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身子一僵,嗆得重重咳嗽起來。


    誰都知道三年前在京師官道上被烏仁瀟瀟重創命根,差一點陽衰不舉之事,是元小公爺最忌諱談論的事情。一般來說,旁人在他麵前絕不會多嘴。可夏初七不僅說了,還說得這樣大聲,還是在烏仁瀟瀟麵前說的,聽得元祐頭頂冒青煙,恨不得抽她。


    “楚、七!”


    她全當不覺,衝他眨一下眼。


    “咦,怎的了,這般看我做甚?難不成我說錯了?你不是差一點那……”


    看她還要重述一遍,趙樽無奈地瞄她一眼,唇邊滑過一抹微勾的弧度。東方青玄似笑非笑,輕啜酒水,隻當未聽見。烏仁瀟瀟如醍醐灌頂,有一點幸災樂禍。而邊上侍候的二寶公公、晴嵐和如風那幾人,想笑卻不敢笑,生生憋得臉都扭曲了。


    元小公爺俊臉上滿是窘迫,可好歹也是花叢中打過滾出來的人物,不過轉瞬,他摸了摸鼻子,輕輕一笑,微微錯開眼看了烏仁瀟瀟一眼,眸中波光閃過,拿過寶力遞上的碗筷就不客氣吃起來。


    “這重譯樓的酒菜,果然是珍饈。”


    他誇讚著菜式,隻為岔開話題,可夏初七狐狸眯一眼,不甚優雅的打了個飽嗝,隨即熱情地將炙鴨裏的一隻鴨腎夾到他的碗裏,笑眯眯地道:“表哥,吃這個,吃什麽補什麽。”


    “噗”一聲,終於有人笑了。


    元祐風流倜儻的身姿木雕般凝往了,筷子僵在半空,慢吞吞地轉頭,咬牙切齒的看她一眼,把一個鴨頭夾到夏初七麵前的菜碟裏。


    “來,吃什麽補什麽。”


    夏初七不以為意,笑著瞄了一眼鴨頭,側眸看向眉開眼笑的二寶公公,把盛菜的碟子遞到他麵前。


    “二寶公公最喜歡的,獨此一個,歸你了……吃什麽補什麽。”


    人人都在嫌棄鴨頭,二寶公公卻是不知他們到底為何嫌棄。總歸他最喜歡啃鴨頭,這重譯樓的炙鴨本是一絕,香酥脆嫩,主子有賞,他自是不客氣,嘴裏快活地謝過恩,他拿著鴨頭便走到邊上,津津有味地啃起來。


    夏初七歎,“但願能補起來。”


    原本就詭異的氛圍,有了元祐的加入更添了幾分古怪的不自在。


    打從元祐入屋,烏仁瀟瀟便眼皮直跳,恨不得把他攆出去。可為免讓人瞧出她與他之間有貓膩,她愣是不敢動半分,甚至都不敢多看他一眼。但與他相反,元小公爺明顯臉皮重,半點不忌憚,懶洋洋地吃著鴨腎,瞄她時,那一雙火辣辣的丹鳳眼裏意味深長。就連趙樽與東方青玄兩個,眼神偶爾相撞時,亦是火花四濺。


    整個屋子裏,隻有夏初七一個人最自在。她噙笑的目光審視著元小公爺和烏仁瀟瀟,腦洞開的如同她的肚子,越來越大。


    “烏仁公主……”


    吃飽喝足,她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麽,喊一聲,蹙著眉頭湊過去,看著烏仁瀟瀟領口那一個個疑惑吻痕的東西,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這是長疹子了?”


    烏仁瀟瀟脖子上的痕跡,許多人都瞧見了。趙樽與東方青玄自是不便出口,而元祐瞄她一眼,賤賤的笑著,別開了臉,有點小得意。隻有可憐的烏仁公主至今不明所以,摸了摸脖子,搖頭。


    “疹子?有嗎?”


    “好像是,我再仔細看看……”夏初七挪過去一點,目光凝重的注視著,瞄了又瞄,腦子裏思量著他倆究竟到了哪一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不再說話。


    她停住話,麵色怪異。


    烏仁瀟瀟奇怪了,心裏一跳。


    “楚七,是……很嚴重嗎?”


