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的目光在羅蒙和他兩個孩子的身上打量了一番,眼神像是猶豫了一秒,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猜到了他們來意,還是出於禮貌不好把頭次上門拜訪的鄰居拒之門外,很客氣道:”先請進來吧。”


    坐在客廳裏,羅蒙輕描淡寫地將周圍的擺設風格收入眼底:房間布置的淡雅簡潔,沒有太多奢華的擺設和裝飾,但是無論是沙發上鬆軟的素色靠枕,還是茶幾上洗得幹幹淨淨的水果,亦或是陽台上開得正鮮豔的花朵,都讓人感覺到身心放鬆和舒適。他觀察了一會,感覺到了濃濃的生活氣息,初步判斷對方應該隻是普通人,應該不是針對他這個獨遊老份子而來的。羅蒙還注意到,茶幾下麵裝在花布竹籃裏的幾本封麵略卷的書,隨意放置在拐角一本打開撲著的書以及滿滿當當的兩個大書架,這讓他進一步驗證了請報上說的這家主人對閱讀的濃厚興趣,對自己這次到來的意圖又多了一重信心。


    等這人兄長端來茶水和一碟糕點,兩人稍稍客套了兩句,羅蒙方才說明自己的來意,然後極小心地看著這位兄長的反應。


    果然對方皺起眉頭:“這件事情怕是很難幫得上您的忙。我表弟雖然現在確實是在指點幾個孩子功課,但他並沒有打算去做誰的寫造老師。實情跟您說,開始不過是我表弟偶然一個同好中人,後來見他寫作,偶爾提點幾句,也不算正經教授什麽……卻不知道後來一傳二二傳三,拜訪的人越來越多,這樣一來我表弟就吃不消了。畢竟我表弟性子懶散,也沒有靠這個謀生亦或是謀名利的想法,如果隻是朋友間尋常聊幾句還好。可若是正兒八經讓他教書,他卻是沒有這個耐心的。”


    羅蒙連忙道:“也不需要貴表弟太過勞心,隻要偶爾有時間能夠提點一兩句,就是我們的運氣了。”


    關於這人的名聲是怎麽傳開了,羅蒙倒很了解:這人最開始教的小孩也是個愛書人,但喜好看的都是寫小說傳記之類,為此常常被父親責難不務正業。後來在一次淘書的時候遇到了這人,兩人無意間聊了起來,談到了雙方的藏書。小孩便有意請這位難得的同好中人迴家去看自己多年的“珍藏”,可同時又擔心父親因為自己的愛好不給對方好臉色,便撒謊說這人是他找的寫造家教。後來你來我往中,這人還真的告訴了一些寫作的技巧給小孩。結果在三個月後的一次造紙比賽中,小孩的造紙居然從普十級一躍升上普十三級。孩子的父親又驚又喜,這才正視起這位“家教”來。


    因為孩子父親在本市也算是商界名流,交遊很廣,此事很快就流傳開來。很快便有兩家世交試著來請托。剛開始這人也沒拒絕,大概是覺得一隻羊是放,三隻羊也是放。結果兩個月後,這兩個新學生的造紙等級一個從特一級升上了特三級,一個從普六級升至了普十級——實打實地證明這位“家教”真的是有本事了。


    後來的發展就很明晰了,越來越多的人慕名來訪,請求這人收下自己的孩子。這人見到這種陣仗,覺得事情脫離了自己的預料,便將最開始隱瞞的事實說了出來,隱含的意思就是不想再收。然而這話傳出去後,上門的人不但沒有退縮,反而覺得這人更厲害,不過是隨便指點一下便有這樣好的成績,若是全心全意去教導,那成就豈不是更大?因此熱情不但沒有消退,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便是連一些有名氣的造紙師也帶著自己的孩子來求教,結果都被這人一一拒絕了。


    聽到羅蒙的話,這人兄長笑了:“同您這樣說的人也不少。可話是這麽說,我表弟雖然懶,卻是個實誠的個性。若是隨意應了,又沒有好好教,難免覺得自己有愧於別人的托付,誤人子弟。既然做不到,索性就不應了。”


