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按捺多久呢,簡要拭目以待。不過少爺已經決意離開,他到不必擔心為這件事真弄出什麽幺蛾子來。


    衛東不算羅蒙組中的人,但與他的私交一向不錯。竇富但凡有點什麽針對自己的小動作也會出聲提醒。去停屍房向遺體告別時,羅蒙實際上根本認不出哪一張是東子的臉,隻能每具屍體都拜了一拜。三組其他人與五組雖並不對路,但好歹都是同誌一場,他拜得並不違心。


    事後,羅蒙取了點錢去看望了東子的老婆和孩子。孩子是十年前收養的棄紙,通過組織的關係偽造了身份在一家小學念書。東子老婆不是組織的人,但也是個忠厚可靠的。她廚藝不錯,在一家小餐館做事,隻是薪水不高,想要一個人帶大個孩子,還是困難重重。


    準備走的時候正好碰見黑爺也來東子家探望,於是又多坐了一會才走。


    幹這事就是這樣的,沒薪水沒獎杯,倒貼錢而且說不準哪天就會死。今天一起喝酒聊天的人,明天也許就消失不見了。包括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丟了腦袋,連道別都沒有機會。


    然而,“有些事情,總是要有人去做。”羅蒙在車裏淚流滿麵地對黑爺說。


    第170章 多事之秋


    李微生平安抵達李家大宅,問得四叔正與爺爺在書房,便知道李銘找他的事情恐怕是很嚴重的了。


    “就等你迴來了。”李德彰的神色果然十分嚴肅,見到李微生便對李銘說,“你院裏的學生事情我已經有耳聞,你說的更重要的事情是什麽?”


    李家大宅的機密性還算讓人放心,李銘也不拐彎,將學生所說的話和自己的猜測如實道了出來。


    聽的兩個人都不是傻瓜,都從他描述的表象中看出問題的關鍵,俱是神色一沉,知道事情已經超出李家的控製了。這數年來紙原矛盾一直在惡化,盡管他們也采取了一些措施盡量緩和,但始終見效不大。因此大家心裏都清楚,這樣下去,第三次戰爭遲早是要到來的。


    李微生是三個人中唯一一個沒有經曆過紙人戰爭的,所以主觀感受沒有兩個年長之人來得沉重,反而更快從低沉的情緒中抽離出來,開口道:“現在先去統計一下如今各地崗位上流失的紙人有多少?雖然不一定準確,但多少有個數字參考。”


    能夠收集到數據的一般都是有些規模的企業,而雇員不過數人的店鋪商家往往遊離在外,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們雇傭的紙人多半都是沒有編號的。雇主為了逃脫法律的處罰,向來都隱瞞得很嚴實。再上一次戰爭結束到現在三十多年中,從棄紙長大成人的那一批,根本難以數計。


    李微生的提議雖然不算什麽好辦法,不過聊勝於無。李銘一時也沒有什麽好主意,便看了老爹一眼,局裏的具體事務他是向來不插手。


    果然李德彰從沉思中抬起頭,歎了一口氣:“隻能先這麽著了。一會老三迴來了……我與他說。今天中秋,晚上不好找人。明天一早通知三局開會罷。”


    說完正事,李銘又向李微生道:“我那邊幾個學生的事情要你幫忙。”


    李微生如今在造紙管理局也有些地位,自己也籠絡的一批人,消息還算靈通。雖然是晚上發生的事情,他自然也是聽到風聲:“沒問題。讓那人來找配額科找小宋。”


    小宋大名宋微,是李微生的助理,雖然沒有什麽正經職務,但平時很多李微生不便出麵的事情,都由他接手處理。精通內道的人自然是不會輕視他的存在。


    這次京華學生一出事便鬧得人盡皆知,明顯是李君玨搞鬼。李銘明知道他這般不掩飾的做事不過是想給自己一個警告而不是真想把事情鬧大,便選擇了在家族內部處理這件事情。身為李家人,有些違規違法的事情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操作手段他是從小耳濡目染:隻要局裏的渠道打通了,商家事後補上一份配額申請報告,然後偽造成為了趕單,不等配額批準就提前造紙了。雖然程序上違規,但是性質上就要輕得多。這樣一來,李銘的學生最多被學校記個過,商家交些罰金就可了——比起牢底坐穿總是要好得多。