    說罷她轉頭看向她的貼身丫頭寶力。可寶力現年不過十三四,壓根不懂的看慣,也不知她與元祐那事,仔細一看她的脖子,麵色也驚恐起來。


    烏仁瀟瀟緊張了,可夏初七憂心忡忡地看過來,就是不講話。烏仁瀟瀟原就是一個急性子,不由催促。


    “楚七,有事直說便可,不必遮掩的。”


    “這個……不太好意思說。”夏初七一語雙關地說完,看了一圈麵色各異的眾人,見他們紛紛沉默,她蹙了蹙眉,摸著唇上的兩撇小胡子,似是真的很難開口一般,待烏仁瀟瀟的胃口被吊到極點,方才輕歎一聲,起身拉起她,避開桌上的男人,繞到屏風外麵。


    “烏仁,你這脖子上長得這些,不像是尋常疹子……”


    “那是什麽?”烏仁驚嚇不已。


    “是黴瘡……初期。”


    烏仁瀟瀟狐疑,“黴瘡?是什麽?”


    夏初七冷肅著臉道:“是一種性傳播疫病。嗯,這個說法太專業,你可能不懂。這麽說吧,黴瘡與花柳差不多。花柳你應當懂,就是尋花問柳,或說是男女苟合惹上的……傳染性極強,極快。得了此病的人,身體會……哎,不說這個,怕你嚇著,總歸你這黴瘡得早點診治。”


    烏仁瀟瀟驚得眼都不會動了。


    先前她被元祐侮辱,最終雖沒有成事,可兩人做到那一步,與成事也未差多遠。聽得夏初七煞有介事地一說,她摸著脖子,倒抽一口涼氣,似懂非懂地一想,那姓元的王八蛋常年混跡於花街柳巷,難保不得那些髒病。


    莫不是他傳染給她了?


    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她哪裏還繃得住,一把拽住夏初七的胳膊,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壓低嗓子急切道:“楚七,你快幫幫我……”


    夏初七狀若大驚,唇上小胡子一顫。


    “你……真與誰有過那事?”


    烏仁瀟瀟窘迫得快要哭了,小臉漲得通紅,身子別扭一僵,不敢去看她的臉。可嘴巴張了幾次,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元祐來,隻道:“這裏離重譯樓太近,大抵是來來往往的時候,不小心沾染上的……”


    “不可能。”夏初七斬釘截鐵,“此症除了男女之歡外,不會傳染。”


    她胡說八道著,一臉的嚴肅。烏仁瀟瀟早知她醫道之事上的厲害,眼神閃爍著垂下,緊張得攥緊雙手,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我……”


    “你不說實話,我可幫不了你。”夏初七板著臉,一本正經的道,“你想想,不對症,如何下藥?但要對症,我得先找到病源不是?烏仁,你還年輕,未來還有好長的路,可不能這般毀了……”


    在她一番長篇大論的勸慰和再一次灌輸了黴瘡的厲害之後,烏仁瀟瀟驚恐的眸子都渙散了,實在被她“血淋淋的惡心描述”嚇怕了。雖有些支吾,但還是把先前在淨房裏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夏初七。


    “就這般,我不會真染上他的髒病吧?”末了,她又心存僥幸的問。


    夏初七嚴肅臉,摸著小胡子的動作,極為專業,“那可不一定。”思量一下,她掃了一眼烏仁瀟瀟,道,“公主,今日此處極是不便。人多眼雜不說,我又未帶醫藥器具,不如改日你到魏國公府來,我再為你確診如何?”


    “黴皰好治嗎?”


    “旁人不好治,我自是好治的。”


    烏仁瀟瀟見她這樣有把握,不由鬆了一口氣。這姑娘性子雖野,可草原長大,從小沒受過什麽苦楚,哪知“人心險惡”,小心眼又如何玩得過夏初七?她已然完全相信了夏初七的鬼話,重重地點了點頭,滿臉感激之色。


    “那便拜托你了,楚七。”


    “無事。”夏初七嚴肅道:“我是個善良的人。”


    “你真好。”烏仁目光楚楚。


    “別,你太客氣,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兩個不是朋友麽?朋友之間相互幫助是應當應分的。”夏初七一臉真誠的看著她麵紅耳赤的小臉兒,瞄了一眼屏風,突地笑眯眯補充一句。


    “朋友嘛,隻需一千兩銀子便可。”


    “啊”一聲,烏仁瀟瀟被她急轉直下的話驚住了,“一千兩?”