    羅蒙知道這人兄長說了一半的真心話,但另外一半對方並沒有說出來。他從情報的分析大概也能猜出這人的性格一二:愛書喜文,寫作手法為傳統派,雖然目前沒有人見過他的原文流傳,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水平肯定不低。目前泛亞的造紙師雖然傳統派也不少,但是相對於現代派來說,比例依舊是低得驚人。而這比例還和年齡成正比——也就是說,越是年輕人,越是傾向易學好用的現代派。而需要大量時間、精力甚至人生閱曆來磨礪、沉澱,同時對寫作者本身的天賦靈性還有一定要求的傳統派,除了部分有家學淵源的,已經很少有年輕人願意去涉及。


    這人之所以樂意提點第一個孩子,應該並不僅僅是看在同好的份上,而是這人看到了這個孩子已經有大量的閱讀奠定了基礎,同時對小說傳記的喜好也讓這個孩子的寫作風格偏向傳統派,因此才能夠在短時間內讓他有大幅度的提升。印證他這個猜想的是他後來索要的情報也顯示,這人指導的後麵兩個孩子的情況也類似。連續遇到三個偏向傳統派的孩子,已經是非常巧的事情了,但從一般比例看,上門來求教的人顯然會是現代派占據絕大多數。如果這人收下了他們,恐怕還得先從打基礎開始,大量的閱讀,反複的練習——在提升造紙等級上,花費的時間當然會還要高於現代派。既然看到了這一點,這人當然不肯累死累活還討不了好。


    然而弄清楚了前因後果的羅蒙並沒有放棄讓自己帶的兩個孩子向這人求教的念頭。他問過兩個孩子對傳統派的好惡,結果兩人都表示隻要能夠寫出優秀的原文,哪怕多花時間和精力,哪怕進步比別人慢也願意。


    在被分配了寫作原文的任務時兩個孩子都被普及過造紙常識:現代派雖然易學好用,但是在造紙上是受到一定的局限性。比如公認的一型紙人就無法用現代派寫造,而傳說中的二型紙人更是非傳統派無法觸及。同時,傳統派如果哪天想用現代派寫造,根本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現代派想向傳統派發展,難度就不是一星半點。從這個角度看來,前者雖然學成的難度高,但是被替代的可能性卻小。如今有機會學到傳統派的寫造手法,兩個早熟又聰明的孩子馬上表示不怕吃苦不怕費時,一定會好好珍惜機會。


    羅蒙聽完這人兄長的婉拒後,立刻點頭表示理解:“其實在我冒昧上門前已經向人打聽過先生一些事情。我知道先生怕是個喜歡悠閑安靜的人,因此此次上門我也不敢報太大的希望。但是這兩個孩子確實在寫作上有些天分,而且我也不忍心澆熄孩子們的熱情……這是這兩個孩子這兩個月來的練筆之作,寫得估計是幼稚得很,不過他們都是很認真地再寫。我不求先生能夠單獨抽時間來指導他們,如果在閑暇的時候能夠翻看一兩篇,給兩句評語,就不勝感激了。”


    說著羅蒙從包裏拿出兩本荷葉夾,鄭重得放在桌上,一臉誠懇地看著這人兄長的表情,見對方沒有直接拒絕,才小心翼翼地向那邊推了一推。


    對方看著兩本荷葉夾遲疑了一下,拿起來翻開看了一眼,眼神微微有些變化,接著有又翻了幾頁,過了幾秒又拿起另外一本,同樣翻閱了幾頁,然後放下,才對他笑著說:“我還是那句話,您的這個忙我們怕是幫不了。不過,我還是頭一次遇見上門求教的人是送作文的,看起來是花了孩子們不少時間,叫我倒是不好硬著心腸推迴去。這樣吧,本子先留下。若是遇到我表弟有空又心情好的時候,我試著給他看一眼——您也別報什麽希望。他前段時間被幾個……家夥弄得煩透了,若是下決心不理,我也沒有辦法。”


    “那是自然。”羅蒙連聲道謝。


    等到羅蒙走後,簡要拿著荷葉夾上了樓。


    簡墨看著放在自己麵前的荷葉夾,伸手拿起來,還沒有看便笑了一聲:“這個羅蒙膽子倒大,居然直接求到我家門口了。也不知道該說他運氣好還是不好?”