    當然李銘如果有心報複李君玨,也不是沒有其他手段處理問題。比如利用他自己人脈和資源,在整個東一區甚至整個泛亞範圍內曝光其他學校學生私自造紙的事情,想要掩蓋一朵水花,那就把整潭水都攪沸起來。學生私造的情況太過普遍,隨手揪出那麽幾百上千人不要太容易,等到社會反響大了,牽扯了人多了,攀出幾個有影響力的角色,亦或是李君玨自己手下的人,最後一起施壓,這樣一來李君玨等於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最倒黴的最後指不定是誰呢?


    不過,負麵影響就是戳破了幾十年來業內人士心照不宣的太平假象。李銘到底還是李家人,這種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方式不到萬不得已他當然不會用,李君玨自然知道他四弟會怎麽考量,所以才敢肆無忌憚的這麽做。這也算是李家人之間的“默契”吧。


    比起羅蒙感傷於同伴的逝去,霍文正在醫院裏治療傷口,李家為紙人流失而頭疼……一係列令人抑鬱的境況,此刻簡墨這邊的中秋節可謂是其樂融融。


    在簡要的指點和補救下,簡墨的下廚之作總算還是有了作為家常菜的水準。其他人也都沒有空手:簡要準備了紅酒,萬千帶了一大盤水果拚盤,無邪擺上自己手做的冰皮月餅,加上簡墨的六個菜,一張桌子堆得滿滿當當。


    對於簡墨“拙樸”的手藝,貼心的小女兒是讚不絕口,盡管她這幾年來出入過無數各種美食餐廳,但褒揚的話從她嘴裏出來就好像這天下的廚師都是庸才一樣,隻有她爸是靈性天成天賦異稟從來做什麽像什麽。


    這甜得快掉牙的話如果換個人來說,簡墨是絕對聽不下去,馬上轉身走人。不過既然是從溫柔貼心的小女兒嘴裏說出來,說得還那麽從容自若理所當然,所以簡墨同學不但沒有謙虛婉辭,反而臉色微紅地且微笑且得意,表情很是受用。


    萬千坐在一邊用牙簽剔牙,一邊對淡定的簡要翻白眼:這麽離譜的話老頭子是吃錯了藥才會當真吧?


    簡要笑眯眯地什麽都不說。


    見父女兩聊得正熱乎,萬千向簡要道:“換地方後別在用真名了。現在知道老頭子事情的人越來越多了,在這麽下去估計會有麻煩。”


    簡要眨眨眼睛。四年前簡墨從b市就這麽堂而皇之的“失蹤”,連聲招唿都沒有跟李家打,自然是引起了上至李家老爺子下至李微生李微言這些初知事情真相之人的震動。簡墨走了,但是簡墨明麵上的產業,唐宋和首家紙源的運營卻卻連一個水花都沒有濺起,這顯然代表了主人尚在,隻是不願意再露麵。


    按照最初的打算,簡墨將這些明麵上的商業運營和第二研究所交給小女兒無邪,情報照舊由萬千負責,學校還是秦榕在管。即便這樣,簡要手上的事情還是不少,除了簡墨身邊的大小事情,紙人部落仍是由他領著。後來在簡要的建議下,分離出來的軍事指揮部交給了鄭鐵,原來鄭鐵負責的護衛隊現在歸了方禦。這樣看起來簡墨手下的組織都有負責人,不過在簡要看來,想要應對隨時隨地可能到來的戰爭,還是遠遠不夠。於是才有他勸說簡墨再次寫造的事。


    無邪不愧是簡墨專門寫造出來運營人才,接手產業數年內,不但原有的產業規模繼續擴大,又向醫藥和物流領域伸出了手。蓋因這兩個的產業不但是日常同時也是戰爭時期需求的熱門。有原來的雄厚資本做鋪墊,無邪的進展並不算得慢。隻是大概和她一樣看出戰爭商機的人也有不少,而這樣的人多半不但同樣坐擁雄資,同時背景深厚,無邪一時得了好幾位強勁的競爭對手。