    當初在漠北阿巴嘎,二人一起合謀算計李嬌,明明是楚七占了便宜,還誆去她五十兩,末了她還誆走她哥哥好多金銀。她早知楚七貪財,卻不知如今她已貴為皇後,嘴裏說著不客氣,結果出口便要她一千兩。


    烏仁瀟瀟微張的嘴半晌合不攏,又是鬱悶又是窘迫,吭哧半天,腦子被她哄得迷迷瞪瞪,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但還是太相信楚七的醫術和人品了。


    “我身上沒那麽多銀子……”


    夏初七不急不忙地豎起一根手指,似笑非笑的搖了搖,“這話又見外了不是?烏仁,你馬上就是晉王妃了,晉王殿下富甲天下,這點小錢不算什麽,九牛一毛而已。”


    “楚七——”烏仁瀟瀟耳朵都紅了,略略垂首,她咬了咬唇才道,“你曉得的,我與他……沒什麽的。那天麟德殿的事是他迫不得已。他心裏隻有你,沒我。”


    夏初七笑著眯眼,淡聲追問。


    “那你呢?心裏有他嗎?”


    烏仁瀟瀟心裏一窒,怔怔抬頭,看著她洞悉一切的雙眼,她不好承認,也不想向她撒謊,隻當默認了。


    夏初七輕輕一笑,並不多話,也不為難她,隻安撫的拍拍她的胳膊,便拉她出來,笑眯眯地坐迴原位,望向不動聲色的趙樽。


    “晉王殿下,烏仁公主欠我一千兩銀子,想來你是願意替她償還的吧?”


    轉瞬間便欠了一千兩?怎麽欠下的?


    除了趙樽了解她的品性,好些人都風化在當場。尤其是元祐,更是不解地瞪向她,不知是護犢子的心理,還是為了先前的事記恨,那眼神極不友好。


    夏初七隻當沒看見他,仍是笑眯眯看向趙樽冷峻無波的麵孔。在她貓兒一般慵懶的表情裏,誰也不知道,在桌子底下,她的腳正勾在趙樽的小腿上,輕輕的蹭來蹭去,故意逗他。


    二人麵對麵坐著,旁人似是未查。


    趙樽幽暗的黑眸慢慢眯起,沒有挪開腿,隻是將兩簇跳躍的火花隱入眸底,手指輕撫著酒杯,在她越發放肆的小腳戲弄下,眉心一點點蹙起,若有所思。


    “一千兩……”


    “嗯?殿下這是不願意?”夏初七的腳伸過去時,早已脫下薄底布鞋,腳上隻著一雙白襪,慢慢從他的腿往上移,靈動的腳撩起他的袍角,正準備襲擊他要害,卻被他兩條腿猛地夾住。


    他彎唇,眉目深幽。


    “一千兩而已,自是應當。”


    夏初七斜睨著他,縮了縮被他夾在腿間的腳,縮不開,不由氣惱,“晉王好大方,早知道,我便說一萬兩的。”


    趙樽麵不改色,一本正經道,“若是欠債,莫說一萬兩,即便十萬兩,本王也是應當替公主償還的。”


    夏初七喉嚨湧上一口老血。


    趙十九!她冷颼颼的眼風掃他一眼。


    “行,成交。”


    說完了,見他還不鬆開腿,夏初七僅有一隻腳在地,覺得身子極是別扭,隻好不停朝他使眼色。


    可趙十九隻當未見,還端起酒杯,遙敬了一下東方青玄和元祐,雍容高遠的樣子,看得夏初七想揍他。


    原本想要調戲他一下,誰曾想被他反調戲了,她有些氣不過,想想使出了殺手鐧,一隻手撫著額頭,蹙眉看他。


    “不行,我要昏了……”