    “那兩個小孩也是紙人?”簡要沒有意外地問。這人大抵也覺得自己沒有那麽倒黴會自動送上一位辨魂師的門:一個成年紙人帶著兩個紙人小孩上門說要學寫造,這目的要說單純真是哄白癡呢。


    “嗯”了一聲,簡墨翻開荷葉夾,本來隻打算看一眼,卻沒有想到倒是看進去了。兩本翻完後大半個小時已經過去了,他輕輕咳了一聲:“手法確實嫩得很,有些模仿得很生硬。不過,看得出來是花了心思去寫的,有自己的東西。”每個荷葉夾裏都有近百篇文,長的短的都有,就算是一日不停地寫,怕也是好幾個月才能有這個數。更難得的是字跡端正,書麵整潔,錯別字也很少,顯然還是修改謄抄過的。不說別的,這份誠意確實是沒有打折扣,很讓人心動。


    簡要挑了挑眉毛:“你改變主意了?”


    簡墨想起自己前段事件才忿忿地發誓說絕對不會再見這些上門的人,不由得麵上有些訕訕,心裏也有些猶豫:這個世界上真正寫作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如果能夠多出兩個來,也沒有什麽不好的。何況多一個會寫文的人,也就代表著自己將來會多一些能看的文——好吧,雖然他們都不是衝著這個目的來的,但是畢竟也不是什麽壞事吧。


    左右思量,簡墨最後還是放下了荷葉夾,微微歎了口氣,心裏有些不舒服:“先放著吧。羅蒙畢竟是‘獨遊’的人,這兩個孩子八成也是將來給他們供血的。我沾了這個麻煩,還真不知道是壞事還是好事。”


    第161章 天性缺失


    東五十七區的春天是美麗的,當然前提條件是欣賞的人不屬於那種隻喜歡燈紅酒綠,大廈高樓的類型。


    出了簡墨住的這片住宅區,再遠就是郊野,除了平坦的地方尚住著些農戶管理著田地,更遠的山區就沒有什麽人的。不過那裏的一處小山卻是邢教授喜歡去呆的地方。他說那裏視野開闊,空氣清新,兼人少安靜,偶爾會帶著照顧他飲食起居兼司機的老王去那裏住兩天。簡墨搬來後,邢教授便時不時也喜歡招唿他一塊去。


    對於邢教授的邀請,簡墨倒沒有拒絕。他自搬到這裏來之後認識的人並不多,而這位年長的退休大學教授言談確實常有讓他心折之處,所以也十分樂意與之相處。


    春日的風已經快完全褪去冬天的凜意,淡金色陽光穿過新一輪的枝葉後完全變成透明的翠碧色,如同洗過一樣清澈純淨。


    “你這個孩子,真是想的太簡單了。”邢教授捧著剛剛泡好的茶,“你說的本質上也不算錯,傳統派和現代派確實隻是寫造的兩種手段,不應該分高下優劣之分,又或者說它們各有各的優缺點,不能說那種好或者不好,更不應該和使用者的品性道德有所關聯。但是實際上,正因為它們的不同,選擇者也會有所不同。”


    “一個文字天賦不高卻也能腳踏實地的人會有幾率會選擇現代派,但是一個心浮氣躁又急功近利卻是肯定會選擇現代派,這一點你肯定不會否認;而當選擇傳統派的人看到選擇現代派的人花比自己少的時間、少的精力、少的金錢卻取得了和自己同樣的成就,甚至更高的成就,受到社會、家庭,經濟甚至包括精神方麵的壓力,必然導致現代派的擁躉比例會更大,同時進一步助漲了這種短視、功力的風氣。我並非說現代派造紙師都是如此,但是不可否認,其中所占的比例絕對是大大高於傳統派的。”


    簡墨無法反駁,卻不以為然道:“但那有又什麽關係。造紙的等級‘七分靠天賦,三分靠修煉’。造紙師的天賦倘若隻有普級,任技巧再逆天,也不能造出異級。便是急功近利心浮氣躁,隻要天賦好,於大方麵也是不影響的。”


    邢教授瞅著他笑了一會,表情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奈和黯淡:“現在社會上有很多人和你的觀點都是差不多。”老人低頭看了看透明的玻璃杯裏的載浮載沉的茶葉,神色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惆悵。


    簡墨與老人已經相處了一段時間,知道這位專注本業的大學教授不是喜歡故弄玄虛的人。稍稍轉換了心態,才委婉道:“至少,就我目前所知,大體不離。但是我在這方麵也沒有專門去注意,教授是不是做過什麽特別的研究呢?”


