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3)

    這一日,太陽甚好,風沙卻大。

    中行說從牛皮帳篷裏走出來,伸伸筋骨,透透氣。他從文帝前元六年來到匈奴,已經十六年了。來的那年五十二歲,如今已近古夕,確實衰老了。他裘袍裹身,戴黑貂皮冠,步履蹣跚,跺著腳,抖動著身子,齜牙裂嘴喊冷。塞外生活使他有了很大改變:能吃半生半熟的牛羊肉,喝鮮奶塊子。睡氈幕,騎劣馬,祭黑木神,跳蒼鷹舞。甚至連他身上散發的氣味也同周圍人的一樣,就是牧羊犬也辨不出來了,他成了地地道道的匈奴人。

    然而在骨子裏,他還是漢人。他常暗自背誦《詩經•;泉水》中的句子:

    我思肥泉,茲之永歎。

    思須與漕,我心悠悠。

    駕言出遊,以寫我憂。

    姑且駕車,信步出遊,

    借以宣泄,我的憂愁。

    每當他背到最後一句,便淚水滾滾。長安的曉岸堤柳,月下梧桐,讓他揪心!正所謂:愛極生恨。他知道再也不能迴到故國了,於是產生出要撕毀畫圖,與景共滅的心思。正是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才忍受這裏的一切。

    驀地,一個侍衛前來跪稟:“‘智翁’,”——這是匈奴人對他尊敬的的稱唿;他確是老得成了“人精”——“外麵有個會下圍棋的漢人求見。”

    中行說慢慢迴過頭來,臉上顯出些許笑紋:“讓他進來罷。”

    不一刻,侍衛領進一個赤紅臉的年輕人。中行說看時,那人氣宇軒昂,正搶上幾步,叩首行禮:

    “小民拜見大人。”

    “會下圍棋?”中行說問。

    “略知一二;在大人麵前,不敢說會。”來人不卑不亢,說話甚是得體。中行說聽了很受用。

    “你叫甚麽名字?哪裏人氏?一向作何營生?我怎從未見過你?”中行說口氣轉峻,一連串冷冷問道。

    “小民賤姓孟,單名一個句字;祖居河南郡,一向做南北生意;”來人略抬頭,不慌不忙迴道:“新近才到王廷,聽說這邊皮子甚好,運到南邊可賣大價錢。昨日方見露布,知大人深通黑白之道,特來為大人解悶。”

    “嗯,”中行說把深邃的小眼睛用力睜開,說聲“進來罷”,即先踅迴牛皮帳篷。

    來人正是劇孟,他知第一關算過了;不敢怠慢,急忙站起跟了進去。他借機睃了周圍一眼,帳外有八名粗壯的衛士,虎彪彪地站在那裏。進到帳內,光線頓時暗了些;定睛看時,帳內高大寬敞,有多根碗口粗的木柱,在四周將帳篷撐起。四周也無窗戶,被華貴嵌花的壁毯遮蔽著,一絲風也不透。地上鋪了厚毛氈,氈上一個幾案,上擱烏光鋥亮的楸木棋盤。因為楸木紋理細密,著子有敲金嘎玉之聲,故人們都把楸木棋盤視為上品。旁邊兩個羊脂般的玉罐,分別盛了犀角、象牙做的棋子。這般金貴的棋具,劇孟還是平生僅見。

    中行說已先坐在幾案一邊,肅手讓劇孟坐在自己對麵。他見劇孟希罕地看著棋具,隨口道:“這原是漢宮裏的東西。”臉上略有得色。

    跟著,有個模樣不錯的漢族使女,用托盤送上銀碗盛的奶茶,每人麵前放了一碗,又低頭退下。劇孟瞥一眼,見她二十一二歲,臉色憂鬱,手上有青紫傷痕。心知必是受了虐待。

    中行說看也不看,自端一碗,趁熱“唏唏”地喝著,且伸了伸手,意思是讓劇孟喝。劇孟說聲“謝大人”,也端起碗喝了。

    “來,陪老夫下一盤。”劇孟非讓中行說執黑。中行說笑道:“孟句,你不必客氣。有二十多年了罷,我從來都沒先走過。”

