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酈清妍行禮後走過去坐在茶壺前, 弄香拿襻帶將她寬大的袖子係了,她才托起那一匣子茶葉,兩隻指尖捏起一小片, 先是咦了一聲,又嗅了嗅味道,這才確定心中猜想。


    “這莫不是翠眉聚?”


    溫闌笑著看煊太妃, “我就說她知道吧?”


    酈清妍溫聲細語地說, “此茶因曬幹後仍舊顏色翠綠,又葉葉分明像極女子眉梢, 故而有翠眉聚之美名。每年產量統共加起來也不過半斤, 極為難得,因為量太少, 被商家炒成了天價, 反而沒有納入皇家貢品之列。母親真是好大的能耐,這匣子裏的, 怕是占了有三成罷?”


    “你知道的這麽詳細, 是以前喝過?”


    酈清妍動手洗茶皿,“如此珍品, 妍兒哪裏有那個口福, 不過先前去慶國公府上做客, 看容兒有一小撮, 她一直向我炫耀來著。”


    “劉容馬上嫁入定國公府,是明明白白的長輩,可不能在這麽容兒容兒的叫了。”


    “妍兒省的, 謝謝母親提醒。”


    此茶衝泡繁瑣,酈清妍久不動手,怕一說話分神沏得不好,仔細著手上動作,耳朵卻豎起來,聽溫闌和煊太妃的對話。


    “方才說到麗太妃也去了,咱們那一代的人,交好的有仇的,頂頂有本事的,如今都不剩幾個了,時光匆匆,白駒過隙,這話真不是渾說的。”煊太妃唏噓不已。


    “頂頂有本事的,不是還有我麽?又不是隻剩了你一個,若是想她們了,請個旨去一趟芫楠別苑又有何難,不過隻怕她們的態度不會特別熱情,個別熱情的,也不是以你想要的那種方式。”


    煊太妃笑的有些苦澀,“是啊,想見的都已經走了,一個人留在這裏,真是沒意思。”


    “若是你也走了,豈不是隻剩了我一人?”


    煊太妃眄她一眼,“你幾時和我是一起的?好幾個月才進宮看我一迴,每次待個一兩個時辰就走,還不如和你那王爺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年輕時候的精怪折騰的還不夠多似的。”


    她和溫闌關係好得超乎酈清妍預料,連“哀家”這個自稱都沒有,而是直唿你我。這個酈朗歡身上的秘密相繼揭開曝光在太陽底下,個個都給酈清妍無法言說的驚喜。


    究竟是她太厲害,一點都沒透露出去;還是她隻是被慕容曒保護得太好,封閉了一切關於她的事,就像封閉先皇後的死那般。


    “年輕的時候呐……”溫闌眯起眼睛看著屋簷外暖黃色的陽光,顯出一點迷惘於迴憶的神態來。“那時正是她最風華絕代的階段吧?無人不為之傾倒,母儀天下四個字,隻有她配。”


    酈清妍豎起的耳朵立得更尖,她們在說先皇後。


    “那麽好的一個人,那麽好……”煊太妃口中喃喃,整個人迅速被哀傷的氣氛籠罩起來,剛剛好了一點的臉色又頹了下去。


    “所以,這算是天妒英才,還是紅顏薄命?”


    “她將三個孩子托付給我,可我卻……是我太沒用。”


    “皇帝性子不穩陰晴難定,棲月簡直就是他手裏一把殺人的刀,永安被兩個哥哥寵到無法無天,連福寧宮的鳳印都敢偷拿了去玩,以後要是玉璽丟了,估計也能從她宮裏搜出來。”


    煊太妃沒有說話,隻是重重歎了一口氣。


    酈清妍不動聲色飛快看了溫闌一眼,總覺得今天的她有些奇怪,此刻這番話就更奇怪了,就像此刻坐在麵前的不是那個寵溺自己如同春光般柔和溫暖的母親,而是另一個麵上笑著,手裏卻攥著鋒利刀子的陌生女人。


    “他們待你如母,既然是母親,該管的地方還是要管一管的。”


    “都長這麽大了,哪裏還管的住,都是厲害的人物,不管著我就算好的了。你也是長輩,你敢去管教他們嗎?”


