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漢森醫生神色似乎並不怎麽讚同:“布萊克,我留你在這裏並不是憐憫你——或許一開始是有那麽一點。但是這幾個月相處下來,我已經把你看做是家裏的一份子。並且,你並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沒有用,別的不說,你住在這裏幾個月,鎮上的混混們就不敢輕易來這裏放肆了。”


    布萊克沒有迴避漢森醫生的目光,卻也沒有說話。


    大抵是看出他的態度堅定,漢森醫生微微歎了一口氣:“我說的都是我的真實想法,如果你願意繼續留下來,我是很高興的。但是,我也尊重你的想法,年輕人,都是充滿激情的。或許我覺得好的東西,對你來說並不是那麽合適。若你已經有了更好的去處和謀劃,我自然也支持你的。不過,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在外麵過得並沒有你預想的那麽如意,這裏隨時歡迎你迴來。”


    布萊克點點頭,將欠條放在一邊的桌子上。


    “借條你拿走,我不需要。”漢森醫生正欲再說什麽,卻見布萊克那雙黑色的眼睛凝視他,眼底清澈透亮,毫無遮掩。他忽然感覺著這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體,自己潛藏在內心的想法頃刻被暴露在太陽光下,無所遁形。


    “無論如何,”布萊克望著他,輕輕道,“您救了我一命。我很感激。”


    至於你說的真實想法,到底是真是假,我將來自會判斷。


    漢森醫生以為布萊克總要收拾一下行李,過兩日再走。卻不想第二天早上隻見到早餐桌子上留下的告辭信,再去房間一看,裏麵空蕩蕩的不見人影。


    說空蕩蕩的也不完全。那些漢森醫生曾經借給布萊克的舊衣、被褥、床單、還有舊電腦、舊手機,全部都打理得整整齊齊,放在床上和桌上。被帶走的隻有布萊克用自己這幾個月的工錢買下的衣服和日用品。


    看著這場景,漢森醫生覺得心裏有些涼颼颼的。


    “嗬嗬,看來你的虛情假意還是留不住人啊,人家腦袋清醒得很呢!”艾達靠在門框上,看著在房間裏發愣的哥哥。


    “在你眼裏,我做的任何事情都不過是虛情假意,是嗎?”漢森醫生迴過頭,冷冷地問。


    “你心裏想什麽隻有你自己知道。可別人看到的,隻有你做的事情。”艾達微微怔了一下後,笑了一下,“布萊克雖然寡言少語,可實際上聰明得很。你一個可憐的隻能請兩個小護士的小診所,為他墊付了全部醫療費不說,還管吃管住付工錢,為的是什麽?好心過頭了也是會惹人懷疑的。”


    “你的意思是我做錯了?”漢森醫生注視著艾達,嘴角裂開,罕見地用諷刺的口吻道,“我不該修改他的記憶,還是我本就不該救他?”


    不等艾達迴答,他盯著她繼續說:“你見過他身上的傷嗎?你知道他的傷是什麽情形嗎?鎮裏的人隻記得他從天而降,隻記得他掉在一堆鮮花和五顏六色的包裝盒中,誰他媽還記得他全身都是血,從台上一直流到台下,誰知道他的身體支離破碎就像是掉進了裝滿碎玻璃的遊泳池裏,他媽的還順便打了幾個滾!”


    “那種傷勢以現在的醫療科技水平,就算是送到西一區都沒有用,更不用說我這個破破爛爛的小診所。我不出手,他就得死,就得——死!!!你明不明白!?”漢森醫生說道這裏,幾乎是在低聲咆哮。


    艾達微微張開口,有些震驚:“他——”


    “他那根本就不是什麽意外!不是混混群毆,也不是強盜偷襲——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上百道!每道創口都整齊得像是用激光刀切割開的一樣!這不是普通人造成的——是異能!是異能!!你說他一個普級紙人,跟人結多大仇多大怨,值得一個異級要把他大卸八塊?”


    見艾達臉上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漢森醫生稍稍克製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語氣平緩道:“布萊克雖是一個亞裔,但未必是從泛亞那邊過來的。歐盟多的是寫造過亞裔的造紙師。我隻是不想他在什麽都不清楚情況下,再次遇到曾經傷害過他的人。”


    “可他不知道這些。而讓他什麽都想不起來的人,卻是你。”艾達恢複冷靜後,嘲弄地笑了一聲,“這是一個死結。”


    “他現在離開一段時間也好。”漢森醫生看了一眼妹妹,“這段時間你身邊都有不少麻煩,布萊克跟這些麻煩沒有關係,還是不要牽扯進來的好。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再想辦法勸說他迴來。”


    “隻怕那個時候他已經在外麵混得風生水起,更不願意迴小小的西蒙鎮了。”艾達聳聳肩。


    漢森醫生看著床上那疊布萊克穿過的舊衣,沉默了一會:“他迴不迴來,你很在意?還是說,你真的喜歡上他了?”