    邢教授大約注意到他突然變得溫和謙遜的口氣,默默看了他一眼,一時沒有迴答,隻是舉杯又飲了一口,方才歎了一口氣:“罷了,隻是當是尋常聊聊,跟你說說也無妨,你聽聽也就算了,不用認真。”


    邢教授年輕的前曾經做過一項研究,這是一項並算不的得上很嚴謹的研究:他抽取了同樣數量的樣本,對比了傳統派和現代派所製造出來的紙人的犯罪率,發現後者居然高出前者8個百分點。


    這一下莫說簡墨,連一邊旁聽的簡要的表情有了一瞬間的凝滯,但隨機都是不以為然的一笑。老人理解地笑了笑:“你們大概覺得這結論很滑稽,可能隻是巧合。我剛開始和你們一樣,都不相信。”


    邢教授最初認為這個結果可能是受到取樣區域和數量的影響,於是花了更長的時間,在更大範圍內進行取樣研究,但第二次得到的結果與第一次相差無幾。


    盡管事實擺在麵前,邢教授卻從內心不能認同寫造流派會與造紙誕生後是否會犯罪會有直接關係。犯罪一般是有動機的,這是受外部環境條件以及人的性格影響的,和一個人的“基因”是沒有直接關係的。但是同樣的取樣範圍,受到的大環境影響應該是差不多的,那麽關鍵應該著手於人的性格。造紙的先天性格基本決定於原文的三大賦予中的天性賦予。雖然紙人的性格會在出生後受到個人所處環境和經曆的影響,但是和原人一樣,除非是受到大的刺激,一般都不會有太大的改變,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邢教授於是懷疑現代派的犯罪率之所以高於傳統派,很有可能與原文中的天性賦予有關——而現代派和傳統派最大的區別不就是原文嗎?然而想要證實他自己的這個猜想卻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畢竟他本人第一並非是寫作方麵的高手,二則要研究兩者的原文就需要閱讀大量樣本的造生誕生紙,這樣的權限是年輕時候的邢教授還無法觸及的。


    “這項研究動動停停,停停動動很多年,我很多次都想過要放棄,但是最後還是舍不得,隻要有機會就盡可能多的查閱一些樣本的誕生紙。同時我也對兩派的寫作手法學著去了解,尤其是它們在關於天性賦予這一方麵的特點和各自的區別……直到我退休前十年前,終於爭取到了一些朋友的支持,有了一次大量對比樣本的機會。”


    “這次對比中,我得到一個可能最接近真相的答案。”邢教授頓了一下,大概在考慮怎麽才能把事情解釋的更加明了,“紙人的犯罪率和他們對應原文的寫造手法應該沒有直接關係,而是跟原文的天性賦予有重要關係。我們都知道原文有天性賦予、天賦賦予和實體賦予這三大屬性。比如說天賦賦予吧,總所周知,隻有原文中對於天賦的描述越詳細、越真實,那麽紙人獲得的這項天賦也才能越高。反之如果描述越少、越模糊甚至與事實不符,那麽這項天賦也就越不顯,甚至會導致造紙失敗。”


    簡墨點點頭,這是基本常識,他當然很清楚。


    “同理可證,如果原文對於天性賦予越真實,越細膩,越豐滿,那麽造紙誕生後的天性也就越圓滿、越生動。可是天性這個東西本來就是最難把握的。相比天賦賦予和實體賦予,它更加虛幻、飄渺,難以琢磨,同時實際操控起來非常難——比如極度自尊和極度自卑這兩種矛盾性格完全可能出現在一個人身上。如果你想寫造出這樣一個人,這樣的情況下你要怎樣挑選和操控你索要使用的文字。”邢教授顯然這麽多年對文字已經有了相當深刻的悠久,不再如同他所說的像年輕的時候拿著誕生紙也判斷不出文字的好壞。