    然而這個時候不知道從哪裏傳來風聲,說這產業的主人是李家力保的人。起初大家還當是謠言,又或者以為這產業的主人故意放出來的退敵策略,都未曾放在心上。但接著又有知情人士“透露”了小小的內幕:歐盟貴族攻擊京華大學某生所為是一條鎮魂印,而這條鎮魂印就是李家老大當年死的時候就失蹤的那條。帶著這條失蹤多年鎮魂印的某生不但沒有被李家追迴鎮魂印,還得到了李家的大力維護——李老爺子停掉了歐亞造紙交流賽固然是因為歐盟的冒犯,但似乎更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得罪了這位“李家嫡長孫”。


    有人曾經拿這條謠傳當玩笑去試探李家老爺子,居然沒有被否認。


    沒有否認不,就是默認了?!


    李德彰的默認讓與之有牽扯的家族和勢力都震動了:李家老大都死了那麽多年,局長的位置又換了兩次,李家老三和老二的兒子正鬥個你死我活,特麽這個時候你告訴我們李家老大的兒子又迴來了。你們李家這塊牌子將來到底打算給誰接手啊?老子們好提前站隊啊!!!


    於是眾人又紛紛去打聽這位傳說中的李家長孫,卻得出一個火災後失蹤的答案——當然,不可能是這真的失蹤了。這些家族和勢力也不是傻子,隻得默默收起那些背後的把戲,擺出正當地競爭的姿態。無邪明白這是李家老爺子的袒護,但她並沒有利用這點獨吞市場。取得一定成績後,無邪不計前嫌,反主動邀請部分競爭對手合作開發新的業務,讓不少人吃了一驚。她一招使得極高明,引得原本冷眼旁觀的人不得不高看起她來。會做事容易,會做人難,處於劣勢不畏難退縮,占盡優勢亦不將對手趕盡殺絕,這樣的人實在是很難讓人心生惡感。一來二去,無邪竟然和不少商業巨頭有了交情,做起事來愈發的如魚得水,在行業裏也豎起了威望和口碑。


    隻不過生意歸生意,打起簡墨主意的人依舊不少。看李家老爺子這般維護的態度,或許這人是將是一個很好的投資對象呢?


    “韓廣平在讓人打探第二的背景。”萬千扔了牙簽,“他似乎有挖研究所牆角的意思。我已經提醒無邪了。”


    第二造紙研究所一開始走的宣傳路線就不同於李氏造紙研究所。一向打的是溫馨的親民路線,而不是單單展示各種高大上的天賦屬性。無邪接手後,還讓組織專人策劃了宣傳方案,整出一個肉麻兮兮的“紙人,為愛而生”的口號。宣傳中刻意提煉了消費者深層次的情感需求和心理訴求,將紙人詮釋成為為完成消費者美好心願而降臨人間的使者。這一方案一鋪開就不但受到消費者強烈反響,同時也從心理上暗示了消費者將友善的初態度來迎接紙人,為彼此的和睦相處開了一個好頭。根據統計,這一方案實施後,第二造紙研究所接的訂單是投訴率最低、迴頭率最高的一家。


    第二造紙研究所影響力的擴大自然而然引起了業內排行第一的李氏負責人的注意。說實話,第二造紙研究所擁有的那些高級造紙師還不是韓廣平最在意的。要數人才的話,不論是質量還是數量,哪家能出李氏其右?但是它的管理機製和背後運作人的手腕卻是韓廣平非常欣賞的。雖然韓廣平並不認為第二會對李氏能有什麽威脅,隻是好奇心人人都有,他也並不介意發掘一些人才為己所用。


    簡要冷笑一聲:“李家,霸氣啊,什麽都想插一手。”隻可惜,找錯了對象。


    w市。


    接完一個電話,夏爾滿心疑惑。他看了一眼身邊正在用小刀切著月餅的青年:“今天下午霍文遇襲的事情是你做的嗎?”


    青年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我像是那麽有閑的人嗎?”


    夏爾氣笑了:“你不是那麽有閑的人,你隻是還沒有找到有趣的事情。”


    “你知道還問什麽?”青年用叉子叉了一塊月餅,目光落在月餅裏的蛋黃上,似乎在評估這個東西能不能吃:“想弄死他的人多了去了。不過,我想他應該沒有那麽容易死吧?”


