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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題外話------


    馬車裏的人是……晴嵐。


    陳景一怔,猶如中邪般僵在了風中。


    “夏公,夜深了,不要玩笑了,拿令牌與他。”


    這時,車簾子一撩,露出了一張臉來。


    隻見寒風之中,有一輛黑漆的馬車。馬車的邊上有幾個騎馬的便裝侍衛。與守軍說話的老頭兒穿得稀奇古怪,正是夏廷贛。他身邊打著“阿彌陀佛”的佛號,悠閑看人逗樂的老和尚,正是道常。


    然後,他大步過去,趴在垛牆上,往下望去。


    陳景斜插裏躥了上來,阻止了那個守軍的調侃。


    “閉嘴!”


    除夕之夜,遇上這麽一個活寶,讓枯燥無聊的守軍,高興得緊,脾氣也比平常好得多,“老先生,你們迴去吧,到處都在打仗呢,不要到處跑,危險得很……”


    又是一陣狂笑,城牆上登時歡樂起來。


    “哈哈哈……”


    “我呸!”那老頭哼哼,不滿地嗤他,“趙綿澤那廝,千想萬想要給我做女婿,老頭子我還看不上他哩……”


    “哈哈哈!”城牆上幾名兵卒笑了起來,有人更是笑得弓下了腰,“老倌兒,你怎的不說,你女婿是趙綿澤啊?”


    “我女婿?”那老頭兒哼一聲,“趙樽啊。”


    這老頭瘋癲似的迴答,讓城牆上的晉軍守衛哭笑不得。有人笑道:“找女婿怎的找到這來了?你女婿誰啊?”


    “趕緊開門,我入城找我女婿的。”


    老的,小的,還有孩子。他們行色匆匆,像是趕了許久的路。走在最前麵的那個老頭兒,有些不耐煩守衛的態度,大聲吼了迴來。


    外間的夜色裏,有一行人。


    陳景閑著也是閑著,麵色沉了沉,越過那兵卒,三步並著兩步,疾步往城牆的台階走去。


    那人搖搖頭,還未開口,便聽見不遠處的城牆上有兵士吆喝起來,“做什麽的?停下停下。宵禁了,不許靠近,不能入城——”


    陳景點頭,“辛苦了!有什麽事吧?”


    那哨兵一見是他,趕緊拱手致禮,“陳將軍。”


    陳景從暗處走近,“我。”


    “什麽人?”


    陳景還未走到城門,便聽見一聲厲喝。


    這是在戰時,蘭子安與耿三友之流奸險狡詐,當所有人都鬆懈的時候,也許會是最危險的時候。所以,今天晚上的晉軍,看似都在過節,其實崗哨比之往常更為嚴格。


    頹然地垂下手臂,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迎了冬夜的冷風毫無目的走著,不知不覺,就走近了滄州城門。


    可北平,在千裏之外。月不圓,人也不圓。


    很想,很想抱一抱他們母女。


    幾乎是情不自禁的,他張開雙臂。


    像他多一些,還是像晴嵐?


    了無睡意,他出了房間,默默走在營房的小道上。一邊抬頭看著雪光上的皎月,一邊拚盡所有的思緒,努力在腦子裏拚湊女兒的樣子——小小的臉,粉嘟嘟的嘴,她長得會像誰多一些?


    她可有想他,可有怨他?


    今天晚上,她在做什麽?帶著女兒與小郡主一起剪窗花守歲,還是領著兩個丫頭在院子裏燃爆竹。


    娶妻如此,陳景是慶幸的。


    她不僅沒有新郎的陪伴,還要獨自一人承受分娩之痛,不僅得不到丈夫的關愛,還要反過來讓他不要擔心。


    新婚之夜,他便離開了身懷六甲的她。


    他很少有這麽情緒化的時候,但是,在這個萬家團圓的夜晚,他的心髒卻似乎在一寸寸剝離。他瘋狂的想念起了遠在京師的晴嵐和他們的女兒。


    一個個念頭,湧上心來,陳景有些煩躁。


    小小的孩兒,會長成什麽樣子?