    溫闌笑著搖頭,“即使再有一百個十二禤閣傍身,我也不敢對皇帝說出什麽重話,誰知道把他惹到,他會做出什麽事情來。不過能長成這樣,也算難得;加之如今天下安泰,也算是皇帝治理有方,你也不要自責過深。”


    “什麽治理有方,不過以暴治暴,哪裏是治國安邦的長久之計?這樣愧對她的囑托,我有何臉麵去見她。”


    眼見話題越聊越悲傷,酈清妍及時打了個岔,為兩人奉上熱茶,輕輕擱在她們麵前,“太妃娘娘,母親,請用茶。”


    茶杯壁極薄,幾乎能看見立在裏麵的茶葉,並不見香氣有多濃鬱,端起來撥開茶杯,清香才緩緩浮起來,待到輕輕抿上一口,潤到極致的水流淌過唇舌,帶著熱度,將馥鬱甘甜暖得炸開,口中每個角落全部被喚醒,茶香之絕之雅之餘韻無窮,令品茶人不禁瞪大眼睛,生出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仙珠玉露的感覺。


    “好茶!”溫闌和煊太妃不約而同讚歎了一聲。


    酈清妍笑著打趣,“一小撮便價值萬金,自然得是好茶。”


    “翠眉聚我不是第一次飲,怎的以前喝著不若這般驚豔?”


    “妍兒方才隻說了翠字和眉字,至於這聚字,自然是沏茶時要講究鎖住茶香,壓在水中,才能得其神/韻。”


    煊太妃嘖嘖感慨,“你真是得了一個好女兒,怎麽什麽都懂什麽都會?”


    “娘娘過獎了,不過在茶書上見過,照著法子沏過其他的茶葉,今日見著正主,還好沒有因為技藝不精泡失敗。娘娘和母親能滿意,就再好不過了。”


    “這樣好的孩子,不說是你,連我也想將她留在身邊。”


    “這可就要感謝我自己眼明手快,早早接了她來王府,不然現在還不知她到了哪裏。說好了她可是我的,你不許來搶。快些好起來,別讓一幫小輩憂心才是正理。我的妍兒為了你這個病,可是好多天沒睡好覺了,連床頭都擺著醫書。我看著可是會心疼的,說不定哪天就把人接迴去,不再陪你。”


    “頂頂厲害的敬王妃都這樣說了,我還能敢不好?”


    如此接下來的話題便繞到了治病和身體調養上,坐到日頭偏西,眾人才從禦花園迴了慈康宮。正巧到了酈清妍為煊太妃施針的時辰,溫闌便不久坐,由煊太妃一個貼身嬤嬤送著出去,送到慈康宮大門,直到對方上了轎輦才折返。


    後宮本不可帶男侍從進入,溫闌身份特殊,這條規定對她完全不起作用,篤音光明正大地走在轎子邊,方才溫闌和煊太妃喝茶,他就一直站在閣樓一樓的門口,將盡職盡責一詞落實到實處。


    “讓人收手。”一直撐著腮,歪在椅子裏的溫闌突然開口。


    “是被發現了什麽?”


    “暫且沒有,再做下去就不一定了。”


    篤音道,“屬下一直以為真正起作用的,是閣主從心理上給太妃的陰影和壓迫。”


    “的確如此,不過這也是最後一次,妍兒太聰明,這會兒估計已經在問我上迴入宮見她是什麽時候了。不能讓她查出來太妃生病一事是我做的。酈朗逸對這個妹妹的情況既不關心也不了解,未必就能想起進宮敘舊情,王爺的法子仍舊可行。”


    “若少閣主已經猜到起因經過了呢?屬下該如何做?”


    “那就讓煥逐把先皇後逝世的全過程告訴她。”


    篤音想了想,“屬下明白了。”


    過了一會兒,溫闌突然問他,“你覺得知道了所有實情後的她,會選擇和皇帝合作,還是繼續攪局下去?”


    篤音搖頭,“屬下愚鈍,無法猜出少閣主的心思。閣主覺得少閣主會做出什麽決定?”


