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戈然而止。


    簡墨側頭一看:歐陽正咬著牙,表情兇狠地拿著一根廢拖把正對著抱著後腰癱倒在地的一人,一抬頭看見簡墨在瞧他,露出邀功的笑容說:“我幹掉了一個。”


    簡墨麵無表情迴應道:“小心背後。”


    歐陽迴頭,見一人居然學他偷襲,慌忙反手掄了一拖把,驚的那人向後踉蹌躲避,一站穩又兇橫的撲了過來。


    六街雖然比五街要好,但是也不是良善之輩可以長居的地方。長期靠東躲西藏和逃跑擺脫巡警們追查的簡墨,論起體力和敏捷度,這裏的學生那裏是他的對手。為了守住自己的地盤,他早期也沒少與比自己年紀還大的人打過架。前段時間去武館正好又學了一些交手技巧,簡墨對力度的巧用以及人體弱點的攻擊又有新的感悟。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結果就是攻擊力成長了一大截。若隻論學生之間的群架,簡墨甚至勉強可以列入高手之列。


    因此當來找麻煩的學生都躺下的時候,簡墨隻是唿吸急促了一些,身上有些輕微的擦傷。再看歐陽,也放倒了兩個人,正扶著膝蓋大喘氣,臉上的笑容大大的。


    雖然還不能完全拿來比較,簡墨卻也在歐陽身上隱約看到三兒的影子——也許,這是一個值得深交的朋友。


    “他們怎麽辦?”歐陽指著一地呻吟著的同學。


    簡墨整理了一下有些淩亂的衣服,看也沒看一眼:“讓他們冷靜一會吧。一會我去找連蔚。”


    歐陽頓時無語,讓連主任幫忙收拾爛攤子還說得這麽理所當然,小心到頭來被收拾的是你自己。他鄙視地向簡墨豎起大手指:霸氣!


    簡墨卻沒有理會歐陽對他的誇讚,隻道:“我有些話,也要跟你說。”


    兩人又換了一處僻靜的地方,確認沒有人跟來了,歐陽才說:“你說吧。”


    簡墨左右看了看:“讓你那些保鏢走遠點。”


    歐陽怔了怔,微微臉紅道:“你發現了?剛剛不是我不想——”


    簡墨先打斷他:“我知道。”


    歐陽的保鏢靠近後,他才發現了對方的蹤跡。至於最後為什麽保鏢隻是守在周圍沒有出來,他也很理解:不到最危險的時候,歐陽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歐陽本來可以置身事外。但他既然讓保鏢在過來,就是有心在自己真正陷入危險的時候拉自己一把。


    這樣便夠了。他也並不介意多揍幾個人,


    歐陽訕訕的,揮手做了個手勢。


    直到簡墨再察覺不到周圍的動靜了,才開口:“我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倒是你,”停了一下,他把目光停在歐陽疑惑的臉上,有意提醒,“天賦測試的事……你準備周全了嗎?家裏的人紮不緊的話……會被小人鑽了空子的。”


    歐陽望著目光頓時悚然。他動了動嘴唇,卻發覺自己發不出聲來。


    “你……怎麽知道?”過了好一會,歐陽才低聲問道。他大概也覺得簡墨不會是那種無的放矢隨便詐話的人,這麽說了那便應該是真的知道了什麽。


    “這段時間我在準備測試的事情……去了下圖書館。他們大概覺得那地方僻靜不會有人去,卻偏偏讓我聽見了幾句。”簡墨頓了一下,“這種事若換了一個別人,我是懶得理會的。你,好好準備吧。”


    歐家家大業大,簡墨相信自己沒有必要替他操剩下的心。說完,便單獨離開了,留下歐陽一個人獨自思考。


    簡墨本意是想利用學校的環境迴複一下平常心。但是看目前的狀況,剩下幾日估計是不太可能清靜待下去了。他徑直迴了家,晚上將今天學校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連蔚,又道:“到時候我直接去考場。這幾日學校,我就不去了。”


    連蔚顯然已經收到了學校這邊關於事情的知會,冷笑道:“你就安心在家裏備考。學校的這些歪風邪氣是要好好整頓整頓了。”