    這句話莫名其妙,不懂的人紛紛看怪物一般擔憂地看她。可趙樽卻是聽得明白,心知她有孕在身,不敢再夾住她的腳,趕緊把腿鬆開。


    夏初七得了自由,狠狠踹了他一腳,忙不迭縮迴來,可還沒有穿上鞋子,胳膊就被東方青玄扶住了。


    “不舒服?”他低頭看來,聲音極是溫和,距離近得清淺的唿吸似乎都噴在了她的臉。夏初七心裏一跳,餘風瞄了一眼對麵眸色深深的晉王殿下,又看一眼東方青玄抓在她手臂上的修長指節,輕輕一笑。


    “無事,你小媳婦兒康健著呢。”


    “那便好。”東方青玄妖嬈的笑著鬆開她的胳膊,姿態雅媚。可晉王殿下的臉色,卻黑得堪比鍋底了。


    見他如此,東方青玄笑得開懷。


    “殿下就是不懂憐香惜玉。”


    夏初七一愣,想到是東方青玄發現了他與趙十九在桌下的“鬥毆”,臉上稍稍一臊。可趙樽卻不以為意。他拿夏初七沒法子,對付東方青玄卻是極有手段。


    “東方大人此言差矣。本王素知你身嬌體貴,向來小心,何曾不憐香惜玉了?”


    東方青玄一口老血憋在喉嚨。


    “噗”一聲,夏初七忍俊不禁笑了。


    趙十九每每都拿這一招對付東方大都督,也每每奏效,這兩人在一處鬥嘴,實在賞心悅目。


    “好酒。”趙樽一本正經收迴了視線。


    “哈哈!”她又忍不住大笑一聲,見東方青玄妖冶的鳳眸殺豬刀一般捅過來,她厚道地咳一聲,嚴肅了臉。就像剛才與趙樽“桌底勾情”的事沒有發生過一般,她客氣地扛手道,“閑事休提,隻不知晉王殿下幾時領烏仁公主到魏國公府來還銀子?”


    趙樽瞥她,不動聲色,“過幾日。”


    她笑著,語氣意味深長,“兵貴神速。”


    趙樽麵色無波,“欲速則不達。”


    她唇角一揚,眸底生輝,“可我急用銀子,等不及了呢。再說,世上哪有欠債的人討價還價的理兒?”


    趙樽眸色一沉,看定她,終是歎口氣。


    “明日便送來。”


    “那就這樣吧。”該說的話說完了,夏初七又打了個飽嗝,瞄向又羞又窘的烏仁瀟瀟,莞爾一笑,又意有所指的看向趙樽,“今日多謝殿下和公主款待。我與青玄還有點事,先走了。”


    趙樽喉嚨一緊,胸襟憋悶,可握緊手中的酒杯卻什麽也不能說,隻點點頭,別開視線,不去觸及她一雙靈動邪佞的雙眼,生怕一個忍不住,會上前扳折了東方青玄的脖子。


    夏初七轉頭,笑道:“青玄,我們走。”


    再轉一個弧度,她看著元祐,唇角的笑意更大,“往後我不叫你表哥了,叫你秒哥。你也應當自稱秒爺……”說罷她悶笑著,惡趣味兒地解釋一句,“秒字你不懂吧?秒就是一瞬,一瞬就是一觸就……你懂的,哈哈。”


    又一個華麗的轉身,她大搖大擺的走了。


    “小爺我……捏死你。”


    元小公爺不知烏仁瀟瀟到底與說了些什麽,可想到這樣丟臉的事烏仁瀟瀟竟然告訴了她,不由暗自生恨。這簡直就是他一輩子的恥辱。


    不報此仇,非好漢。


    這小娘們兒,總有一天他會要她好看。


    磨牙思量著,他迎上趙樽幽深的眼,看一眼垂著眼皮若有所思的烏仁瀟瀟,突地扯開嘴角,低低一笑。


    “天祿,我有事與你說。”


    烏仁瀟瀟麵色一變,“元祐你敢!”


    ~


    外麵還下著雨,夏初七從烏仁瀟瀟屋子出來的時候,仍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臉上帶著一種細膩的柔色,看得睿智的東方大都督也弄不明白,她到底是氣著了,還是沒有氣著?她與趙樽之間,到底是在鬥嘴,還是在打情罵俏?