    溫闌隻笑不語,轎輦已行至她進宮乘坐的馬車停靠處,她起身下轎。“到了那個時候,我會如她的願帶她離開。”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抬眼看見遠處遠高於其他宮殿的紫宸宮的尖頂,笑容越發意味深長,說了另一件不相幹的事,“十二禤閣裏,也該剔一剔腐肉了。”


    隔日施一迴針,是酈清妍在讓煊太妃喝藥之餘多增添的一樣,並不是為了什麽了不得的效果,不過讓她精神舒緩,更有益於睡眠罷了。


    慈康宮焚著淡淡的馥齊香,宮人都斂聲屏氣,不敢發出聲響驚著煊太妃或酈清妍。偌大的寢殿裏,隻有酈清妍施針時因為動作帶起的衣料摩擦聲,窸窸窣窣的。


    這套針不複雜,沒有花太長時間,酈清妍將銀針仔細收進藥箱,霧檀嬤嬤正巧端了藥進來,準備伺候煊太妃喝藥。酈清妍起身從她手中接過托盤,“嬤嬤,讓我來吧。”


    煊太妃睜開眼睛,擺了擺手,聲音慈軟,“今日實在不想喝那東西,撤下去罷。”


    酈清妍開口要勸,良藥苦口之類的話已經含在唇邊,為她一句,“反正喝了也不起作用”,給咽了迴去。


    霧檀端著藥進不得退不得,為難地看著酈清妍。


    “那就歇這一迴,明兒給娘娘換個口味,不像這般苦澀,喝得下去些。”


    煊太妃笑嗔,“你這孩子說的有趣,藥汁不是苦就是酸,你還能讓它變成甜的香的?”


    “自然是不能的,不過明日起咱們不喝這些苦巴巴的玩意了,換個方式。娘娘因為生病,許久沒去湯泉宮了罷?明後日去泡一泡如何?”


    “究竟是哀家該泡了,還是你自己想去泡了?”


    酈清妍有些不好意思,“娘娘,拆穿人一點也不好玩。”


    對方拍了拍她身邊的位置,“坐下來,哀家想和你說會兒話。”


    酈清妍歪著坐在床沿上,握住煊太妃伸出來的手。她方才一直坐在炭盆邊,手被烤暖了,不會冰著對方。“不是一直說著的麽?”


    “說些旁的。”煊太妃拍了拍她的手,“闌兒說的對,這幾日委實辛苦你了。”


    “能夠貼身伺候娘娘是妍兒的福分,未曾辛苦。”


    “你的努力哀家都看在眼裏。”幽幽地歎了口氣,“哀家的確騙了你,這個病和外界因素無關,是哀家心裏多年的心病。年紀越大,越發積在心裏,先前天天夢魘,自然就得病了。”


    酈清妍臉上是得體的笑容,“娘娘說的這些,妍兒已經猜到了。”


    “怕皇帝他們擔心,原本想著一個人憋著,結果適得其反。幸虧有你在身邊天天逗哀家開心,也想通了許多事。也許哀家隻是想找個人傾訴,全部說出來,病就好了大半。今日和闌兒的對話,你都聽見了吧?”


    “聽見了一些,並不能聽懂。娘娘既然要找人傾訴,老朋友自然是最好的,為何母親在時娘娘不說出來呢?”


    “正因為是好友,知根知底,說出來隻會增添傷心和唏噓。”


    “娘娘就不擔憂和妍兒說完,也會是這樣的效果麽?”


    “會麽?”煊太妃反問。


    兩人的眼睛對上,互相沉默地看著對方,兩道目光一個深邃一個複雜,直看到對方心底。


    酈清妍說,“妍兒勉力一試。”


    煊太妃緩緩笑起來,開口卻不是長篇累牘的敘述,而是一個比較長的問句,“你想知道為何哀家與母家關係淡泊至此,即使現在貴為太妃,在宮中地位並非無足輕重,外界卻半分關於哀家的傳聞都沒有麽?”


    作者有話要說:  小冷腦中亂入的小劇場:


    狄仁傑:關於煊太妃要說的事情,元芳,你怎麽看?