    簡墨每日早晚花一個小時溫故一下自己的思路,寫寫大綱,其他時間便閑了下來。


    之前,奶茶店的老板知道他要備考,很大方地給了他一月的假,當然工資是沒有的。不過簡墨心裏並不惋惜:天賦測試之後,身份暴露的他也不可能再去了。清點了自己所有的財產:逃離六街時身上帶的一萬多塊錢,加上這幾個月打工攢下來的,一共有一萬六千多,節省著用應該可以對付大半年。但是他必須盡快找到一個可以繼續隱藏自己真實姓名並且可以以一個紙人的身份工作的去處。


    報紙和網上招工的倒是很多,願意接受紙人的也不少。因為私自造紙的泛濫,像他這樣來曆不明的紙人為數不少,所以也有相當一部分老板願意雇傭這些紙人。隻是錢少事多,愛做不做。簡墨隨意翻看十幾家招聘啟事,申請了一個新郵箱,群發了求職信。想來等到天賦測試結束,就會有迴複了。


    他在家這幾天,中間隻有歐陽和齊眉向連蔚家打過電話。


    齊眉很是安慰他一番,然後讓他安心準備考試,其他的半個字也沒有多提,很符合她班長大人的身份和職責。歐陽則是滔滔不絕地描述了連蔚在學校裏霸氣全開地整治了所謂的考前紙人賭局的一係列舉動。據他說,最後鬧到幾乎要取消所有參與群毆的學生參加本次天賦測試資格,在家長的不斷求情下校長才出麵斡旋,把處罰留到了測試後。


    歐陽在電話裏用羨慕又崇拜的語氣對簡墨談到連蔚,直到最後才用含糊的語氣暗示:“我的天賦測試已經準備好了,你也別擔心。”


    簡墨微笑著掛了電話:如果能夠繼續待在石山高中,也許他和歐陽會成為不錯的朋友。可惜。


    五天時間很快過去。


    雖然連蔚告訴他寫造流程全部走完至少要到三天,再加上登記錄入的時間,成績公布應該是在五天後。不過以防萬一,簡墨決定把自己全部財產隨身攜帶,以便隨時脫身。


    為了讓簡墨安心參加考試,連蔚居然細心地想到給他準備了一個背包。裏麵有純淨水,清涼油,紙巾,防拉肚子的藥,甚至還有平複情緒用的一盒水果糖。這讓簡墨這個不輕易動容的人,心裏也覺得酸酸的。


    “緊張不?”歐陽拍了下簡墨的肩膀,把一瓶冰可樂塞到他手裏,然後環視了一下熙熙攘攘的考生,一派智珠在握的泰然。


    周圍的學生有的拿著原文書抓緊最後一段時間奮發努力,有的在紙上寫寫畫畫似乎想將每一瞬間得到的靈感都記錄下來,有的麵色微紅的與身邊的朋友激烈的討論和交流,有的則坐在旁邊全身緊繃一言不發……


    考場外麵的家長站在烈日下,大汗淋漓地透過鐵柵門拉著孩子囑咐什麽,有的隻是一味向裏麵張望……


    簡墨看得一時有些時空錯亂的感覺,仿佛自己一直站在原地,從來沒有離開過。


    歐陽把準考證塞到他手裏,他才下意識抬頭看了一下手中過了塑的紙片:謝首,男,十六歲,學校,泛亞聯盟東二十六區w市石山高級中學高一(一)班,準考證號:a-e026-0027-5776-0384。


    384?簡墨不由得想,真是個不錯的編號。


    天賦測試用的魂筆和點睛,是他這五天利用空餘時間自己做的。


    南美鐵牙木,五百年生,在自製的溶液裏浸泡晾幹十三次,車成最簡單的筆幹模型。這是簡墨第一次為自己製作魂筆,雖然明知道一定發揮不了作用,要求卻比以前更加精益求精。全新的點睛導流槽線路,反複測試十五次後達到他最滿意的睛流速和均勻度。為此他提前準備的三十支筆幹隻剩下十五支。又花費了兩天時間將剩下的十五支魂筆刻上導流槽,最後半天時間調製了五份點睛,方才大功告成。


    簡墨的動作沒有刻意去瞞連蔚。畢竟這段時間連蔚盯他盯的那麽緊,製作魂筆也不是短時間的功夫嗎,更何況他是拿連蔚給他買魂筆和點睛的錢去買了原材料迴來。連蔚先是有些生氣,不過在簡墨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成果後,連蔚就打消了自己再去給他買一套用具的念頭。心想,難怪這孩子那時在六街被追的那麽慘,看來也是巡警們的重點觀測對象了。


    歐陽不知道這些筆是簡墨自己做的,所以當他看見簡墨從筆袋裏拿出淡白色木紋細膩、外形明顯不是製式的魂筆時,心裏不由得感歎:連主任對阿首真是沒話說。竟然準備的是手工魂筆,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師的作品?