    “大人既如是說,小民就僭越了。”說著劇孟在金角位置,投下一子。中行說在星位應了。一遞一子,二人對弈起來。走了十餘招,劇孟漸感吃力,暗忖:“沒想到這賊子,弈棋功夫恁地深厚。”便使出解數拚殺。五十招後,劇孟忽覷對手破綻,殺入一子,立刻鎖死對方十幾目。

    中行說默觀良久,難有好的破解,便忍痛放棄這裏,另覓別處經營。劇孟針鋒相對,處處不讓。一時間,倒弄得中行說顧此失彼,手忙腳亂,麵上神情也不如開始那般從容了。

    劇孟偷覷中行說麵色不悅,額上見了汗,心道:“頭一盤不可讓這老兒過份難堪,誤了大事。”便假作疏忽,打劫時故意下錯一子,中行說得理不讓,接連痛下殺著。又下十餘合,劇孟敗象已現,幾經扭轉,力有不逮,終於負給中行說一目半。

    “大人棋力雄奇,小民實在佩服!”劇孟故意這般說。

    “快哉,快哉!”中行說得意地摸摸光光的下巴,“十多年沒有遇到你這般對手了!”說著端起奶茶一飲而盡,由衷道:“孟句,我看你於圍棋一道,頗有功底,可否不吝見告?”

    劇孟心想:“欲使老賊上鉤,正需賣弄些個。”遂拱一拱手,微笑道:“既大人見問,小民不敢隱瞞。若有謬誤處,請大人斧正。小民這就放肆了……”

    他清清嗓眼,慢慢道來:“圍棋,本為堯帝所創,以教子丹朱。據《孟子》記載,弈秋乃圍棋祖師爺。棋局縱橫十七線,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各一百五十枚,乃合先天河圖之數;黑白分陰陽,以象兩儀,立四角,以按四象。內藏千變萬化,神鬼莫測之機!”

    “啊,啊……”中行說棋藝雖高,但對圍棋淵源易數,知之不多;乍聞此言,甚覺新鮮。忙道,“請講下去。”

    劇孟見其入彀,便撿那精辟之處,侃侃道來:“博弈之道,貴乎嚴謹。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也。”

    中行說見劇孟說中要害,愈發瞪圓兩隻小眼,專注聽他講。劇孟口若懸河,把弈棋之精義,擇其扼要說出來:

    “法曰:寧輸一子,不失一先。擊左則視右,攻後則瞻前。有先而後,有後而先。兩生勿斷,皆活勿連。闊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與其戀子以求生,不若棄之而取勝;與其無事而獨行,不若固之而自補。彼眾我寡,先謀其生;我眾彼寡,務張其勢。善勝者不爭,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夫棋始以正合,終以奇勝。凡敵無事而自補,有侵絕之意;棄小而不救者,有圖大之心。隨手而下者,無謀之人;不思而應者,取敗之道。誠如《詩》雲:‘惴惴小心,如臨於穀。’”

    中行說雖棋藝頗髙,但他畢竟離開中原十數年之久。在此苦寒之地,罕遇對手,故於圍棋一道,孤陋寡聞。如今乍聞劇孟高論,如醍醐灌頂,聽得心旌搖搖,拍案擊節,連聲髙叫“妙,妙!”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他顧不得尊卑,不自禁用那像鳥爪似的手,緊握劇孟手道:“聽君一言,勝讀十年書也!”

    二人邊聊邊下棋,又擺了兩局。劇孟見中行說有些倦了,便見機告辭。中行說欲想挽留,劇孟堅行,中行說殷殷道:“有了閑暇,就常過來。”又問了劇孟現住何處。

    劇孟怕給卓吾家惹事,便隨口道:“住在河邊。”說畢,大步走出帳篷,騎馬走了。

    中行說直送到帳外。突兀,他愣怔一下:“今日之事,有些蹊蹺。這人棋藝甚高,說話行事又這般沉穩得體,會是誰呢?在中原時,從未聽說有此人。孟句,孟句,怕不是劇孟罷!他正是河南人氏,嗜賭如命,弈祺之術深不可測。哎呀,他不遠萬裏北來,怕是別有企圖。”他坐在毛毯上,反複思忖,“是來行刺?——不可能,這裏警衛森嚴,而他孤身一人;他當真是做生意?還是防範些好……有道是:寧可負人,不可人負我!”

    為了此事,中行說終日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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