    隻是,他還沒有見過閨女。


    轉眼他離開北平已一年有餘。他與晴嵐的孩子已經出生。是一個女孩兒,得到消息時,他很高興。因為女孩兒可以給小郡主做伴,往後也可以長長久久的陪在小郡主的身邊——正如他之於晉王,晴嵐之於王妃。他們的女兒,也會是一樣。


    他輕輕揉了揉額頭,想要起身去睡覺。可先前的夢境太過真實,她含淚的眼似乎還在眼前晃動,驅走了他的睡意。


    “唿!”他雙手合十,閉眼做了一個“阿彌陀佛”,感謝老天讓自己醒了過來。


    那可怕的一幕,隻是夢境。


    燭台上的火光,在幽幽閃爍,麵前哪裏有大火,哪裏又有晴嵐?誰也沒有。隻他獨自一人,坐在房間的案幾邊上打盹。


    “啪”一聲,火花又是一爆,他猛地睜眼。


    一句話哽咽在喉間,他心痛得像滴血。


    “你好傻……晴嵐,你好傻……”


    她的聲音,顫抖著,終究被卷入了漫天的大火之中。她的人也撲了過來,與他緊緊相擁。他想推她,救她,可是大火起,即便他殫精竭慮,也迴天乏術……


    可她卻沒有動,溫柔的眸子,古怪的看著他,輕輕笑著,“你都死了,我跑有何意?活著又有何意?趙大哥,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吧。”


    他艱難地喊著,讓晴嵐快點跑。


    “快跑……你快跑……”


    陳景一怔,正想要迴答她不是,身子就像被一股子強大的力量吸入了漩渦,慢慢地往下沉。可轉眼間,大火竟然蔓延到了他的身上,燒得他渾身疼痛,目眥欲裂。


    晴嵐臉色一變,“你的心裏就隻有王妃嗎?”


    他嘶聲呐喊著,“放開我,王妃還在裏麵。”


    “陳大哥——”晴嵐嚇住了,過來攔他。


    火苗點著了帳子,迅速蔓延開來,映亮了整個天際。陳景瞪大雙眼,看著麵前的火光衝天,大聲叫喊著,便要往火中衝去。


    “啪!”一聲,燭台倒了。


    “燃著吧,爺想仔細看著你。”


    在他的掌中,她的聲音含含糊糊,趙樽卻似是懂了,迴頭看一眼因了除夕之夜專程點上的紅燭,眸底生出淺淺的柔情。


    “燭……台……先吹……燈……”


    “唔……”夏初七指著他的身後。


    “這樣便不會聽見了……”


    對上她晶亮的眼,趙樽冷峻的臉上浮出怪異的一笑,夏初七未及反應,嘴便被他捂住了。厚實的掌心帶著薄薄的繭子,在她嬌嫩的唇上摩挲著,低頭時,暗灼的眸,生出興味的幽光,磁性的嗓,帶著低啞的顫。


    “嗯?過年了,膽兒也肥了呢?”


    “不怕!”


    “哈哈哈!”夏初七朗聲笑著,齒如瓠犀,在暖融嘖的火光下閃著玉質般的光潔,“趙十九,你來真的呢?你不怕被手下兄弟聽見了?”


    “軟了。”


    “怎樣?收拾我?”夏初七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咳咳咳!”趙樽忍俊不禁,咳嗽幾聲,惡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咬牙,“阿七,你若再在辦事時玩笑,小心爺……”


    她眨眼,“喚一聲,阿七心肝……肉肉……”


    “喚啥?”趙樽目光像點了火苗,嗖嗖地燃燒著深邃的眸底,聲音也像那爐上的木炭,暗沉,低啞,像是猛獸出籠之前的痛苦掙紮,“快說。”


    “那你不必管。”夏初七唿哧唿哧著,對他的熱情裏有一些招架不住,腰上又被捏了一把,她嚶嚀一聲,“快嘛,喚一聲好聽的?”


    “啞巴如何開口?”