    簡墨沒有關注別人的目光。他一門心思都放在了麵前長長的淡黃色誕生紙上。雖然六街也有的賣,他也曾經看過多次。但在上麵寫字,這卻是第一次。


    測試組委會還為考生們專門準備了一打稿紙備用。不過對於已經在腦子裏打了上百次腹稿的簡墨來說,一篇需要在八個小時內完成的文稿,有無大綱並不是問題。


    青藍色的點睛在誕生紙上蔓延開來。長長短短的句子,如同湖邊楊柳垂下的絲絛,整齊密布卻又不盡相同。這明明沒有靈魂,甚至連實體都稱不上的字跡,此刻卻暗暗閃著微光,如同一隻隻螢火蟲,不安地顫動著翅膀,在幽暗寂寞的湖邊徘徊。


    生命是怎樣誕生的?


    明明是死物,又怎麽樣被賦予了生機,有了鮮活的肢體,有了自我的意識,有了蓬勃的活力,有了改變世界的想法。


    這是一個奇妙的世界。也許,來到這裏,並不是一場悲劇,尤其對於喜歡創造的人來說。


    可是這個世界會接納他嗎?會認可他嗎?還會把他當成一個外來者驅逐出去。


    他並不想離開,因為他已經在這個世界裏留下了自己的痕跡。那些曾經撫育過,保護過,關心過,愛惜過自己的人,他也迴報了自己的情感。既然有了牽扯,便有了因果。無論開始怎樣的無稽,但是他的停留,已成定局。


    真的是不想離開啊。


    筆尖甩了出去,勾起細長的弧度,那應該是一隻眉毛,若劍飛入鬢。下麵會一雙很好看的眼睛,亮且澈,透卻不見底。笑起來很好看,清爽、溫暖、讓人放鬆。


    這個生命一個人也能生活得很優渥很舒適,但是呆在我身邊會更好。爸爸,媽媽,三兒,還有即將告別的連蔚,歐陽……如果這個世界注定不會有人為我停留,至少我創造的這一個,會例外。不是血脈的羈絆,卻比血脈更加深厚牢固。何時何地,不離不棄。


    如此,我便賜你永生。


    第15章 羈絆


    簡墨在寫下最後一筆的時候,全部意識如同被抽去,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他從椅子上滑落摔到地上動靜不大,但足以驚起全場考生的注意。監考老師立刻快步跑了過來,大力按揉他的人中,卻沒有弄醒他,隻得對另外兩名監考老師交代一句,背著簡墨出了考場,直奔醫療室。


    另兩位監考老師對望一眼,默默搖頭:每年都有這麽幾位昏倒考場的,已經不新鮮了。其中一人歎氣道:“心理素質真是太差了。”


    一人走過去,收拾了簡墨摔倒時帶到地上的東西,然後將桌上的誕生紙拿起準備收起,卻發現上麵的字跡幹淨,收尾完整,輕輕咦了一聲:“寫完了?這手法——”


    連蔚趕到醫療室的時候,簡墨還沒有醒。醫療室的醫生檢查過一遍後說:“沒什麽問題,一切都很正常,就是血糖低了點。可能中午沒有吃飯,又一直在用腦。讓他睡一會就沒事了。”


    連蔚隻好謝過醫生,把簡墨帶迴家。看著在床上昏睡中麵色有些發白的少年,連蔚心裏又是痛惜又是欣慰,給他拉過一床毯子蓋好,就離開了。


    晚上給這個孩子準備一桌好吃的犒勞犒勞吧。


    簡墨在睡覺,睡得很酣暢,完全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連蔚進來過好幾次,都沒能喚醒他。


    他感覺自己正飄在無盡的宇宙中央,周圍有許多星星點點的熒光在浮動,有的明亮如皓月,有的微弱如螢火,有的靈動如精靈,有的旋轉如陀螺……遠遠近近,如幽暗的海上漂流著發光的藻類。