    艾達勾起嘴角,有些危險的眯起眼睛:“怎麽,我喜歡他的話,你有意見。”


    “布萊克表麵看起來隻是一個普級紙人,但是他的身手與特級仿佛。而且他曾經有過那麽危險的經曆,想來原來的身份也並不普通。而你,也同樣不是普通的女孩。如果他迴到原來的生活,是敵是友都還不知道。我希望你能鄭重考慮。”漢森醫生認真地說。


    艾達看著漢森醫生的眼睛三秒:“原來是這個。你想阻止我和布萊克談戀愛僅僅就是為了這些原因,就沒有別的?”


    漢森醫生喉頭滾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你放心好了,我就算再喜歡布萊克,我也不會和他談戀愛。你說的沒錯,我現在是什麽身份,根本見不得光,哪能期待什麽羅曼蒂克的愛情?再說了,”艾達斜著眼睛看著漢森醫生,“我人生第一場戀愛收場如此慘淡,我覺得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再想談戀愛了。”


    第244章 阿曼達


    搬到咖登市生活並不僅僅是將他有限的幾件行李轉移到中餐館的小隔間那麽簡單。他需要帶著身份證先到咖登市申請居住許可,在申請表上詳細填寫自己的個人信息,之前的居住信息,社會關係,經濟來源,還要至少兩個人出具過往居住證明。


    他名義上的雇主漢森先生是必不可少,另外一份他找的是那位曾經以情敵身份找上門來的亨利。亨利知道他要搬走居然還十分傷感,請他到快餐店吃了一頓表達離別之情。


    拿到咖登市的居住許可證後,他還需要到西蒙鎮辦理遷出手續。遷出手續和居住申請差不多,要填寫常住地址、遷出目的、經濟來源等等,並且至少要一人出具證明,證明遷出人確實需要離開原居住地,或者前往遷入地。而不管是居住許可證,還是遷出手續,兩個手續缺一不可,否則他的身份證核發處就無法從西蒙鎮轉入咖登市。之後凡是涉及到重要事情的辦理,比如買火車票、租房、找工作、看病、分期付款……都可能出現問題。


    好在麻煩歸麻煩,隻要資料齊全,辦理起來還是很快的。布萊克辦這兩個手續的時間都沒有超過一個小時。


    作為曾經的顧客現在的雇員,布萊克在中餐館適應得還不錯。尤其是一日三餐。值夜班的時候,老板還準許他使用廚房給自己加餐,所以哪怕隻是一碗雞蛋青菜掛麵又或是炒花飯,都讓他覺得很滿足。


    在中餐館正式工作後的一個星期,布萊克收到了《傳說》編輯部發來的通知,他的小說《左轉右轉》獲得了最佳創意獎。信中對小說簡短褒讚了幾句,然後是邀請他參加兩周之後的頒獎典禮。


    若是沒有中間那個小插曲,布萊克說對於這次免費旅遊還是有些興趣的。但是一想到中間那個膈應人的授權問題,他就有點興趣缺缺了。倒不是他現在還在計較《傳說》編輯部出於商業原因作出的取舍,而是他的投稿重迴獲獎行列居然又是因為作品之外的因素,這讓他感覺更加膈應。


    如果他沒有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支持者,他的稿件最終的結局是顯而易見的。誠然,那少年支持他是因為他的文章,但是幾萬份稿件中優秀者不知幾何,這其中又有多少不過因為沒有這樣一個支持者,隻能無奈湮沒。


    布萊克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是有些矯情了,不過他隻想象了一下自己到了頒獎現場就感覺心情不怎麽舒暢:那些編輯們見到自己必定會十分尷尬,冷處理了吧怕得罪自己那位“後台”,太熱情了心裏不舒服不說還有拍馬屁之嫌。有人八成會暗地裏抱怨自己:有這麽大的背景也不知道早點打招唿!既然開始想靠自己,幹嘛後來又來搬靠山,虛偽做作。