    他湊近,啃她耳朵,啃她唇,然後雙手捧起她的臉來,專注地盯著她,幾個字說得似是隔了千山萬水,嗬出的灼灼氣息,幾乎淹沒了夏初七的神經與感官。


    這樣的條件,也是要某人的命。


    “你若肯喚我一聲好聽的,我便讓啞巴開口。”


    “……”這時有條件,是要某人的命。


    氣喘籲籲中,夏初七柔聲道,“我有條件。”


    “趙十九……”


    唇上一熱,他溫柔的吻,綿纏著與她相觸。夏初七大睜的雙眼慢慢閉上,屋子裏的氣氛變了,畫風也變了。氤氳、旖旎,暖暖得讓人如墜美夢。


    她沒有準備,“呃”一聲,重重喘口氣,便去推他。可他低笑一聲,卻是不肯,一隻手束了她的雙手,往上一壓,未及她反應,俊臉就貼了上去。


    “好。爺助你做好夢。”他說這話時,聲音略微低啞,夏初七以為他是逗她,沒有想到,身上冷不丁一沉,那廝竟然重重地壓了上來。


    輕輕唉一聲,夏初七伸了伸胳膊,“……如果今兒晚上我能夢見寶音喊聲娘,目前來說,就感覺很完美了。”


    “說得對。我也是近來才悟通這理。”


    “其實……”她又道,“做皇後嘛,我也沒有你以為的那麽不喜歡。湖光山色雖好,可沒有權力,也就沒有實力去擁有。這世間萬物,原就是相輔相成的,沒有絕對的自由,更沒有絕對的完美。”


    她的“演技”不如趙樽,最大的毛病就是在撒謊的時候會眨眼睛。隻不過,除了趙樽之外,旁人倒也未曾發現,


    夏初七翻個白眼,拍他手,“討厭。”


    “……”


    看她這樣兒,趙樽有些好笑,緊了緊她的腰,喟歎一聲,“阿七,下次說謊時,不要眨眼……你這個壞習慣,總是改不了。”


    夏初七笑了,“當然啊,誰不想?”


    “你真喜歡這樣?”


    她說得眉飛色舞,趙樽低頭,注視著她的眼。


    “你曉得的,我等著你成為這天下主宰那一日,已經很久。嗯,還有,你說要用天底下最重的聘禮來迎娶我……我要做皇後。對,做皇後,打怪獸。到時候,我們家的寶音也可以趾高氣揚的做皇二代了……”


    “嗯,我相信你。”夏初七挪了挪肩膀,尋了一個更為舒適的位置,雙臂緊緊纏在他腰上,抬著下巴,嚴肅地看著他。


    “對不起,阿七……”小婦人嬌嬌的身子在懷裏,趙樽不免心潮起伏,一顆心也從對貢妃的擔憂裏收迴,“很快便會好起來的。我答應過你的事,也一定能做到。”


    “噗,你還要不要臉了?”夏初七嗔怪地瞪他一眼,突地又軟了聲音,嘟囔著委屈起來,“趙十九,這年過得……憋屈死了。”


    “暖和就好。”趙樽道,“值幾兩銀子?”


    “這不叫委屈,是冷落。”夏初七滿意的哼哼著,依偎過去,貼緊他的身子,舒服地喟歎一聲,“你身上真暖和。”


    “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麵色微暗,可憐巴巴的蹙著眉,那模樣兒太虐心,看得趙樽不免心痛,自覺虧欠於她,再顧不得其他,脫去外袍,便在她身側躺了下來,安撫的撫著她的肩膀。


    “要你和我睡覺。”夏初七說得極是認真,拍拍自己身側的位置,示意他上來,“趙十九,我獨守空房這麽久了,難得今兒是除夕,過年了,你都不肯陪陪我麽?”


    “說罷,你要我怎樣?”


    趙樽睨著她狐狸般狡黠的眼,無奈一歎。


    “你個小混蛋!”


    夏初七唇角一咧,“是呀。你以為我在哭?”


    趙樽眉心一擰,安撫地順著她的後背,輕輕扳起她的頭來,麵對自己,“不要瞎說,你……在笑?”


    “嗚……別管我,管你的月丫頭去……”


    夏初七垂著頭,肩膀聳動著,樣子委屈。


    阿七很少哭的。這是怎了?趙樽麵色微變,丟下酒壺,大步過去坐在榻邊,把她和被子一起抱過來攏到懷裏,“阿七,別哭……”


    冷不丁轉過頭去,他見她捂在被子裏的身子,在微微的顫抖,像是在壓抑著哭泣聲兒似的,不由一驚。


    趙樽的聽覺何其敏銳?