    “確實。現代派在這方麵功能是要薄弱一些。如果隻是在性格一欄單列上‘極度自尊’‘極度自卑’兩個詞,我還真不能肯定這樣的原文會這被造紙原理判定為一致性有問題,還是會發動自圓性幫這篇原文把這個矛盾的性格描述圓過去。隻是即便自圓性發動,我覺得這其中的風險可控度也太低了。”簡墨在這種問題上顯然是駕輕就熟,一點就透。傳統派就不會存在這種問題。現代派的特點是“明示”,傳統派的特點是“暗示”,人物的性格特征主要通過他們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情來體現的,因此天賦賦予上極少會存在不可控的風險。


    邢教授對簡墨瞬間搞清楚了自己要表達的意思還說出了更進一步理解的舉動略略驚訝了一下,不過很快就釋然了,笑道:“難怪那麽多人上門來求你,這方麵你比我確實要透徹多了——你說的沒有錯,但這是難以控製隻是一方麵,如果認真去控製的話,事情恐怕不會變成數據顯示的那個樣子。”


    邢教授說到這裏語氣漸漸沉重起來,簡墨便知道他終於說到核心了。


    “實際上,我看到的現象卻是現代派原文中對於天賦賦予一項的文字越來越粗製濫造、越來越敷衍了事。說出來恐怕你不相信,我見過整整一千五百張誕生紙,裏麵的天賦賦予描述十分詳實,實體賦予也算是五花八門,但是天性賦予一欄,來來迴迴竟然隻有‘誠實’、‘服從性強’、‘能吃苦耐勞’、‘馴服’幾個簡單的字眼。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一個七級普造師為一家服裝廠定製的一千五百個普工——他這是把紙人當成了計件商品!!”邢教授此刻終於顯露出憤怒,蒼老的臉上一片冰冷,“隻要符合那工廠主的要求,完全不把人性當一迴事!”


    “這樣的誕生紙我在檔案局見過了好幾批。聽裏麵的管理員的口氣,這根本是屢見不鮮的事情了。隻要那造紙師的天賦足夠,即便是一千五百張天性賦予幾乎一模一樣的誕生紙也能夠造生成功的。而且越是等級低的造紙師,他們越喜歡接這種訂單。因為他們的造紙等級低,所以報酬在造紙師中也低的,為了獲得更多的收入,他們就隻能走量。既然要走量,那麽他們怎麽可能花心思花時間一個一個去構思去設計紙人的天性賦予的文字,隻要不影響紙人最後的勞動能力,他們隻會讓文字越簡單越好。我甚至聽說,這些造紙師中記錄最高的一個月就能夠完成兩千個紙人。”


    簡墨握了握手中的杯子。這都是他從前沒有聽說過的。


    離開b市後,他和簡要四處遊曆,這裏住幾個月,那裏住大半年……如此度過了三年。但這三年時間他所了解的事情比之前十九年卻都要多。以前的他因為在六街的遭遇,還以為自己已經算是經曆坎坷,閱曆豐富了。但離開了那座象牙塔後,他才發覺自己其實並沒有真的吃到什麽苦頭。


    六街刺殺看起來兇險,逃亡的幾日看起來辛苦,實際上都有又老爸在暗中保護。後來去了石山區,幸運地得到了連蔚的收留,雖然是心理上壓力有些大,但是畢竟溫飽不愁。後來他更是在老爸的看護下得到了簡要這個近乎萬能的“管家”。後來的日子盡管偶然會遇到一些危險的事情,但是總的來說也是算是順風順水。至於考進了京華大學,去了b市,仗著老爸從小教導的魂筆製造知識,還有連蔚的保駕護航,不過一年時間他就認識了許多普通人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的人物。別人千金難求一見的人,在他眼中卻如同大白菜一樣常見。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對於那些所謂的大家族也失去了大半的敬畏之心,以至於最後遇到李家,也並不感冒,甚至敢於挑撥一二。