    夏爾臉上浮起淡淡的嘲弄笑意,卻很快消散而去。他根本不會認為霍文是那麽容易死的人,有那四隻白羽六翼保護,隻要還剩一口氣都能夠救迴來。但是,單單能夠讓他受傷這一點就讓夏爾足夠詫異了。就像路西法說的,想讓霍文死的人多了去了,更重要的是,這麽多年來想讓他死的人都是隻增不減,何曾讓他吃過這麽大的虧。


    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師兄無論做事還是做人都比他成功多了,多年的經營使得霍文身邊的防線是一層比一層牢固,想要算計他的人,還沒有走到他跟前都已經被提前消滅了。如今竟然有人能夠走到他跟前——這隻能說某些環節出了問題,又或者敵人已經強大到難以預料的地步了。霍文身邊的防護層已經不是同一樣固若金湯了。


    夏爾.亞倫不是善惡那麽分明的人,他是一個喜怒隨心的任性的家夥。


    不過,他還是給自己的老師打了電話過去,問候秋山憶中秋快樂,卻一字都沒有提到霍文。


    正如李銘擔心的,夏爾隱隱察覺的,有些情勢已經在悄無聲息中發生了變化,有些環節已經逐漸脫離控製……缺乏的隻是一根導火索。


    w市西郊某處的上空,看不見的氣體正慢慢擴散開來,它如同一個優雅的詩人在空氣中漫步,輕輕張開獠牙,漫不經心地收割著大批生命……


    第171章 邢教授


    “你注意到沒有?越是高階紙人與原人的關係越是緊密。”邢教授從自己書架上拿出一本宗卷,“我收集了十年的紙原糾紛案件數據,發現80%以上的案件都是普級紙人與原人的糾紛,剩下的大部分是特級。異級的卻是寥寥無幾。”


    隻稍做考慮,簡墨便明悟,道:“這大概一方麵因為他們的能力擁有一定震懾力,原人不願意輕易得罪,另一方麵也因為高階紙人一般是花費高額選置金訂製來的‘高檔消費品’,所以驅役起來會比較珍惜。而普級紙人批量寫造批量消耗,原人們司空見慣,又不會將他們當成真正的人類看待,因此對待他們的態度粗暴又冷漠。”


    “由小見大,”邢教授的眼睛裏閃著淡淡的光,說,“兩次紙原戰爭的爆發都是從低階紙人的反抗和暴動開始的。他們反抗不公平命運的緣由比高階紙人要多得多大得多,決心和意誌也要更強烈得多。而高階紙人在紙人獨立運動中表現得並不熱衷——雖然他們大多數也願意借這些機會為自己爭取到更多的權利和利益,但是對於改變同族的命運卻沒有那麽高的積極性,也就是你說的‘革命性’不夠堅定。”


    這完全也不難理解:絕大多數的高階紙人因為擁有強悍的天賦或者一技之長,過得往往比一般的原人都要滋潤。如果能夠忽略那些並不能帶來實質傷害的歧視目光,他們生活的幸福指數可以說是很高的。反過來想想,參與紙人運動能夠給他們帶來什麽好處呢——就算鬥爭成功了,能夠讓他們的生活有大幅度的進步嗎?或許,會稍微提升一點。但是這一點點提升值得他們顛覆目前安穩富裕的生活,甚至豁出生命去換嗎?


    大多數的紙人的答案恐怕都是否定。


    “大多數高階紙人在麵對戰爭時候都會采取冷眼旁觀的態度,部分甚至可能為了維持現有的安穩,不惜站在同族的對立麵。隻有極少數高階紙人可能出於同情心伸出援手。”邢教授聲音微微有些沉,“高階紙人一般與自己的造紙師,或者雇主關係都相對融洽——至少利益上捆綁得是相當緊密的,他們很少會選擇背叛自己的造父或者雇主。”


    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比如簡要,簡墨相信隻要不是自己哪天腦袋出問題開始刻薄他,簡要是絕對不會背叛自己的。人的感情都是講親疏遠近的,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情感優先於其他,更不要說自己對於紙人並無歧視,簡墨總不至於僅僅因為自己是原人就對自己敵視起來吧。