    猶豫了一會兒,她睜開裝睡的眼睛,眉頭皺了皺,突然狠狠吸一下鼻子,幽幽一歎。


    怎麽安慰他呢?


    夏初七背對著他,聽不見他的動靜,也看不見他的麵容,卻清楚他這此刻焦躁的心情——畢竟事關他娘啊。


    他小心翼翼抱起她,放到自己榻上,拉過被子來為她蓋好。又坐迴了大班椅上,情緒不穩地拿過溫在爐上的酒,慢慢地喝。


    趙樽低低喚了一聲,推推她,見她毫無動靜,又是無奈又是心疼地歎息一聲,“上輩子定是豬變的,說睡就睡。”


    “阿七……”


    天太晚,夜太黑,懷抱太暖,她想不睡都不成。


    眼皮耷拉著,她尋思著詢問月毓的法子,腦袋越垂越低。慢慢的,整個身子都倒在了趙樽的懷裏,閉上了眼睛……


    不過,即便不會寫,隻要會認,倒也是有法子的……就是會稍微麻煩一點。


    乍然聽見這麽悲摧的消息,夏初七好不容易鬆緩下來的情緒,頓時又變得頹然了。她千想萬想,怎麽也沒有想到,月姑姑這麽才高八鬥的人,竟然不會寫字……


    “是的。”趙樽道,“她會認一些字,卻不會寫。”


    “啊?”夏初七瞪大了眼,似是不敢置信,“月毓居然不會寫字?”


    趙樽目光微凝,“她不會寫字。”


    夏初七撇嘴,笑得狡黠,“月毓說不出來話,不是還可以寫嗎?”


    趙樽低頭,看著她嬌豔的唇,“何意?”


    思考一下,她靠在他肩膀上,懶洋洋道,“趙十九,怪不得人人都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


    夏初七知道自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她不是聖母,雖然也會擔心貢妃,但與趙十九的擔憂之情,肯定是不一樣的,程度也會少很多。


    可握緊她的手,他還是沒有說話。


    趙樽僵硬的麵孔微微變暖。


    “趙十九,有時沒有音訊,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不要擔心了。”夏初七像是知曉了他在想什麽似的,靜靜看著他,從他掌中抽迴手,安慰地捏了捏,忘了與他置氣,隻歎道,“洪泰爺雖臥病在床,管不了政務。但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趙綿澤便不敢當著他的麵把你母妃怎樣。要不然,也不會這仗都打了一年多,她也沒有音訊。”


    那時,他是晉王,是洪泰帝的兒子。如今他是亂臣賊子,是朝廷的敵人。那個金鑾殿上的人,會拿她怎樣?他那個爹到底能不能保護好她?


    爐上的木炭燃燒了一半,燃燒過的部分,散著一團團白色的細灰,可在他的眼中,映出的卻是另外一張臉。三年前,他離開京師時,那張臉曾經那樣溫柔的看過他,叮囑過他……


    可看著跳著火光的木炭,卻久久不語。


    頓了頓,他的目光略為深邃。


    “傻子,為這事也值得生氣?爺不是顧及她,是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為何好端端的,會從京師跑到了滄州。更緊要的是……”


    即便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天外飛醋,趙樽也不得不小心應付。恍然大悟的瞥著她,他低笑一笑,攬緊了她的腰。


    吃醋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的。


    夏初七忍無可忍,嘴裏嘿嘿著,目光陰惻惻掃著他,“想知道啊?是你和你的女人惹我了,怎麽著?要替我報仇,去殺了她,還是殺了自己?”


    “難不成……是月事來了?”


    猜來猜去,趙十九仍是不知她為何要生氣。


    然後,理解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


    丫要不要這麽自戀?夏初七很不想把自己小肚雞腸的一麵暴露在他的麵前,所以,她希望趙樽自己能發現對月毓的關心,惹到她不高興了。


    “也不是?那麽……是想爺了?”


    “哼”一聲,她不置可否。


    他又猜,“是想念寶音了?”


    夏初七看他不明所以的樣子,抿著唇不吭聲。


    她不是沒有吃飽,是氣得太飽。


    他不解她為什麽火氣這麽大,輕輕拉她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把她冰冷的雙手握在掌心,一邊搓揉著,一邊奇怪地問,“阿七晚上沒吃飽?”