    龍頭魚尾的屋簷下,雨滴的“叮叮”作響。夏初七遠遠看去,隻見阿記與盧輝等一眾大內侍衛站在雨中,如臨大敵的守在外麵。


    今日碰巧遇見趙樽,顯然是他們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如今不僅讓她與趙樽見了麵,還一起吃了飯,估計迴頭在趙綿澤的麵前,他們都不好交差,少不了得吃一頓排頭。


    夏初七好心地朝他們一笑。


    “諸位,怎不入屋避避雨?”


    阿記眉頭輕蹙著,看著她不答。盧輝僵硬的笑了笑,“娘娘有心。可卑職奉旨辦差,不敢懈怠。再說都習慣了,不妨事。”


    “這樣啊?”夏初七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笑著道,“那隨意吧。”


    如風撐傘過來,東方青玄笑著接過,把傘遮在她的頭頂,聲音溫軟體貼,“走吧。”


    “多謝。”她笑。


    “還想去哪?”他問。


    “我還有事。”她還笑。


    “我說接下來去哪?”他又問。


    “我想去找……”夏初七突地衝他眨眼,壓低嗓子,神神秘秘地道:“好女婿,你還得幫你丈母娘一個大忙。”


    “嗯?”東方青玄眉頭狠狠一跳,強行壓下想捏她脖子的衝動,柔柔一笑,“何事?”


    “我要去見我表姐。”她道,“可行?”


    “我說不行,你肯嗎?”


    “自是不肯。”她老神在在的笑著,在雨地的傘下“唰”一聲灑開絲綢折扇,慢悠悠搖晃著,抖著兩撇小胡子,明明不倫不類,看上去卻極是逍遙自在。


    “女婿,走起!”


    “……”


    東方青玄無奈地看她一眼,搖頭失笑。


    去見李邈是她思量了許久的事。


    除了上一次為了城隍廟的事情偷偷出皇城與她私會過一次,她再沒有與李邈見過麵。但她與李邈的感情,與任何人都不同。李邈當她是唯一的親人,在她心裏,也當李邈是親表姐。急切地想見李邈,主要是她肚子一日比一日大,出府的機會不多,今日若不見她,估計得等到孩兒出生之後了。可眼下好些事情,她得去關心一下。


    感歎間,一行人還未出宴賓院,她便見到從另外一側院門口正往裏去的一個綠衫姑娘。那背影有些熟悉,她腦子一轉,“噯”了一聲。


    那綠衫姑娘迴頭,見到她,愣了一愣。


    “你是……?”


    夏初七朝她比劃了一個“七”的手勢,摸著唇上小胡子笑而不語。綠衫姑娘若有所悟,麵上登時露出驚喜,低低喚了一聲。


    “楚七。”


    “雪舞!哈哈。”


    故人見麵,分外親切。夏初七淌過地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過去拉住她的手,站在屋簷下頭,抖了抖身上的道袍,喜悅地眨一下眼。


    “我表姐呢?”


    楊雪舞正想說話,突地看見她背後身著飛魚服英姿挺拔的東方青玄。小臉一紅,她扯著袖口,手足無措地指了指自己身後的院門。


    “大當家的,在裏頭,就是……”


    不等她說完,夏初七眼睛一亮,拍拍她的肩膀,“成了,你替我好好招唿這位美人兒,我自己進去便成。”


    說罷她轉頭看了看遠處的阿記等人,又斜過視線,用一種東方青玄懂得的“求助”眼神看他一眼,低低一笑。


    “騷等!”


    她大步入屋,頭也沒迴。


    有東方青玄在此,那院子又是北狄太子哈薩爾的住地,阿記與盧輝交換了一下眼神兒,不便往裏闖,隻能還像先前一般,圍在外麵。


    楊雪舞何嚐見過東方青玄這樣的男子?她又是羞澀又是歡喜,趕緊迎他入屋擦了椅子請他坐下。


    大都督倒也不客氣,道一聲謝,給她一個妖孽十足的笑容,袖袍一拂,便懶洋洋地坐在那處,一舉一動,瞧得楊雪舞芳心一揪,心跳漏掉一拍,登時融化在他妖魅的笑容裏,把原本要告訴夏初七的事情忘得幹幹淨淨。