    問題是他到現在連那少年的姓名都不知道。


    不如不去,大家都省心。布萊克直接迴複了郵件,以私事為由,謝絕了邀請。獎金呢,請直接打進他的銀行賬號xxxxxxx。


    他不知道《傳說》編輯部收到這樣一封迴信會是什麽反應。反正三天之後,布萊克的賬戶裏就收到了那筆獎金。


    不管怎麽樣,多了一大筆錢總是令人高興的。布萊克想了想,能夠和他一起分享這份喜悅的大概隻有那位建議他參加比賽的圖書館登記員小姐阿曼達。


    “我簡直是不敢相信。布萊克,我不是對你沒有信心。”阿曼達激動地交握在胸前,壓低了驚喜的聲音,“隻不過這到底是你的第一次投稿,就拿到了明日之星的七獎。你太棒了!雖然我一直覺得你非常棒,但是你做出來的事情總是讓我覺得你比我想象得要更厲害!!哦,這可是《傳說》啊!!”


    “說起來這還是你建議我的。”布萊克笑道。


    “對啊。說起來,這一點你是要感謝我。”阿曼達舉起刀叉晃晃,“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布萊克也拿起刀叉,開始切割麵前的牛排。雖然他不是很喜歡西餐,但是偶爾吃吃還是不錯,主要是他得照顧登記員小姐的口味。


    將一塊切好的牛肉送入口中,布萊克的眼角餘光掃到坐在某個方向的一家人。其中的女主人是他認識的:伯頓夫人。


    此刻伯頓夫人一臉笑意地將餐巾紙遞給他對麵的兒子,她的丈夫正歪著頭親昵地和她說著什麽。


    布萊克現在還清晰地記得上次伯頓夫人滿臉憂愁的麵容,可此刻看來,這一家人用餐的氣氛似乎絲毫沒有被那件事情的陰影籠罩——或許他們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布萊克心想。


    這樣也好,不管怎麽樣,生活總是要繼續向前的。作為一個小人物,有多少不滿,也隻能埋藏在心底。


    阿曼達去了洗手間,布萊克繼續用餐。忽然門口傳來一陣突兀的喧嘩,布萊克看見餐廳經理上前詢問來意,但在來人掏出證件後,立刻就放行,表情是又恭敬又有些懼怕,像是害怕粘上什麽黴頭。


    看起來倒像是什麽政府部門在抓人,布萊克心想。他卻沒有想到,那行人居然徑直向自己走過來,將他前後左右的退路封死。


    布萊克心生不妙之感,他好像沒有做什麽違法犯罪的事情吧。


    “阿曼達.克裏斯去哪裏了?”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高個子警探模樣的男子,滿臉的肅穆和冰冷。


    布萊克皺眉道:“你們是什麽人?”


    “小子,問你話就乖乖的迴答!少問些廢話——”站在他身後唯一一個便裝的男子伸手一巴掌向他後腦勺揮過去,想讓他長長眼色。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布萊克一伸手就抓住他的手腕。他使勁掙了兩下居然沒有掙出來,瞪大了眼睛羞惱道:“小子,你這是想襲警嗎?還是說同阿曼達.克裏斯是一夥的?”


    布萊克沒有看便裝男子,而是注視著高個警探:“有事說事,不要動手動腳。”


    高個警探深深凝視布萊克一眼,掏出口袋裏的證件:“歐盟調查局辦案,還請配合。”


    布萊克目光掃過證件,心中一沉。


    周圍大概有十五六個人,陣仗不小。被圍在中間一直沒有說話的是一個微胖的中年人,大概是他們的上司或者是什麽重要的人物。行動為首的約莫就是眼前的高個警探,而便衣可能是一直盯梢的人。


    他鬆開了便裝男子的手。後者甩了甩手,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們有什麽事情找阿曼達?”


    “她涉嫌謀刺科納家族家主,現在要抓捕她迴去審問。”高個警探的聲音非常冷靜,“你現在可以說她的去處了吧。”


    布萊克不怎麽樂意,但還是不得不迴答:“她去洗手間了。”


    他話音剛落,立刻有七八個人立刻向某個方向快速地離開。顯然他們對這家餐廳的方位已經掌握在手。


    “你的身份證。”高個警探沒有離開,而是將麵孔轉向布萊克。


    對方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布萊克也無法,表情陰鬱地從衣服內口袋裏拿出身份證交到高個男子手中。


    高個警探從同伴手中接過讀卡器,看了一眼信息又看了一眼他,大概覺得沒有什麽問題,將身份證還給他。


    “她去洗手間多長時間了。”。


    “不到五分鍾。”


    “你是她什麽人?”