    同理可證,其他高階紙人同樣不會輕易傷害與自己朝夕相處又頗有感情的原人。


    看著自己手中的茶杯,簡墨不由得聯想:“所以在兩次紙原戰爭中紙人方都選擇了圈養造紙師來為己方寫造紙人,因為他們根本不指望能夠籠絡高階紙人這個群體加入自己的陣營,甚至還要對他們加以防範。”


    這些都是《造紙簡史》上沒有的內容。


    邢教授大約沒有想到簡墨能夠由此推斷到此,不由得讚許望著他地點頭,補充道:“還有紙原換嬰。”說道這裏,他停頓了一下,眼神裏流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有大大的欽佩,也有深深的忌憚,“這封手筆,已經不能用大來形容了,簡直就是移山換海!”


    他長歎道:“你可知道,在全泛亞範圍內的換嬰,需要多少紙人一起齊心協議地行動?168個區,每個區居然都有!我可不信這是168個區紙人突然某天心有靈犀,然後在冥冥之中達成了這樣一個統一的行動計劃,接著在後來的十六年中一絲不苟地執行著計劃,直到十六年後。”


    “這背後必然又一隻強有力的手在引導和操縱——我真是好奇,到底是誰在操縱?!要知道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前紙人的團體並不同近幾年這樣兼並的厲害,都不過是散落在各地各自為政的小團體小勢力。到底是哪個組織居然有這樣恐怖影響力?”


    關於紙原換嬰,實際上簡墨也想過這個問題。每當他深思起這個問題的時候,腦海裏都不禁浮現起某個人的身影。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可他確實知道簡東和國內很多紙人團體關係密切,不然“獨遊”也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由那麽大一批團體合並在一起,並且毫無爭議的讓簡東現任學生成為當家人。萬千分析的消息裏顯示,這些團體中相當一部分就是由他老爸發起的,剩下一部分都得他參與或給予過有力的援助。如果說要在簡墨所知的人中找出那麽一位應該為紙原換嬰事件負責的人,那無意就是他老爸。


    “有這麽一個厲害的家夥隱在紙人背後,我總覺得下一次紙原戰爭不會再像前兩次那樣善了。”邢教授眼裏帶著淡淡的憂慮,也許是身為原人的擔憂,“說不定,下一次會有同以前不同的結果。他們的準備,太充分了。”


    “教授是擔心……下次紙原戰爭取得最終勝利的,可能不再是原人方,而是紙人?”簡墨慢慢說出對方沒有說出口的話。


    對於簡墨這個問題,邢教授並沒有直接給予答案。或許是這個問題太難以迴答了,又或者不確定性太多,他根本無法迴答。


    過了好一會兒,邢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氣,過了良久才開口:“我這輩子大半的時間都傾注在了紙人研究上。這麽多年,困難遇到不少,阻礙也遇到不少,但皇天不負有心人,我也算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有一個終極問題,我卻是無法得出答案。”


    “紙人和原人到底最終會走向何方?”老人的目光平平抬起,仿佛在透過空氣看很遙遠的未來,有些黯淡卻堅定的眼神述說著主人的心聲。


    “我們是不是永遠走不出這個怪圈:彼此敵對、矛盾激化、戰爭爆發、戰爭結束、然後繼續敵對……循環往複,無休無止。”


    “是不是隻要造紙存在一天,這個世界就永遠不會有所進步?是不是我們和我們的後代都必須麵對每隔二三十年就必定一戰的局麵?一遍又一遍,這種毫無意義的戰爭到底什麽時候是個盡頭,這個世界什麽時候才有安寧的一天。”


    這個問題,比上一個問題,答案還要難以找尋。


    簡墨手指摸著溫度已經降下來的茶水杯,沉默了良久,才給出一個不太負責任的迴答:“或許有一天,原人下決心完全的廢除造紙才有可能。”