    天底下的男人,幾乎都不懂女人那點小心思。


    樽爺素來英明神武,卻也是一個男人。


    “……”


    “嗬”的輕笑一聲,夏初七半眯著眼,扭著水蛇似的腰身慢慢走近,古怪地看著他的臉,“趙十九,你誠心膈應我呢?就算老子醫術無雙,也不能找一根豬尾巴給她接上做舌頭吧?”


    “舌頭可有得治?”他又問。


    夏初七挑眉,不輕不輕地“嗯”一聲。


    “她睡了?”看她進來,他淡淡問。


    屋子的火爐裏,木炭“滋滋”的,紅豔豔燃燒著,散發著溫暖的光芒。趙樽獨自坐在正對門口的大班椅上,麵前擺了副棋杆,麵色略略暗沉。


    從月毓的屋子出來,她踏著除夕的夜露,吸了一口冷氣,平靜著心緒,方才嗬著手踏入趙樽的房間。


    鬥轉星移不過數載,月毓竟走到了今天。


    然世事多變,人易殤。


    漂亮的臉蛋兒,端正的舉止,一看便是大家閨秀,根本就不像一個丫頭。那個時的她,獨管著晉王府後院,深信自己會成為趙樽的女人,臉上永遠掛著春風般的和煦色彩,讓晉王府中人人稱訟。


    想當初在清崗,她初見月毓,曾驚為天人。


    月毓似乎有些日子沒睡好覺了,入了房間不待夏初七多說什麽,她便栽倒在床上,一眼沒有看她,衣裳都沒有換,便閉上眼唿唿大睡了,那狼狽不堪的樣子,讓夏初七心裏唏噓。


    她想:不能讓他們經常相處。


    元祐先前的話,提醒了她,這月毓是趙樽的通房大丫頭,即便他們沒有睡過,但總歸會讓人覺得她是趙樽的女人。尤其在時下沒有節操觀念的大男人眼裏,更是不會覺得趙樽多一個女人有什麽打緊。


    沒法子,她是妒婦。


    不得已,她“親自”領她下去安頓了。


    夏初七歎一口氣,安慰了幾句,讓她先下去休息,天大的事兒也得等天亮了再說,可月毓似是不肯離開,看著趙樽又是叩頭又是抹淚的,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般,那一股久別重逢的可憐勁兒,讓夏初七看著極為膈應。


    那個樣子,瞧著也有些可憐。


    奈何她舌頭被剪,哪怕又比又劃,急得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愣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迴到晉軍營地,趙樽便派人前往徐州調查情況了。月毓一路尾隨他們迴來,似是有話要對趙樽說,臉上焦急無比。


    隻可憐元祐愣在當場,咬牙切齒。


    夏初七也哼哼一聲,鄙視地看了一眼元祐,跟了上去……


    趙樽眼風掃著她,未見她有半分不高興,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哼哼著鄙視地掃了元祐一眼,大袖一擺,麵無表情地走在了前麵。


    “好呀。”


    夏初七唇角微勾,就像先前的話沒有看見。


    “表妹,等著我啊,替天祿贖了女人,一道走。”


    一句“你的女人”就把趙樽推入了一個有可能會遭受萬惡懲罰的危險之中。說罷,看趙樽臉色不好看,他還得意地拍拍夏初七的肩膀。


    狠啊!小公爺這簡直就是絕妙的殺著。


    “行啊,沒問題。趙天祿,就憑我兩個的關係,你的女人……我幫你贖身也無可厚非,銀子你就不必還了。”


    看著丙一等人幸災樂禍的樣子,元小公爺陰惻惻笑。


    好不容易老板娘免了他今晚的開銷,如今卻要為月毓花贖身的錢?元祐大驚失色的看著他,心肝肺都快炸了。他這輩子常在風月場所混,但至今沒有為青樓女子贖過身。這大姑娘上轎頭一遭,竟然是被人敲詐的?