    夢見這樣的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的,不過他總覺得這與上一世做夢時見到的浩淼星空不同:那時的星空雖然同樣浩渺無際,卻是給人空靈寂寞之感。而這一片星海,卻讓他感覺到蓬勃的生機,就仿佛那些星星是有生命的。


    他有時候甚至會荒謬地覺得,如果自己開口說話,星星們是會迴應自己的。


    當然,他不會真的去做這種事情。


    就讓他靜靜躺在這篇美麗的星海中,安靜地什麽發會兒呆吧。


    忽然,簡墨感覺到某處有人正專注地看著自己,而且已經看了自己很長時間了。強烈的被視感,如有實質的觸碰感,讓他十分在意,但心裏卻並不緊張。盡管他沒有發覺注視他的人,但莫名的就覺得這目光並沒有惡意,像是刻意讓自己發現一樣。


    是誰?


    驀地睜開眼睛,視界裏是他在連蔚家的房間。房間裏一片黑暗寂靜,外麵的路燈燈光透過淡藍色蘭花窗簾,彌漫著朦朧的光。


    簡墨的唿吸停了一拍,隨即有些失望的舒了一口氣:原來是做夢。


    那個夢——


    不,有人!


    簡墨蹭得坐了起來,警惕地看向陽台門上的身影:一個年輕的男子,黑發黑眸,正在黑暗中微笑著看著他。


    “你是誰?”簡墨冷聲問道。


    年輕男子笑意更盛,他宛若一位優雅的貴族般微微做了個攤手的姿勢:“我是誰——不是應該由您來告訴我嗎?”


    最普通的白襯衣,袖子折到七分,方領留了最上麵一粒未扣。男子的打扮很尋常,但不論是他剛剛隨意的靠在欄杆上姿態,還是說話時的抑揚頓挫,都如同受過嚴苛訓練一樣得體且給人視覺享受。簡墨不由得聯想到花體寫成的十四行詩,雋秀而不失傲骨。


    年輕男子從容地走到簡墨的床邊,半跪下來。他捧起簡墨的手,低頭合眼,額心輕輕地貼上。細碎的劉海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顯得十分柔順。


    造物向神靈膜拜,生命的牽引在胸口跳躍;


    孩子向父母昵親,靈魂的傳承在眉心印結;


    騎士向主人誓忠,長劍的信仰在左肩閃耀。


    簡墨沒有推開這位年輕男子。


    他心裏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這人走過來跪倒靠近自己的姿勢嫻熟自如若得仿佛已經做多次。而自己就這般望著他的場景,又似乎在他腦海裏出現過很多次。簡墨明確自己記憶中並沒有這個年輕男子,然而感覺卻告訴他,這不是演戲。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一見如故?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個輕予人信任的人,也並不是一個容易親近的人。六街沒有這樣的人。最好的例子莫過已經相處了半年的歐陽,他並沒有給予別人了解自己底細的機會。可這個人——自己是不是被人下迷魂藥,藥壞了腦袋?


    望著年輕男子頭頂的黑發,簡墨心裏突然閃現一個可能,隨即又搖頭否定。


    過了一會,年輕男子才有些戀戀不舍地抬起頭,將簡墨的右手在身側放平,默默切脈。


    簡墨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抬。


    一分鍾後,年輕男子抬頭向簡墨輕柔道:“您腦力消耗太多。加上沒有按時進食造成低血糖,腦部有些供血不足,倒不是大礙。”頓了頓,他有些責憂地凝視著簡墨,語氣委婉地補充,“隻是——‘賜你永生’這種賦予對您目前的身體狀況是嚴重超負荷的。如果不是有初窺之賞,這種超狀況的發揮隻怕於您將來有大礙。”


    簡墨耳朵抖動了一下,腎上腺素急速上升:有一種震驚夾雜著狂喜,和對某種重大猜測不斷自我否定和自我肯定的情緒,如同順著地心裂縫飆升而上的岩漿,撲向這個世界。


    從細微到噴發,隻經過了一眨眼的功夫。


    下一秒,他跳下了床,雙手微握在身側,緊張得不自覺地顫抖。簡墨眼睛緊緊盯著年輕男子的臉龐,內心充斥著尖銳的喜悅,頭卻在不停地搖,一時間說話都錯亂起來:“你是……你是……”


    年輕男子依舊半跪著,隻是頭隨著簡墨的起身而變化,一雙明亮的黑眸隻圍著他打轉,好像他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麽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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