    這三年中,他遇到了更多的人。但這些人更多的是屬於這個世界中底層的人:為了一日三餐,必須賣力地兜售自己的產品或勞力,甚至身體、尊嚴,以及靈魂。他們沒有人教導他們一技之長去改變命運,更沒有機會遇到身處高位的貴人幫扶一把。他們有的隻是在泥濘的沼澤裏竭盡所能地掙紮,努力過得好一點,更好一點,這讓他真切地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真實和殘酷。


    這三年中,他去過更多的地方。他去過著名的墮城,那裏的三十多萬紙人隻為了提供一個罪惡泛濫的遊樂場,等待著遊客們去探索和取樂,渾然不知道自己的出生隻是一場戲;他去過傳說中的無人區,那裏曾經地廣人稀,每個天賦者成人後就能獲得一片空白的土地,寫造紙人來開發這塊土地,一生在這片土地上過著如同國王一樣的生活,直到他或者他的繼承人死亡。這快土地便會被當地政府收迴,上麵的紙人被一夕抹滅,迴歸原始的空白。他也誤入過鮮為人知的迷夢花園。那裏男男女女,從幼年到成人,俱是各種風情的美麗紙人,專供客人聲色之享。隻要給足金錢,不管是素手折花還是辣手摧花,都不會受到任何阻止……


    這個世界總是樂此不疲地刷新著簡墨對它認識的下限。


    “然後呢,教授從這些現象裏有了什麽發現?”簡墨垂下眼睛,轉移話題,他並不想把這段學術探討變成毫無實際意義的情緒發泄。


    邢教授大概也感覺到自己情緒的異樣,於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繼續道:“對天性賦予的粗製濫造並不影響造生的成功,因為造紙原理的自圓性能夠一定程度上自動彌補原文的不確定之處——這是我們都知道的。我甚至懷疑即便是天性賦予一字不寫,隻要在造紙師天賦足夠強大,造紙原理也是能夠發動的。但是當我將這部分天性賦予粗製濫造的樣本同其他樣本做比較的時候,我想要的東西終於浮出了水麵。同是現代派的造紙,同樣的等級,前者的犯罪率要高出後者20個百分點!”


    “怎麽會這樣?”簡墨疑惑地說,“難道自圓性的對原文的賦予不是隨機的嗎?既然是隨機的,應該是各種類型的比例都差不多的。”不過這些隻是他自己想當然的推測,從來沒有進行通過數據證實過。


    “你的想法我也有過,實際上我到現在也不是很明白到底是什麽原因造成這樣的後果,但事實就是如此。對於這個結果我在後來的時間裏又做過幾次對比,比例上會有些小出入,可是結果卻沒沒有變過。”


    邢教授眼露迴憶的神色:“後來我幹脆親自去觀察過部分樣本的造紙,結果發現:那些天性賦予粗製濫造的紙人大部分都存在情緒容易躁動,暴力傾向嚴重,不願意輕易相信他人,思想喜歡走極端的一些傾向。由於這種情況是因為對天性描述不足造成的,於是我把這種現象叫做天性缺失。這樣的心理狀況如果出現在原人身上,多半是童年或青少年期的時候缺少父母家人關愛,甚至常常遭受家庭暴力。不嚴謹地說,造紙師也算是自己造紙的父母。簡墨,你說說,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些微妙聯係。”


    簡墨不置可否,反問起另外一個問題:“您的這項研究應該已經完成好幾年了,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呢?”


    邢教授盯著他苦笑了一下:“是啊,這項研究前前後後持續了快二十年,占我了我生命的快三分之一的時間。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了這項研究結果卻不發表非常可惜——我也是這麽覺得。但是……他們,不讓我發表。”


    “他們?”


    “是啊,我的上級,我的同事,我的學生……凡是知道我這項研究的人都不願意我發表。包括那些支持我收集樣本的朋友們,也都勸我不要發表這篇文章,不然樹敵太多,下場堪憂。”邢教授說到這裏,反而笑了起來,臉上帶著淡淡的自嘲,“後來我不信邪,把報告陸續寄送了好幾個學術雜誌刊物,結果都被打迴來了。有的說結論不謹慎,有的說內容主觀色彩太濃……總之是沒有一家敢刊登。”


    這個時候老王在旁邊插話了:“他們當然不敢登,如果登了,有多少造紙師要來找他們拚命!嘖,不過我還是那個話,這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您現在能夠安安靜靜在這裏看風景而不是同那些唯利是圖的家夥打嘴巴官司,也是他們所賜。”


