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白此時站在亂葬崗的山頂,腳下是數不盡的墳。


    他右手中持有一麵招魂幡。招魂幡是黑色的,幡旗的底邊有些卷皺破爛,從外表看上去,倒沒有半分仙器應有的華貴。


    不過想到之前的繡像傘也是這般平平無奇,或許當初打造五仙器的匠人是個低調的人,壓根就沒想過給他的作品增添什麽不必要的裝飾。


    剛剛從幻境出來的前一瞬,子凝的靈息已經相當虛弱。她似乎很不想讓傅白和那個黑袍人見麵,所以才寧可耗費最後一點力量,也要把人傳送過來。


    傅白站在這山頂也有一段時間了。在此期間,沒有人追擊上來,可見那個屬於黃泉界的黑袍人也不能自如地往來兩界。當初在有座山莊,他也是出現在黃泉井的旁邊,那是兩界最模糊的地帶。


    不過當時,他貌似還沒有特別強烈的,要把傅白帶走的願望。而這次很明顯,他要把人直接抓走。


    或許是在此期間,他又改變了想法,或者得到了什麽別的指令。


    那麽黃泉界的人,為何執意要帶他走?


    還有子凝,她最後說的那句,他忘記了很多事,究竟是什麽意思?


    傅白知道自己已經輪迴過很多世。每一世,他都基本上有印象。不過人又不是無情的記憶機器,不可能麵麵俱到,把所有的經曆都記得一清二楚。


    但子凝這麽說,他所忘記的事,絕非尋常之事。


    而且這種忘記,不是他的本意,是被強行抹去的。


    到底是誰……會做出這種事……


    還有子凝提到的那個等他的人,究竟會是誰……


    之前隻是隱約有些懷疑,但傅白現在是肯定多了。他的輪迴,他所掌握的前世記憶,不是什麽白撿的才能,而是有強烈目的的。


    他想等他出去之後,還得再嚐試著聯係一下華陽仙君他們,問問這都是什麽事。


    右側的山路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傅白轉過頭,竟然是赫連城主。


    赫連崢向來整潔的長袍多了許多灰土。他沒有帶一個隨從,獨身一人上了山,仿佛早已料到會在此處見到某個人似的。


    他看見傅白,也沒有驚訝的表情,而是又把視線滑向他手中的那麵幡旗。


    子凝說過,城中沒有活人了。


    現在的赫連崢,也早已不應存於陽間。


    赫連崢用袖口抹了抹臉,雖然他並沒有出汗,但他下意識地以為自己臉上會有汗珠,結果反倒把袖子的土蹭到了右臉。


    時辰到了。


    傅白手中的招魂幡,忽然開始小幅度地震顫起來。耳朵將將能捕捉到的嗡鳴聲水波狀從他的右手散發,越蕩越遠。


    山下,浩大的鬼哭城倏地掀起無名大火。火焰是從那一盞又一盞紅燈籠燒起來的。城裏有人在唿救,有人在長街跑動。那些外來的修士被這突然燒起的火弄得手足無措,一邊救火,一邊疏散城裏的百姓。


    樓肅和白茫仍在城中。兩人率先察覺到這場大火來得詭異,而且鬼哭城的人,仿佛是被召喚了一般。他們停下了手中在忙活的事,高高地昂起頭,像一尊又一尊沉默的雕像。奔逃唿喊的,隻有他們這些外來的人。


    在距離樓肅最近的一個妙齡女子,她在上一瞬還在把玩一盒胭脂,下一瞬就戴好紅白麵具,仰頭,身子一輕,遊魂般飄起,搖搖曳曳地蕩走,奔赴那亂葬崗的方向。樓肅試著用仙術抓住她,但他隻是稍稍碰到了女子的衣袖,這點布料立刻粉末一樣碎了,仿佛被火焰吞噬過一般。


    接連兩三個人,都是這樣。樓肅瞬間意識到這些人都不算活人了。他當機立斷,要讓滯留在城內的修士先撤走。


    白茫也意識到這件事,他和白翡已經行動起來了。


    數不盡的亡魂流星般劃過夜空,又如同拱月的繁星,聚集在招魂幡的周圍。傅白心念一動,一道陌生的法訣自動於腦中生成。他默念一句,那些遊弋的魂魄便被幡旗吸納。漂泊百年,總算於此安息。


    和傅白一起沉默看著這場盛大祭典的,還有鬼哭城的城主。


    赫連崢看著他的百姓變成一個又一個亡魂,眼底映著憧憧火光。他從衣襟裏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把布包上麵的活結解開。


    這裏麵原來包著的,正是那奩匣裏的灰燼。


    此時已經變成了一隻艾草香囊,香囊的表麵有刺繡,針腳粗糙,一看繡這香囊的姑娘心思就不細膩,針線活也不好。


    鬼哭城的一切都在複原,連帶著這曾經被燒毀的香囊。


    還有那些一度缺失的記憶。


    赫連崢一抬頭,發現傅白的視線也落在這個香囊之上。他淡淡地笑了,說:“仙長已經見過子凝了吧?”


    “嗯。”傅白應道。


    “其實初次與仙長見麵,在下就已經察覺到你我的相似。隻是那時心裏別著一股勁兒,不肯承認自己隻是她孤獨之時捏造出的幻影罷了。”


    赫連崢將五指攏起,把香囊攥在掌心。


    “城主早已發現,這鬼哭城不在陽界之事吧。”傅白問。


    赫連崢搖頭。


    “如果不是子凝的力量逐漸變弱,我甚至無法察覺城門出不去這件事。鬼哭城的存在是依賴於她的力量。但在這百年中,她的靈力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赫連崢還解釋了,每次陰嫁儀式,就是為了鞏固她的力量而存在的。


    “曾經我能隱隱感受到子凝的存在,不管她在城內的哪一個角落。我一度以為這是心有靈犀,但現在想想,或許隻是因為,我是她一手創造出的泡影罷了,”城主說到此處,有些無奈。可他話鋒一轉,問身邊的傅白,“就在剛才,這種感應忽然消失了。仙長可知子凝現在在何處?她已經在幡裏沉睡了嗎?”


    傅白沒辦法告訴赫連崢,子凝作為一個器靈,神識已經徹底破碎。再次將她聚集起來,或許要花費上千年的功夫。


    他幾乎不說謊,但在看見赫連崢逐漸變得焦黑的衣袖時,快要到嘴邊的話轉了個彎。


    “她就在幡內。”


    “是嗎……”赫連崢釋然地笑了,“即是這樣,那我便安心了。”


    赫連崢的身影緩慢地消散了。因為他並非鬼哭城內存在過的人,隻能算是子凝生造出的,所以他不能像其他亡魂一般,迴歸到招魂幡內。


    他自己也清楚這件事。


    “韓先生的手藝很好,那個奩匣我很滿意。隻是這珍視之物,還是貼身放著最好。”赫連崢攤開手掌,看了看掌心的香囊,迴憶起當初子凝將它硬塞到自己手裏的一幕,含笑闔目,“人事已盡,我也該走了。”


    他身形散盡,隻留一地焦土。


    招魂幡嗚鳴一聲,鬼哭城不複鬼泣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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