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王安娜(注)的統領下,每個人都應講一個起初跌宕曲折、後來逢兇化吉,最後的結果喜出望外的故事。


    ——《新加坡·畫展十日談第二日》


    (注:喬萬尼·薄伽丘的名著《十日談》裏第二日開篇的原文卷首語為——在女王菲洛梅娜的統領下,每個人都應講一個起初跌宕曲折、後來逢兇化吉,最後的結果喜出望外的故事。)


    (注:祝讀者老爺們在新的一年中,不必跌宕曲折,皆能喜出望外,事事順心。)——


    艾略特攥緊了手指。


    她不清楚昨天伊蓮娜小姐曾差點被氣的忍不住於心中動了念,想把手邊的咖啡澆到對麵的年輕人頭上。


    但是——瞧見那位警官推過來的滾燙冒著熱乎乎白汽的綠茶了沒?


    女秘書把視線落在小姐手中的那杯茶水上。她看著青綠色的茶梗在液麵之中起伏。


    秘書小姐是說如果,如果這不是一場通過電話連線的遠程采訪,如果主持這場采訪的人是艾略特的話。


    它現在已經在一滴一滴的從中年人的下巴上滴下來了。


    《油畫》雜誌是那種典型的精英知識分子類的讀物。


    就算有些評論文章語調鋒利刻薄,也是那種老派的,優雅的,讓人像是喝了一杯淺烘苦咖啡式樣的尖苛。


    它的風格有點像行為更加嚴肅,更加專一於藝術領域,主要訂閱的用戶畫像社會階層也要略高半籌的《紐約客》,或者訂閱數量更多,更有社會影響力的《巴黎評論》。


    總而言之。


    按照布朗爵士的話來說——他們辦的是一家屬於文化人、體麵人的老派雜誌。


    它是由文化人來寫,體麵人來讀,可以一排一排擺在巴黎機場法航大本營頭等艙候機室裏的專業藝術類雜誌。這有這樣才能讓他們在這個紙媒不斷衰落的年代,找到自己的立身之基。


    所以《油畫》進行的所有訪談,也都是那種非常優雅的,體麵的采訪,大家你來我往,唇槍舌劍,有任何理念上的爭議,往往也用一種文縐縐的態度來解決。


    這場安娜和豪哥之間的對談,擁有一個非常體麵的開始,就像之前的無數場對談所發生過的那樣。


    卻擁有著和之前的任何一場對談都截然不同的過程。


    豪哥的言辭哪裏是不太禮貌那麽簡單,它已經到了猥褻下流的地步。


    別說是安娜。


    換成是她,換成辦公室裏任何一個人受到這樣的攻擊,都會無法壓抑心中的怒火。


    艾略特覺得是時候了。


    豪哥還在話筒裏說著些什麽,為了防止安娜覺得下不來台,自己這個秘書應該貼心的為雇主化解此刻的尷尬。


    正在她準備開口的時候。


    出神的艾略特無意間留心到一次性的茶杯裏的水波在震——


    茶漿在以一種不算快的頻率有節奏的震蕩,綠色茶水在白色的杯子裏,漾出一圈圈很淺的同心圓。


    ……秘書小姐忽然意識到安娜此刻正在出神。


    普通人很難很難感受到安娜情緒的變化,她坐在你旁邊,像是公卿坐在九層台階上的層層帷幔中,你抬起頭偷偷的望去,隻能從懸垂的絲綢中看到一抹晶瑩冰冷的白。


    艾略特這種陪伴在安娜身邊比較久的人,她還是能發現對方生活中所顯露出的一些不被外人覺察到女孩子氣的小細節與小習慣。


    比如安娜的臥室櫃子的角落處,一直擺放著一隻藍胖子多啦a夢的公仔玩偶,比如她有一部非常神秘的似乎是用來和秘友打電話的iphone手機,又比如,伊蓮娜小姐在出神的時候,她整個人的身體保持不動,臉上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但女人的指尖會以一個極小幅度在手間輕點,仿佛下意識的在打著節拍。


    就像現在這樣。


    艾略特抬起頭來。


    安娜背對著她而坐,她端著茶杯,望著窗外的景色,保持著這個姿勢。


    辦公室的遠方不過是一些平凡到隨處可見的都市景象。


    從這個角度望出去,陳舊的樓房一座一座的壓在一起,顯得淩亂而擁擠。


    遠方是仰光河反射著清晨陽光的河麵一角,恰巧有一條河上的船在此時拉響了汽笛,嘹亮的笛音從遠方傳來,笛音從辦公室窗戶的縫隙中滲了進來,還有雨季的風。


    風吹的女人耳邊的細發絲微微的搖晃,懸垂在她的耳垂下的那隻精細的祖母綠耳墜卻凝固的靜止不動。


    白綠棕,點線麵。


    動靜結合。


    聲色俱足。


    “她沒有生氣,沒有憤怒,她隻是在出神。”艾略特小姐的心中響起了這個聲音。


    大概連豪哥也不會想到,他正在話筒裏用最惡毒的語氣攻擊著伊蓮娜小姐。


    而這邊的伊蓮娜小姐。


    卻已經出神在想著其他事情,想著其他人很久了。


    “不。”


    就當秘書猶豫著自己到底應該還是不應該在此時開口替小姐接管話題的時候,安娜卻已經率先開口了。


    “抱歉,我還是不同意你說的話。”安娜迴過神來輕聲說道。


    “我有哪句話所說的不是實話?”