    邢教授和老王顯然是多年的主仆,感情同親人也沒有什麽區別。老王這一番半是認真半是揶揄的話說出來,邢教授臉上的沉鬱之色反而消失了許多。他樂嗬嗬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說話的氣氛也漸漸變得輕鬆起來。


    一杯茶後,邢教授才對簡墨說:“其實老王說的對,天性缺失的紙人就算再多,隻要我自己不去招惹,對我本人的生活是沒有什麽影響。但是我所擔心的是,這樣一個群體,在過去三十年的安逸日子中被寫造出來的到底有多少——要知道,性格偏激,有暴力傾向又因為等級低能力缺乏而過得生活不如意的紙人,往往是成為紙人叛亂力量的主要力量啊!”


    第162章 任務


    “你跑這一次貨多少賺了多少?”一個穿著灰色皮夾克的絡腮胡子走過來搭在羅蒙肩膀上,看他仰著頭咕嘟咕嘟往喉嚨裏灌水,顯然是渴急了。


    羅蒙一擦嘴巴,用手指比了個數。


    絡腮胡子眼睛一亮:“竟然有這麽多,喂,下次如果有這樣的好機會,別忘記哥哥我。”


    羅蒙無謂的笑了笑:“你要去也行,不過,要過梟嶺溝那段路,你考慮好。”


    “什麽?”絡腮胡子立刻萎了,“那地方——算了算了,那我還是不去了。那地方路又不好走,而且路匪又猖狂,我可沒那麽大膽子。難怪跑一趟給那麽多,這簡直是用命去跑啊!”他搖了搖頭,剛剛羨慕的目光突然變得有些憐憫,“我說羅蒙,你這麽玩命是幹什麽?是不是就為了你帶的那兩個孩子?我說你也是太較真了,別說其他幾個小組的了,就算你自己的組員,大半年下來,也已經有兩個孩子學成了。你何必這樣耗著呢?”


    “他們既有心學,我自然要想方設法成全他們。”羅蒙依舊隻是笑著,沒有過多解釋。


    絡腮胡子放開搭著他肩膀的手,慢悠悠迴到自己的卡車上:“你這人就是這強脾氣,看著好說話,決定了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迴來。給血庫培養原文寫手的任務雖然是有給津貼,但那能有幾個錢?兩個孩子半年來吃喝那樣不要錢,那些錢夠個屁——聽說你還給他們買了不少書?到現在連個老師都沒拜上,這樣下去哪天是個頭啊?”


    羅蒙也拉開車門:“東子,這事你就別操心了,我會解決的。”


    “真是好心沒好報,我可是好心提心你了。別到時候時間和錢都投進去了,最後上麵還怪你做事不盡心。姓竇的可一直盯著你出錯呢。”絡腮胡子揮了揮手,踩下油門走了。


    羅蒙坐在駕駛室裏目送他離開,實在說活間一直堅定的眼神中似乎也閃過了一絲迷茫,但很快就被更明亮的光所代替。他撫著方向盤,口中喃喃道:“困難都是一時的,有些事情,總是要人去做的。”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


    羅蒙極少把自己的大貨車開迴家裏來。他在市區的書店停留了一下,發現沒什麽新書;又去了文具店,買了些紙筆;最後路過一家反季打折的服裝商場的時候,挑了兩件孩子的羽絨服迴來。


    秋天就快過完了,羅蒙有些憂鬱地想,不知道那位簡先生什麽時候肯鬆一鬆口。兩個孩子的練習冊已經寫完七八本的,他也看得出來孩子們的自信心也正在逐漸耗盡。雖然自己不斷鼓勵他們堅持下去,或許再進步一點點簡先生就會被他們打動了。可這話說得太多,他自己都有些麻木了。如今看起來有些好笑,他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和那位簡先生見上一麵,說過一句話。


    迴到自己樓下,看見房東夫婦正笑容滿麵在和一個陌生人說話,羅蒙估計是前來租倉庫的租戶,便簡單點了個頭就過去。


    到了自己家門口的時候,一道不熟悉的聲音透過窗戶傳出來,羅蒙心頭一跳,是誰?他住的偏遠,平常並不常有訪客,即便是來往較多的朋友或者同誌也很少來這裏找他?難道有什麽不速之客到來……一連串的想法立刻在他腦子裏掠過。


