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枚鑲金“木矢”(2)

    劇孟在睡夢中,忽聽一聲“緹縈迴來了”;急忙睜眼,就見宋邑正笑著推自己,便一軲碌坐起來急問:

    “緹縈在哪裏?”

    “劇大哥!”緹縈聲如黃鶯,已俏生生地站在當地。劇孟隻覺眼前一亮,此刻緹縈別具豐神。不知何時換了一身曲裾深衣,愈發顯得衣香鬢影。臉上的皮膚,紅白相間,恰如朝陽帶露的芍藥。一頭青絲,隻不過濕巾抹了抹,便如曾施膏沐一般,又黑又亮,披在肩後,發梢直至腰際。這副神態,劇孟幾曾見過,幾乎有些失魂落魄了。

    “縈妹,你可迴來了!都把我們擔心死了!”

    “韓大哥、劇大哥,”緹縈嫣然一笑,“讓你們擔驚受怕了。念賤婢的一片孝心,就原諒了罷……”說著盈盈一福。

    看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宋邑和劇孟倒不忍心責備她了。

    緹縈又告訴劇孟,爹爹已無罪開釋,韓大哥早安排安車去接了。隨後三人坐下來,緹縈才敘說了她去皇宮的經過……

    那日晚食後,緹縈暗暗打定主意,要去告禦狀。迴到房裏,她先寫了告狀的簡書;第二日一早,便偷偷溜了出去。為了遮掩容貌,抓把灰土在臉上抹了幾下,又把頭發弄亂了,立時變成一個要飯的村姑。

    一路上,她邊走邊問,居然來到皇城的橫門外邊。正不知往哪裏去,忽見官人鳴鑼開道。緹縈忙擠進路邊人群,巴眼觀望。隨著“鏜鏜”的鑼聲,一隊隊雄壯的衛士,高舉著金瓜、銀戈、鐵鉞,擎著五色幡旗、羅傘,從眼前過去;隨後,是衣衫光鮮的黃門和宮女。直過了好一陣子,方見一輛高大寬敞的軺車,款款地駛過來。

    緹縈心道:“上麵坐的不是皇上,也是大官。”她懷著一腔孝心,早忘記害怕,撥開人群,便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跪倒塵埃,大聲喊冤。猶如那霜空鶴唳、巫峽猿啼,清而且哀、哀而且厲,如一把寒光利刃,劃破了岑寂。“冤——枉——啊!”

    那淒楚的聲音,一下打入每個人的心底。眾人看時,陽光下一條穿著青衣的纖瘦身影,在急速地移動,一雙小手高舉過頂,擎著一方木簡。

    突然,負責警戒的校尉記起自己的職責,看到女子奔向乘輿,趕緊過來阻攔,伸出長戟一格,把她打倒在地,接著搶上兩步抓她的頭發。按照漢律,“犯蹕”是要判重罪的!

    “止!”一個人喊了一聲,從車裏探出頭來。這人四十多歲,頭戴竹皮長冠,長眉細眼,麵白無須。

    緹縈看在眼裏,益發高捧木簡,膝行而前,地上的砂礫很快地把她的膝蓋磨破了,一路滲出血漬。

    那人見是少女告狀,即命人將竹簡呈上來。此人正是當今皇上劉恆,恰好去給皇太後請安,路過此處。他接過簡書,展開細看。隻見上麵寫道:

    我父為官,齊國人稱讚他廉潔公正,平日

    行醫救人,不知怎地會犯法被判肉刑。我很痛

    心死去的人不能迴生,身體受刑不能複原,縱

    然想要改過自新,也沒有機會。我情願自己去

    當官婢,來贖父罪,使我父親有個自新的機會。

    懇求皇上開恩!

    劉恆看了簡書,頗為心動:一個弱女子,為了父親,從千裏之外的齊地走到京城上書天子,這要多大的毅力和決心啊!她寧願舍身為奴,以解除父親的痛苦,這又是怎樣的孝心啊!頓生憐憫,讓黃門把告狀女子一同帶去覲見薄太後。

    一個老黃門偷偷告訴緹縈,適間接狀的便是當今皇上。

    緹縈心思恁快,忙磕頭碰地,大聲謝恩:“賤婢謝皇上成全!”劉恆聽了,自是受用。

    緹縈跟在儀仗後麵,逶迤進了長樂宮。一路上,但見宮門高大,樓閣甚多,路徑曲折,宮人往來,隻覺眼花瞭亂,一時也看不過來。行了一盞茶功夫,方到一座宮殿前麵。緹縈抬眼望去,隻覺殿高無比,仿佛聳入雲天。直上了幾十級台階,才進到殿裏。殿內陳設甚為講究,地上象墨玉般光滑,兩邊的銅鶴吐出嫋嫋香煙。迎麵錦榻上,坐著一位麵目慈祥的老婦人。旁邊立著一位中年麗人,還有幾位俊美的宮女。

    劉恆上前幾步,叩禮道:“孩兒給母後請安。”

    緹縈見老婦人便是皇上母親,心頭如小鹿亂跳,慌忙跪下磕頭,不敢起來。劉恆也即稟告了,適才緹縈攔輿告狀的情形。這位太後本是窮苦人出身,聽了甚為同情,忙要過簡書細看了,竟流淚道:“多懂事的孩子啊,快起來罷!”

