鑄成的流沙劍背在身後,神神秘秘地靠近小徒弟,一把抽走他手中的木劍。


    傅寨那時候剛有師父腰那麽高。他向後仰著頭,滿臉都是汗。


    “師父,怎麽啦?”


    沙武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對傅寨說:“徒弟,今日是你的生辰,也就是你被掌門師兄帶上山的日子。你這些日子十分刻苦,作為獎勵,為師要送你一件禮物。”


    小孩子都喜歡禮物,哪怕是傅寨這樣不善於表達情緒的孩子。要是換做三弟子傅款,師父給禮物,他能躥到房頂上去。


    傅寨抿著嘴巴,不言不語,眼睛亮晶晶的,等待師父給他驚喜。在沙武把那柄放著漂亮光澤的流沙劍遞到傅寨麵前時,他看見這孩子的眼裏有光閃過。


    那個孩子去哪了呢?難道當初的那個孩子,也是偽裝出來的嗎?


    沙武心頭刀割般地一痛。他強行壓下這股不該有的情緒,將四散的黃沙聚集起來,形成數十個高大的沙俑。


    這些沙俑每個都有兩人高,手中握著由堅硬的石塊粘合起來的長劍和巨斧。傅寨草草一數,竟有三十餘個。


    隻是一分神的功夫,距離最近的一個沙俑就高舉斧頭劈了下來。傅寨的身體擦著斧頭避開,即使是瞬間也感受到了那股雷霆萬鈞的力道。


    數十個沙俑自動形成一個人陣,將傅寨困在其中。傅寨必須快速地避開那些雜亂無章的攻擊,但是它們太密集了,就算反應再快,也不可能成功避開所有。


    一輪緊密的攻擊過後,傅寨身上的血痕多了不少。他身上的衣服本來就是白色的,但凡出了一點血就特別明顯。


    懸於半空的傅寨忽然落到地麵上,那些沙俑也尾隨其後。在它們落地的一瞬間,傅寨猛地將手中的長劍插入地麵。霎時,堅硬的地麵變得柔軟,出現大量的流沙,將所有的沙俑吸入其中。


    第三式,沙湖。


    眼看著最後一個沙俑努力向上伸出的手臂也被徹底吞噬,傅寨咳了一聲,將誤吸入嗓子裏的沙子咳出。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站穩步子,隻感覺靠後的右腿一沉,整個身體多了下墜感。


    他一低頭,原來自己也陷入了沙湖之中。


    三長老的流沙劍同樣深深插入地麵,傅寨所沉入的沙湖,正是他一手造成的。


    沙湖會將它纏住的物體全部吞噬,一旦進入就極難脫身。傅寨嚐試著用劍身來穩定住自己,但是沒用,他還是在不斷下滑。


    而沙武就站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土係靈力不斷注入流沙劍,讓沙湖的吞噬速度加快。


    他眼睜睜地看著一手帶大的徒弟在其中掙紮,那些細沙在無情地上漲吞沒。三長老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腦海中也開始錯亂。他一會兒看見那個抱著重劍踉蹌地跟在他身後跑的孩子,一會兒又看見正在被沙子吞噬的少年。


    他們是同一個人,他親手帶大的徒弟,又要親手毀掉他。


    沙武悲哀又憤恨,他看著已經被吞沒到脖頸的徒弟,高喝一聲。


    “傅寨!你究竟認沒認過我這個師父!”


    他沒有聽見傅寨的迴答,或許他已經無法迴答。


    沙湖吞食了它的獵物,又重新歸於平靜。沙武想要上前看看情況,走的第一步卻踉蹌了一下。他用劍支撐住自己的身子,站穩之後,又繼續往前走。


    真的是半點痕跡都沒留下。


    三長老沉默地站了一會兒,什麽都沒說。他轉過身子,打算繼續迴去鎮守此地。


    可就在他的身子還沒有徹底轉過去的時候,一隻手從地底伸出,抓住他的腳踝,將他用力地拖了下來。


    不好!


    沙武用劍撐住地麵讓自己不至於完全跌倒。他背對著天空,耳邊忽然傳來唿嘯的風沙聲。


    他扭頭一看,數不清的沙子從四麵八方湧入,形成一圈高牆,又仿佛浪潮。它們從四麵向中心合攏,恍若海浪升到頂點又猛然墜落,紛紛砸向位於其中的沙武。


    這是流沙劍法的最後一式——沙葬。


    三長老此生還是頭一次見識過如此浩大的最終式。


    也是唯一的一次了。


    一切塵埃落定。


    沙幕落下時,原本空無一人的地方已經有人站了很久。傅寨的渾身上下滿是細沙。他看著眼前這個剛剛形成的“沙丘”,久久無言。


    在沙丘的最深處,埋葬著雷劫派的三長老。


    傅寨又咳嗽兩聲。他把流沙劍歸鞘,隨後右臂輕甩,流沙劍便連著劍鞘紮進沙丘的最高點,像一個無字的墓碑。


    傅寨迴頭看了一眼。這裏是山的陽麵,身後就是長長的山階。當年他就是被唐掌門牽著從山下走上來,在半路遇見了往山下趕等著接徒弟的沙武。


    沙武那時候還年輕,胡須都是黑的。他一步三台階地跑下山,在拐彎處還差點撞到掌門,被唐悟輕飄飄地斥責兩句。


    被訓斥的沙長老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然後把背在身後的手伸到年幼的傅寨前麵。他拿著一隻糖人,糖人雕的沙和尚。傅寨還沒說什麽呢,沙武就解釋說他去的晚,孫悟空都賣完了,隻剩下這個,改天再買孫悟空。


    傅寨接過糖人,在手中轉了轉糖棍兒。那時他沒有迴憶起前世,隻是個普通的孩子。他覺得沙長老很親切,他對沙長老笑了一下,說這個也很好。


    沙武也憨厚地笑了。被師兄捅了下手肘後,才想起來今天的正事是收徒。他咳嗽兩聲,清清嗓子,端著長老的架子說:“我叫沙武,是雷劫派三長老,今後你就是我的徒弟了。我傳授你劍道,也會育你成人。孩子,你認我這個師父不認?”


    “我認。”


    成年後的傅寨給出了和童年時一樣的答案,但這個答案會和雷劫山的所有一並封存。傅寨最後望了一眼流沙劍所在的地方,轉身離開。


    山間的風吹了起來。穿過重重風沙,傅寨身上那件染血的門派道袍,漸漸地褪成鴉黑色。他的雙眼也不見曾經的青稚純粹,隻剩下古潭似的黑。


    自此沒有傅寨,隻有黃泉右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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