    “啊,你是說……”


    趙樽起身,瞄了一眼賣身契,“把人帶走。”


    “嗯?”元祐不解的看他。


    “少鴻……”


    趙樽拿過賣身契,看了看便放迴案上。


    老板娘話還沒有說完,春歸閣的管家就進來了,他呈上月毓的賣身契,抖抖索索的樣子,似是很害怕,不敢拿正眼看趙樽等人。


    “重點?”老板娘一愣,“哦哦,阿寶說,她在徐州的花樓裏,就是不肯聽話,方才被人弄壞了舌頭。到了滄州,開始我也嫌棄,可錢也花了,我尋思著讓她出來曆練曆練,女人嘛,總得過那一關……公子,我可沒有逼迫她,人家親爹賣的閨女呢,賣身契都轉給我了……”


    “說重點?”


    老板娘額頭的汗更密了,笑容也有些僵硬,“不瞞您說,月娘到春歸閣不過五六日,是我家阿寶從徐州一家花樓裏買來的,使了二十兩銀子的大價錢呢。真金白銀買個啞巴,可心疼死我了,好在模樣兒嬌俏。到了樓裏,也有不少客人看上,就是脾氣擰得很,唉!這般待客,早晚把春歸閣給我敗了不可……”


    “正當?如何正當?”


    “這位公子,您可別嚇唬妾身了。月毓的身份我雖不太知情,但她的來路,確是正當的。”


    宮裏頭的娘娘?滄州離京這麽遠,何時與娘娘扯上幹係了?老板娘麵色“唰”的一變,精致的妝容,也掩不住那絲蒼白。但她到底見多識廣,泥鰍似的滑得很,隻一頓,“哎喲”一聲,就又笑開了花。


    “與我倒是沒什麽幹係,可我卻曉得,她與宮裏的娘娘有些關係……老板娘,茲事體大,你若是不說實話,可擔待得後果?”


    元祐“噗”一聲,笑了。


    “公子,不知我家月娘與你們是何幹係?”


    麵對著這隻笑麵虎,老板娘並不輕鬆,她掏出手絹子拭了拭汗水,小心翼翼地審視著元祐與趙樽的表情,臉上陰晴不定的猶豫了一會,方才支吾著出聲。


    元祐似笑非笑地瞥了月毓一眼,“那你和小爺說道說道,不是逼良為娼,又是怎麽迴事兒?”


    “公子真會開玩笑,我們是正經生意人,春歸閣做得更是正當買賣,哪裏敢做這等缺德事兒?”


    青樓在時下雖是合法經營,逼良為娼的事兒更是屢見不鮮,但這種私底下的勾當,都不會擺在台麵上……老板娘聽了這話,心裏直唿不好,額頭上便冒出冷汗來。


    “老板娘,實不相瞞,我們也並非看中了這姑娘,隻是見不得你們逼良為娼而已。”


    老板娘免了單,對旁人來說沒所謂,可元祐心裏卻笑得開了花,一雙丹鳳眼斜睨著,語氣也緩和了不少。


    這些人她惹不起,隻好花錢消災。


    她雖不知趙樽本人會在,但十有八九是晉軍中人。


    那麽,在滄州地界,這樣的人還有誰?


    且不說為首的趙樽和元祐長得相貌堂堂,一身惹人側目的皇族貴氣,就說他們身邊的這些人,穿得似是簡單隨意,但衣裳的質地、裁剪、縫製,都極有品位。而且,絕不像滄州本地的公子哥,一個個油頭粉麵,單看舉手投足間的氣勢,就絕非常人。


    這老板娘是個會來事兒的人,也見過些世麵。她雖然不曉得趙樽等人的身份,可進門一看在座的這些男人,心髒當即就懸了起來。


    “嗬嗬,公子提醒得好,得罪了貴客,是應當賠罪的。今晚上各位在春歸閣的消費,算妾身的,隻盼公子們消消氣,好好賞歌賞舞,玩得盡興。”


    “一句莫怪,就算了?”


    元祐輕笑一聲,丹鳳眼一撩。


    “各位公子,妾身不知月娘是你們中意的人,這才讓她去樓下侑酒,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春歸閣的老板娘是一個女人。當然,這是廢話。準確一點說,是一個約摸四十來歲的半老徐娘,膩歪著白胖胖的笑臉,她入房愣了一下,笑吟吟“喲”一聲,香風便掃了過來。


    “爺,老板娘來了!”這時,丁一推門而入。


    月毓竟然被人剪了舌頭?