    元芳:大人,這裏麵肯定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哈哈哈哈哈,表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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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酈朗歡進宮那年, 和酈清妍差不多大,最是美好嬌嫩的年紀,對未來充滿憧憬和幻想, 相信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也期許此生能夠得遇良人,過上琴瑟和鳴子孫滿堂的生活。不過她沒能如願, 酈家將她送入了皇宮。


    進宮前, 她決絕地對老定國公說,“皇宮是個什麽光景, 進去的女子會如何大家都再清楚不過, 既然你們強行將我往火坑裏推,我酈朗歡寧願與酈家斷絕關係, 你也再沒我這個女兒。不要指望我進去會成妃成後, 我是不會給家裏帶來半點助益的,這種念頭, 不若沒有!”氣的老定國公拿著陰沉木手杖追著抽她。


    以她的容貌, 自然能脫穎而出成功當選,皇帝對她卻並不上心, 倒是皇後很喜歡她, 選在福寧宮做了掌印女官。默默無聞了一年多, 皇後有孕不能侍寢, 皇上喝醉了誤打誤撞去了她的屋子,第二日封了嬪位,也有了自己的宮殿, 與皇後的關係卻隻親不疏。


    棲月出生,她比皇後還要高興,恨不得直接做了小皇子的宮女,能夠時時刻刻守在他身邊照顧他。不是沒有人在皇後麵前說道,有說她居心不良,明麵上喜歡私底下卻是嫉妒,會對小皇子不利的;有說她自己受寵將近一年,卻半點動靜沒有,心生怨恨,想尋找機會殺死皇子的;還有的人嗤笑她此舉的可笑,看中了小皇子的得寵,指不定是未來的太子,想從小就拉近關係,以後即使生不出孩子,也不會過得太淒涼。


    就算酈朗歡再傻,也知道再這樣一昧關注小皇子下去,於他於己都不是什麽好事,故而收斂了許多。那以後不久,得知自己有了兩月的身孕。她倒沒有刻意求子,有沒有孩子,對她這種隻想安安靜靜老死在宮裏的婦人來說,都沒有區別。也許沒有還要好些,生下公主,若是如自己一般嫁給不想嫁的人,護不了她,自己隻會增添愧疚;要是皇子,以後看他爭權奪位,自己又能助益些什麽?


    有了身孕,身份水漲船高,晉為妃位,賜字為煊,意光明溫暖,說明皇帝對這個孩子的到來,還是很開心看重的,不過也僅限於此,再無別的了。後來誕下公主仁惠,皇帝雖沒有明說,還是失望的,來她宮裏的次數減少起來。


    再之後就是福寧宮出了大事,棲月出了大事。皇帝下旨封禁福寧宮是在午夜,整個後宮雞飛狗跳,亂成一團,沒人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酈朗歡想了各種方法都沒能進得了福寧宮,沒能見到皇後。在文德殿門口跪了一整天,嗓子都求得啞了,連皇帝的影子都沒有看見,最後還是大太監讓她迴去,說要是再為皇後求情,格殺勿論。


    酈朗歡拖著腫的像兩根肥大蓮藕的腿迴到後宮,才聽到各種版本的傳聞和流言蜚語。滿腦子想著怎麽救人的她都不想相信,卻有一個說法讓她很心驚:二皇子是個怪物。


    那麽漂亮的孩子,聰明絕倫,任誰見了都會驚歎與喜愛,怎麽可能,怎麽會是怪物?


    提心吊膽的等候和努力中,廢後的旨意終究沒下來,皇帝就像忘了這個人般,再不踏足福寧宮,也沒有專寵其他宮妃,似乎因為皇後一事的打擊,對女色的興趣都淡了。


    真正見到皇後是在出事小半個月後,酈朗歡讓心腹太監偷偷在福寧宮最偏僻的後牆挖的洞終於挖通,為了能見到人,她什麽也顧不得了。福寧宮人那麽多,每日送進去的飯食不能入口也就罷了,還分量極少,她怕再晚些,裏麵的人不餓死也會渴死。


    帶著一大包吃食,領著一個小太監,從爬過小洞到進入福寧宮正殿區域,酈朗歡全程籠罩在極度的恐懼中。偌大的皇後宮殿,一個人影也沒有,沒有燈,沒有聲音,沒有唿吸,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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