    夏初七自是不知外麵發生的“花癡慘案”,他風度翩翩地一隻拎著雨傘,一隻拎著扇子,穿過一個小迴廊,入了內院。


    內院外頭守著一眾守衛,戒備森嚴。


    守衛裏領頭的那個北狄男子,正是在漠北與她有過一麵之緣的胡和魯——哈薩爾的貼身近侍。


    她目光一喜,“胡和魯。”


    “你是……”胡和魯亦是愣住。


    “是我是我,又見麵了,你好啊!”夏初七瀟灑地摸著小胡子,笑眯眯的招唿著他,衝他眨了眨眼,走上前去,接著低了嗓子:“我是楚七,來找表姐的,她人在不在裏麵?”


    胡和魯麵色有些僵硬,偏頭往裏一看,像是不好開口。夏初七奇怪地皺了皺眉,瞄他一眼,往裏走近兩步,不待出聲,便聽見裏頭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音。


    “你給我起來!”


    “不起。”


    “起來。”


    “不起。”


    如此重複數次之後,那人終是服氣了。


    “……你何時變得如此無賴?”


    “邈兒,你就不能依我一迴?”


    兩個聲音隔著牆傳來,有些小,可夏初七還是聽明白了。一個是哈薩爾,一個是她親愛的表姐。她虎軀一振,神經大開……難不成今夜是情人夜,處處都有激情在燃燒?


    “咳!”


    她最喜歡幹缺德事,把傘一收,給了胡和魯一個安撫的眼神,徑直走到門口,她笑眯眯敲門。


    “喂,天黑了,起床嘍,吃餅子了!”


    聽到她的聲音,被哈薩爾壓在地上的李邈麵色一變,雙腳掙紮著瞪他,“我表妹來了……快放手。”


    “不放。”還是那句話,哈薩爾目光沉沉,並不鬆開她,“表妹最是講道理,她知表姐夫勢微,自能體諒於我。”


    “你待怎的?”


    “你若不同意,我便不起來。”


    先前他哄了李邈來找他,說要告訴她楚七的消息。沒有想到他卻說烏仁瀟瀟要嫁給趙樽,李邈一時氣不過,不愛搭理他便要走,可他不放人,非得要她留下敘話,李邈不肯依,兩個人便打了起來。那是真正的鬥毆,可打著打著,人摁摔到地上,他索性不起來了。


    李邈蒼白的臉上,難得出現一抹紅暈。


    “堂堂太子竟這般無賴,你就不怕人笑話?”


    哈薩爾目光微深,緊緊抓著她的手,“誰敢笑話我?邈兒,你好不容易才肯來見我,為何不肯多與我處一會?”


    “砰砰砰——”


    門外,夏初七又敲了。


    “喂,二位好了沒有?”


    李邈忍無可忍,可麵色倒還平靜。


    “你難道準備就這般待客?”


    “你應了我,我便放開。”右手仍是緊握著李邈的手,左手依舊勒住她的腰,哈薩爾極是執著,“你隻需答應我,往後不躲我就成。”


    李邈被他氣得唿吸不暢,胸脯上下起伏著,臉色漲得通紅。


    這些日子,他三番五次找她,都被她找各種借口迴拒了。先前他能還彬彬有禮,可隨著與南晏的和議進入尾聲,眼看用不了多久便要返迴北狄,他想是撐不下去了,直接用上無賴的招數,騙了她來。


    “你哪裏學來的,這般不要臉?”


    “要了臉,便要不到人。”哈薩爾捏了捏她的鼻子,見她被噎得嗆了一下,他眼睛一眯,微微歎息著,“邈兒,我不會逼迫你的。我知,李嬌那件事,你一時半會接受不了。我給你時間,多久都成,你可否給我機會?”


    我給你時間,你可否給我機會?