    “朋友。”


    “男朋友?”


    “不是。”


    “你住在哪裏,平常是做什麽的?”


    “在中餐廳值夜。”


    布萊克迴答到這裏,身後便衣警探握著發紅的手腕,嗤笑一聲:“一個值夜的能夠來這裏吃晚餐?”


    “錢夠就可以,難道不是?”布萊克反問。


    便衣男子氣勢洶洶道:“少花言巧語。請一個女孩子來這種高級餐廳吃飯,如果不是想泡她的話,那必定是關係匪淺。說,你是不是阿曼達的同夥!!”


    布萊克上下打量了便衣男子一眼,然後向高個警探道:“調查局取證原來是靠詐的?真是見識了。你們該不會請的是臨時工吧?”


    便衣男子聞聲暴起,高個男子攔住他,側頭向布萊克冷靜道:“調查局如何查案不勞外人置喙。閣下若是與案件無關,最好還是保持冷靜,不要為自己惹上無謂的麻煩。”


    這無疑是警告了。


    布萊克的五指在桌子下麵微微彎了一下,然後又鬆開。


    這確實不是他一個小人物能夠惹得起的麻煩。


    在歐盟除了叛國之外,最不能牽扯上的就是和貴族相關的麻煩。這絕對不是對付三五個小混混,甚至一整個西蒙鎮的小混混這樣簡單的事情。


    領騎製度從建立的那一天,就成了歐盟最不可觸碰的東西。大領主控製小領主,大貴族控製中層貴族,中層貴族控製小貴族,小貴族控製普通貴族,普通貴族控製造紙師……層層遞進,如同一張金字塔型的巨型網,將整個歐盟的權利和資源全部收羅其中。置身在網中的每個人都對這張網有著極為牢固的黏著度,置身網中的每個人被這張巨網控製的同時也深深受益於它。網中越高層的越希望這張網能夠固若金湯,以便他們和他們的家族從生到死都能夠享受網來來的巨大利益,所以他們極端害怕這張巨網被其他人摧毀。


    這裏的其他人主要包括了非貴族的所有原人,再加上所有的紙人。


    為了避免領騎製度被推翻,貴族利益被剝奪,歐盟對於非貴族的原人和紙人的管控非常嚴格。非貴族的原人,貴族們采取分化治之的辦法。對於其中的傑出者便納入網的最底層,能拉攏收買的便拉攏收買,使之立場完全站到貴族一邊,而不能拉攏收買的便威嚇控製——不管你心裏願意不願意,隻要你進入了這張網,就由不得你自己選擇。最後既不能收買又不能控製大,那就隻有毀滅一途。伯頓夫人家麵對的狀況就是其中最普通的例子。


    對於紙人的控製則是從造紙的源頭就開始。每個紙人被造生後,是什麽等級,有何種天賦何種技能,居住在何處,以何謀生,經濟的來源去處……都被嚴格監控,以避免紙人有時間有能力進行對貴族有的活動,尤其是破壞力巨大的異級紙人。無處不在的身份證保證了歐盟絕大多數的紙人都按照貴族希望的方式安分守己地生活。


    然而有壓迫的地方從來不會缺乏反抗。盡管貴族的監控如此之緊迫,歐盟依舊存在著許多以反抗貴族殘酷壓迫,推翻領騎製度為目標的人。其中以受壓迫最沉重的原人居多,他們自稱狼族。紙人也占了相當的比例,他們有的是出於對原人的同情,有的則認為貴族才是世間壓迫源頭。這部分紙人自稱天使,意思是指上帝派來人間懲惡揚善的代表。貴族則被他們稱之為吸血鬼。


    無論是狼族和天使,他們的存在和行動都十分隱秘,身份也鮮為外人所知。即便是他們的親人和最好的朋友也未必能夠得知他們的身份。這一方麵是為了自身的安全,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親友的安全。對於時時刻刻想要推翻他們的人,貴族的手段向來是沒有底線的。


    因為這些原因,歐盟絕大多數人對於和反貴族分子相關的事情都是避之不及,生怕粘上一點關係。而調查局的大多數人都習慣利用這一點心理對嫌犯身邊的普通群眾稍加恐嚇,從而快捷輕鬆地獲得不少信息。


    阿曼達是不是狼族成員,布萊克不知道。但是作為朋友,布萊克從心底不希望她陷入麻煩和危險之中。可此時此刻,他隻能坐在這裏看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忐忑地等待一個無法控製的結果,什麽事情也做不了。


    這種無力的感覺,真是糟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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