    地□份做久了,羅蒙對於各種很小的異常情況都能敏銳地察覺,近乎一種本能。不光他自己,連和他們住在一起的兩個孩子,因著他的緣故,從一剛開始來時還偶爾會在言辭或者舉動中露出那麽一星半點的“異常”,現在也都被他“潛移默化”地基本看不出來了。甚至為了應對可能發生的某些突發情況,他還教了兩個孩子一些警戒和逃生的小手段。因此羅蒙出去跑貨的時候把家托付給他們也沒什麽太不放心的。他有信心,即便發生了什麽組織來不及通知自己又來不及趕迴來的事情,兩個孩子就算不能反抗,逃走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正要趴在牆上細聽,裏麵接著又傳來兩個孩子歡笑聲:笑聲很輕鬆,並不像是麵對什麽危險或者脅迫,羅蒙神經隻是略鬆了一口絲,沒有完全放下警惕:這隻能說明情況還沒有到最壞的時候,並不能證明來的人是無害的。


    深吸了一口氣,他輕巧地拿出鑰匙,鑰匙在他手中沒有相互敲擊發出一點聲音,接著哢嚓一聲打開房門。


    笑聲戈然而止,不過很快他便聽見兩個孩子中的男孩孟燃的聲音:“啊,大概是羅叔叔迴來了。”


    兩個熟悉的腳步聲直奔而來,羅蒙麵前的房門也打開了:他看見兩個孩子迎麵而來開的小臉——以及穿過他們兩人頭頂,他看見了那個不甚熟悉的聲音的主人。


    咦,這不是簡先生的兄長嗎?


    “家裏簡陋,沒什麽好招待的,真是怠慢了。”羅蒙沒有想到居然能夠在自己的住所看到這個人,心中又是驚又是喜。


    “哪裏,是我打攪了。今天其實隻是來送一些東西,本來打算送到就離開的。但兩個小朋友太熱情了,一定要請我進來坐坐。”簡要微笑道。


    兩個孩子立刻轉身捧起放在桌子上的幾本荷葉夾,興奮地說:“我們寫的文章老師給了好多批語呢!老師還送了我們書,有小說、人物傳記、遊記……都是外麵買不到的呢!”


    羅蒙有些吃驚。


    自第一次帶著孩子上門被拒絕後,他並沒有坐等聽天由命,而是讓兩個孩子繼續住在自己住所,依舊看書、練習,挑選好的文章抄錄成冊,每隔一段時間帶著兩個孩子親自送過去,又或者是讓兩個孩子自己送過去。從春天到秋天,如此這樣又有大半年的時間。對方的態度讓他很是琢磨不透:照說如果對方無意教導兩個孩子的話,那麽後麵是肯定會拒絕的再接收的。但是文章送過去,並沒有被對方拒之門外。可要說對方是接受了,之後卻又如同投石大海,一點迴音都沒有。時間越長,羅蒙心裏越沒有底:那位簡先生對這些文章是看過了,還是完全丟在一邊置之不理——如果說最開始羅蒙還抱著對方是在考驗自己誠意的設想,那麽這個念頭也隨著時間越來越長也愈發的不靠譜了,到後麵已經含上了不甘心的意思。


    “這,這真是太感激了。”羅蒙表情喜悅無比,聲音都有些顫抖。這喜悅固然有他特意誇大做給這位簡先生兄長看的意思,但是大半倒真是發自他內心,因此也並沒有顯得做作。這麽久的努力,終於能夠得到一點反饋,他怎麽能夠不激動。


    無論是開始的拒絕,還是半年多來態度不明的接待,還是現在主動上門迴饋,這位簡先生兄長的笑意總是一如既往的禮貌和溫柔,讓人看不出來他真實的想法:“我堂弟說,既然兩個孩子這麽喜歡看書,他的那個小書房倒有不少這方麵的書籍……所以讓我過來問問兩個孩子的想法,不知道他們願不願意每個星期去他的書房看一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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