    走到今天這一步,才對造紙說不,這幾乎就是天方夜譚,或者說,這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再說了,就算有人說不,誰站出來呢?簡墨當然不會認為自己會有這個能力,哪怕他現在手上也有一支旁人不能忽視的力量,也可不能去做用長矛挑戰風車的堂吉訶德。至於更強大的人呢?他現在還想不到哪個人,或者哪個組織又有這個能力憑借一己之力做到這一點——哪怕是一手導進造紙術的李家本身,如果哪天突發奇想想要禁止造紙術,恐怕也是無能為力。


    夏曆5713年到現在,造紙之術已經延伸到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每一個國家,每一個行業,每一個人的身邊。它就像一棵根繁葉茂的參天大樹,有著無數的根,想要□□,會帶動太多太多人的利益,影響太多太多事物的關聯發展。因此,誰也動不得。


    對於造紙這樣一個東西,簡墨其實是喜歡的。對於他這個人來說,能夠將文字變成真正的生命,實在是太有誘惑力太富有魅力的東西。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造紙給這個世界帶來的種種負麵也是誠然存在著無法磨滅,這是同時也讓他覺得憤懣和不安的因素。造紙是存在更好,還是消亡更好,這一點簡墨的內心並不能給出一個明確傾向。他或者唯一能夠確認的是,如果有那麽一天,這個世界禁止造紙,他一定會停下手中的魂筆。但在此之前,他並不能表現的比誰更先進,更決絕。


    邢教授並不知道這一瞬間簡墨心裏轉過的無數念頭,他隻是在聽到這句話後,蒼老的眼睛放射出某種光芒,仿佛拉開厚重窗簾後迎來的第一道晨曦,又仿佛這一天他就等著簡墨說出這一句話,接話的語氣中隱隱含上一絲迫不及待。


    “你以為沒有過嗎?”


    簡墨眨了下眼睛,望著老人一眼:“您說的那些原人極端組織?他們的力量太過薄弱了些吧。而且他們行事的風格和手段,說實在的,我不認為能有什麽實際作用。與其說他們是在恢複社會秩序,我認為他們更大的是在報複社會,擾亂秩序。”


    多數原人極端組織都認為造紙是萬惡之源,認為沒有造紙就不會引發這之後的一係列社會問題,因此將造紙師列為了攻擊對象。簡墨自己在玉壺高中就吃過一次大虧,他當然不會忘記這檔事情。


    老人笑了起來,合上眼睛搖搖頭否認:“不,我所說的可不是那些因為吃過紙人帶來的虧就糾結在一起搞些武力示威的家夥。”


    他用一種徐徐誘導的口吻問出一句話,“簡墨,你就沒有想過,世界上聰明的人那麽多,在造紙剛剛開始興盛的時候,難道就沒有看出它可能產生的種種的負麵影響嗎?”


    任何一項超出當世主流,不,哪怕是略微先進一些的技術誕生,都不可能不引起一個國家統治階層的關注。更何況能夠混到政府高層的人,一般都不會太蠢——就算他們都很蠢,可哪個國家的政府背後沒有站著一籮筐的智囊團,隨時為決策層在各個領域各個專業做出最終決定提出建議和參考方案。說紙人方興未艾之時根本沒有人意識到它後來可能帶來的種種社會問題,簡墨覺得不論從智商和情商上都是開玩笑。


    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最開始真的沒有看出來,難道第一次紙原戰爭爆發還不夠讓當權者的警醒嗎?


    哪個時代都不缺乏有識之士。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政府從來就沒有禁止造紙術,甚至連這樣的唿聲都幾乎沒有聽說過。


    不,不是沒有人想到,也不是沒有人想說出來。不是所有人都會被造紙帶來的利益蒙蔽雙眼動搖意誌。


    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而是這樣的聲音已經被悄無聲息地泯滅了。


    被誰泯滅了?被那些貪婪於造紙之利的人?還是被金錢、權勢……身外之物並不總是能夠收買人,至少它不可能收買所有人,尤其是在潛在危害如此明顯的情況下。貪婪之輩中也不是沒有頭腦清醒目光長遠之人。


    不是他們不說,是他們已經不能說了。


    簡墨想起了那位齊家家主,不由得遍身寒意。


    見簡墨良久不說話,臉色卻漸漸發白,邢教授眼中的光微微閃動:“你……應該已經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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