    他的聲音低沉凝重,不若先前的輕鬆。


    李邈也很想說不介意,重新來過。可再次從他的嘴裏聽見“李嬌”兩個字,她的心髒仍是不可避免地一痛,像塞了一團棉花,死死堵住,透不過氣來。


    “沙漠,我不是不肯給你機會……而是有些事發生了,不是說忘,就能忘的。這不怪你,隻是我自己的緣故,我放不下。”


    在阿巴嘎那些日子,她試圖原諒,試圖遺忘,也曾試圖與他好好相處,就像彼此之間從來就沒有過李嬌一樣。可最終,她還是走不出自己的心魔,每每想起汝南客棧那個晚上,當她沉浸在美夢裏時,他就在她的隔壁,與她的妹妹翻雲覆雨,次日淩晨又入她的屋,與她……她就難受。


    “喂!你兩個把客人晾在門外,自己風流快活,真的好嗎?”夏初七笑吟吟的又敲著門,語氣裏全是膩歪的笑意,“再不開門,我可就進來了,我是不介意看你兩個的活春宮……”


    哈薩爾抬頭瞄一眼門口,歎息一聲,終是直起身來,他想要拉李邈,可她去格開了他的手,抓過邊上跌落的青鋒劍,一撐便起了身,樣子瀟灑若似男子。


    哈薩爾看一眼她身上的男子青衫,喉結滑動一下,似是想說什麽,可終究沒有出口,隻淡淡道:“進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


    夏初七站在門口,撫了一把小胡子,笑眯眯地扛手揖禮道,“二位有禮了。楚公子我百忙之中來拜會二位,怎麽能拒人於門外呢?”


    她的眼睛就像探索器似的尋找著屋子裏的曖昧痕跡,可是很明顯,她失望了。屋子裏一片狼藉,根本就像是一個戰場,而不是一間暖房。而那兩個人雖說衣裳淩亂,卻不像是親熱過,而像是剛打了一架。


    與料想大相徑庭,夏初七奇了。


    “你們吃火藥了?”


    “沒事。”李邈把劍放在桌上,走過來迎她。一雙清冷的眸子裏浮現著擔憂,嘴裏也有不解,“楚兒,你怎的在這裏來了?你可還好?”


    “我?好得很。”夏初七樂悠悠地走近,“嘩”一聲搖開她的扇子,皮笑肉不笑地邁著步子過去坐了,“表姐,表姐夫,你兩個這是關在房間裏練絕世功夫呢?”


    哈薩爾略微尷尬,瞄了李邈一眼。


    “表妹說得極是,我正準備向邈兒討教幾招……”


    這聲表妹喊得熟稔,看到李邈麵色一冷,夏初七心裏頭悶笑,朝他眨了眨眼,“表姐夫,我過來,不會打擾你們吧?”


    “不打擾,不打擾。”


    哈薩爾話音剛落,李邈不太好友的眼神就橫了過來,“太子殿下,可否行個方便,我想與表妹說幾句私房話。”


    在人家的地方上攆人走,夏初七覺得這表姐也真是沒有發現,她在哈薩爾的麵前到底有多自在。她似笑非笑,搖了搖頭,並不吭聲。


    哈薩爾高頎的身軀一僵,目光複雜地瞄了李邈一眼,終是抿了抿唇角,淺笑著起身。


    “那我先出去,有事叫我。”


    “嗯”一聲,李邈算是作答。


    熱臉貼了冷屁股,哈薩爾倒也不覺得尷尬,衝夏初七友好地點點頭,走向門口。可他還未出門,便聽見胡和魯急匆匆來報。


    “太子殿下,不好了!”


    “何事慌張?”哈薩爾麵色一沉。


    胡和魯聲音有些喘氣,語速極快道,“殿下,巴布大人在重譯樓被一個侑酒女刺死了……”


    巴布是與哈薩爾一道出使南晏的北狄官吏,在北狄朝廷任從一品平章政事,掌機務。是除了哈薩爾之外,此時出使南晏的最高文職官吏。


    哈薩爾目光一涼,“去看看。”


    說罷他迴頭深深看了李邈一眼,沒有說話,大步往外走去。


    夏初七看著他的背影,聽見前麵重譯樓隱隱傳來的驚唿聲和嘈雜聲,心裏微微一怔。


    這真是一個不平靜的夜。


    一個侑酒女怎會莫名其妙刺殺北狄使臣?事情有這般簡單麽?莫名的,她覺得這事,有一絲不平常的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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