    裏麵,隻有一截殘缺的舌頭。


    “都這時候了,你還顧及什麽?”夏初七不耐煩看她這樣,將她下巴抬高,用力扼住嘴角兩側,迫使她張大了嘴。


    月毓瞄了趙樽一眼,哭著搖頭。


    “張嘴!”


    聽完她的話,月毓“唔”一聲,眼淚嘩嘩的,流得更狠,嘴裏“喔喔”有聲,腦袋則拚命的點……夏初七喉嚨一塞,倒抽一口涼氣,猛地上前扼住她的下巴。


    夏初七唇角微抿,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你不是不想說話,而是說不出話來,對不對?”


    月毓一愣,含著淚,點頭。


    “月大姐,我問你一句,若我說得對,你就點頭,若不對,你就搖頭。”


    夏初七與月毓之間向來有嫌隙,所以月毓上樓後,她一直保持沉默,隻當冷眼旁觀,如今看著這形勢,她瞄著月毓臉上的淚水,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了。


    隻可惜,不論他們怎麽詢問,那月毓就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除了搖頭,就是哭泣,愣是不說話。


    月毓一直在宮中,在貢妃身邊。此地離京千裏開外,若不是宮中有變故,她如何會在這裏?她有變故,那麽貢妃……對,大家關心的便是貢妃。


    他的想法,也是眾人的想法。


    元小公爺本就急性,喝了點小酒的他,更是不耐煩,巴掌“啪”的拍到了桌子上,“你倒是說啊?不說出來,我們怎麽知道事情原委?”


    月毓咬唇抽泣著,使勁兒搖著頭,淚水流得更為厲害,一串串像珠子似的往臉上淌,卻還是不肯開口。


    “嗚……嗚……唔……”


    不等趙樽問,元祐率先開了口。


    “月毓,你怎會在滄州?”


    從丙一出現解圍到跟著他入包房,月毓隻顧著嗚嗚咽咽的垂淚,一句話都沒有說。即便看見趙樽在座,她驚訝之餘,除了捂著臉喜極而泣之外,仍然無話。


    幾個打手看他如此囂張,身手又好,且是包房裏的貴客。互望一眼,終是彎腰撿起銀票,不敢開口,由著他把月毓拽上了樓。


    “拿銀子去交差,莫要惹惱了你爺爺,吃不了兜著走!”


    “我混……你大爺家的!”丙一扼緊他的手腕,一拉,一擰,隻聽得“嚓”一聲脆聲,便響起那廝殺豬似的叫嚎聲。丙一鬆手放開他,冷冷掃著幾個想要圍上來,又有些膽怯的打手,勾出一抹笑,從懷裏掏出銀票,砸在那廝身上。


    一個頭領模樣的粗莽漢子,上來就要推丙一。


    “你混哪條道兒的,敢在春歸閣撒野?不要命了。”


    在人群的推搡裏,丙一不亮明身份,隻好亮了腰上的刀。人都欺軟怕硬,不願意惹上硬茬子。客人見他麵露兇色,戾氣極重,悻悻住了手。但樓裏的打手拿了老板的錢財,豈肯輕易讓他帶走姑娘,壞了春歸閣的規矩?


    即便他們願意,樓裏的打手也不願意。


    與丁一同樣受命下樓的丙一,徑直奔向月毓。可幾句話下來,便引來了表演大堂裏的騷亂。要知道,有經濟實力來這種地方玩耍的男人,無一都是在滄州有點臉麵的人。人家看上的姑娘,怎能輕易讓人帶走?


    “是。”丁一退出了包房。


    “丁一,去把老板找來!”


    趙樽麵色微沉,側眸看向身側拿著酒杯發愣的年輕男子。


    “是啊,可不就是月毓?”


    “呀!”


    月毓早些年就是晉王府中人,這裏認識她的人不少。但自打她入宮跟隨貢妃到現在,實則已許多年過去了。人隨著年紀增長,會有相貌上的變化,加之她臉上的妝容極濃,又被擁在人群裏,時常低著頭,故而沒有被人認出,直到夏初七喊了一嗓子,眾人才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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