    緹縈見機忙道:“謝太後奶奶。”又磕了一個響頭,才小心翼翼地站起來,隻低著頭,不敢亂看。

    “是個孝女呢!”中年麗人亦抹一把淚,“做女人也恁不易啊!”

    這位中年麗人,正是篤信黃老之學*的竇皇後。她看見緹縈,竟勾起了自己的辛酸往事。竇皇後本名叫竇姬,原是平民出身,世居清河郡觀津縣。自小征選入宮,先是分在呂後宮中。後來,呂後為了拉攏諸王,決定從宮中挑選一些宮女賞賜給他們。竇姬知道被挑中後,願意去趙國,因為那裏離家近,便於見到家人。為了此事,她專門找主管的黃門求情,得到了應允。哪知黃門在造冊時,卻陰錯陽差把她劃入代王宮裏。偏因禍得福,代王見她楚楚可憐,愈加寵愛。十年後,竇姬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後。

    皇後的眼淚,更勾起太後的同情。她拭著淚水道:“皇帝,這肉刑是不好。臉上刺了字兒,割了鼻子,走到那裏,都抬不起頭來。砍了腿呢,還得要別人養活。這種前秦傳下來的酷刑,也該改改了。”

    “陛下,”皇後從容道:“臣妾以為‘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減輕刑法,是與百姓有好處的。”

    劉恆聽了,也自點頭,心中已有了主意。隨後便與皇後同輿,迴未央宮去料理朝政。緹縈也要跟著出宮,偏太後見她小模樣,十分喜愛,非讓她陪自己玩上一天。緹縈惦記父親,又怕韓叔和劇大哥著急,但不敢多說。隻好口兒甜甜地“太後奶奶”亂叫,倒把太後招笑了。

    太後瞧她髒兮兮的小臉兒,便讓宮女領她去沐浴更衣。不一刻,緹縈迴來,已換了一身絳色的深衣;窄窄的腰身,襯著她那吹彈得破的臉兒,愈發象一朵出水芙蓉。

    太後把她攬入懷裏,笑道:“還是個小美人呢!”又問她的父母身世,有幾個兄弟姊妹,今年多大年歲了。緹縈一一答了。最後,太後又問“有沒有婆家”。緹縈紅著臉,半晌不說話。後來逼急了,才道“有了”;不知怎的,嘴上說著,心裏竟閃出了劇孟的影子。太後歡喜道:“不知哪個後生,是有福的!”

    又閑話一迴,還賞賜了一些吃食甚麽的。後來,太後乏了,就讓黃門領著她,在長樂宮各處遊玩……

    次日早朝,劉恆拿出淳於緹縈的簡狀,對群臣道:“犯罪受罰,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懲罰是為了使犯人受到教訓,以後重新作人。肉刑則過於嚴酷,毀容、殘肢太過分。諸位大臣,你們議個辦法罷!”

    丞相張蒼,禦史大夫申屠嘉、馮敬,廷尉張釋之等重臣奉詔,擬了三條辦法。廢除臉上刺字,改為做苦工;廢除割鼻子,改為打三百板子;廢除砍足,改為打五百板子。此議得到文帝批準,不久詔令全國執行。這便是曆史上有名的漢文帝改輕肉刑。詔書這般寫道:

    《詩經》有雲:“愷弟君子,民之父母。”

    今人有世,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攻行為

    善而道無繇至,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

    肌膚,終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豈為

    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乏;及令罪

    人各以輕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具為令!

    劉恆又讓廷尉張釋之,重審淳於意一案。經淳於意辯解,張釋之知道他是含冤受誣,遂奏請皇上,將淳於意無罪開釋了。

    緹縈靈慧嘴巧,把兩日來所曆情形,一一講說清楚;隻是把太後問有沒有婆家那一段,略過不提。她又道,適才所說,有的是親身所見,有些是老太後告訴她的。直把大夥聽得目瞪口呆。

    正說著,夥計興衝衝進來稟報,說淳於先生已接迴來了。

    話音還未落地,淳於意早蹣跚地走進來。緹縈立刻撲上去抱住爹爹,父女哭作一團。眾人都為他們父女相逢,脫卻牢災慶幸。宋邑忙勸道:

    “恩公大獄得脫,是件好事,快莫啼哭!”

    “我的好女兒,當真勝過男子!”淳於意笑著拭去臉上的淚水。

    “爹,想死孩兒了!”緹縈也破涕為笑,一麵撒嬌,一麵給爹擦淚,“你老沒在獄中受苦罷?”

    “沒有,沒有。你韓師兄上下使了錢,獄卒也沒為難我。”一時父女歡慰,真情流露。

    劇孟看在眼裏,更是暗讚:“弱女救父,亙古罕有啊!”

    從此,緹縈的影子便深深印在他的心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漢遊俠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燕山夜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燕山夜潭並收藏大漢遊俠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