    豪哥反問道,“你要否認你的家族的曆史麽?”


    “不,你說的很好,我無從反駁,這就是伊蓮娜家族真實的發家史。”


    伊蓮娜小姐輕聲說道:“我們的錢是沾著血的,我的祖先就是那種一邊無視身邊發生的苦難,一邊熱愛藝術的人。他們就是那種一邊號稱著自己多麽多麽熱愛藝術,多麽多麽高雅,自己把藝術視為生命,一邊卻又把真的想當個畫家的女兒關在地窖裏折磨到死的人。”


    “就是這樣的。”


    “這就是他們光輝曆史下的真實麵貌,無從辯解也無法開脫。惡就是惡,有罪就是有罪,g先生的話說的是對的。我本來想了很多反駁的話,但我知道,那都是狡辯。這就是我們家族曆史的一部分。”


    “我的祖先從來不是什麽聖母瑪利亞,我也不是。”


    安娜慢慢的開口。


    “但是我仍然不會說,我、k小姐,和你是一模一樣的人,不,我並不同意這一點。”


    “為什麽?就因為你的先祖是貴族,而我是罪犯。”豪哥不屑的問道。


    “因為他們是古人。”


    伊蓮娜小姐說道:“有些偉大的人能超脫於時代之外,但他們沒有,他們隻是平凡的古人。”


    “老伯爵閣下是怎麽抱著對於藝術的熱愛,怎麽心懷熱情,創建《油畫》雜誌的,這個故事在《油畫》官網上已經被描述的非常非常詳細了。每個人都能輕易的找來讀讀……如果,布朗爵士還沒有來得及把它撤下來的話。”


    安娜接著說。


    “但我甚至可以很坦白的告訴你,官網上你找不到任何文字記述的這個故事的另外一麵。”


    “做為現存的最古老的藝術評價類雜誌之一,《油畫》雜誌社的名字之所以叫做《油畫》而不叫做《藝術》或者什麽其他的名字——”


    “很簡單,因為當年創立雜誌社的那一代,我的曾曾曾祖父,也就是那個立在莊園門前,手拿著上書“美好的靈魂無法被束縛,自會尋找自由”的《油畫》雜誌的塑像的主人。他認為世界隻有唯一一種嚴肅的藝術形式,那就是油畫。”


    “在他心中,畫鋼筆畫的是泥腿子瓦礫工,畫水彩的是在玩小孩子塗鴉,搞雕塑的是低等的石匠,玩版畫插畫的都是些低俗的唯利是圖商人,根本不配提藝術這個字眼。倫勃朗和透納後來搞插畫去了,全都是向金錢低頭的無恥的墮落。哦,要是非洲那些部族土著的藝術風格,那就更慘了,它們在老伯爵眼中,估計隻能算的上猴子在泥巴上的信手塗鴉。”


    “據說他一生中每次去午餐俱樂部的時候,都一定會給俱樂部裏的黑人男歌者一筆打賞的小費。不多不少,每次正好四分之一個銀克朗。”


    安娜迴憶著說,“這在當時並不是一個小數目,足夠讓別人感激涕零。在家族的傳記裏,把這件事形容成老伯爵熱愛黑人朋友,讚助黑人藝術家的標誌。《油畫》雜誌則把他寫成一位黑人平權運動先驅,吹捧的好似是奧匈帝國的馬丁·路德·金。”


    “但我嚴重懷疑,他從來沒有把對方當成過自己的朋友,更沒有把對方當成和自己平等的人。我甚至嚴重懷疑,我的曾曾曾祖父,他一輩子都不知道每天在午餐俱樂部裏唱歌的那位黑人歌唱家的名字是什麽。”


    “他不曾擁抱過他,不曾拉過對方的手,更不會關心他家住在哪裏,家裏有幾個孩子。在這裏唱歌的收入,能不能養的起家庭。這對老伯爵來說,這樣的關心,哪怕是一點點虛情假意的敷衍的關心。可從來是都比四分之一枚克朗要珍貴的多的多的事物。”


    輪椅上的女人輕輕的說道。


    “很可能,他心中就是把那位黑人音樂家,當成了什麽會唿吸的音樂留聲機。他每次在午餐俱樂部裏吃飯的時候,給對方的小費,心態估計就和現代的人往什麽音樂點唱機裏投幣的心態一樣。”


    “你會關心擺在西餐廳裏的自動唱片機,每天工作的累不累,家裏有幾個孩子麽?”


    安娜把手裏的茶杯放在辦公桌上。。


    她就這麽把創立雜誌社的先輩最不堪、最醜惡的那一麵,完全說了出來。


    “奧地利的馬丁·路德·金。我真的懷疑,這句話如果分別傳到了兩個人的耳中。我的曾曾曾祖父,或者金博士,他們兩個人到底誰會更覺得憤怒一些?”


    “據說,他個人的名言是——既然天父創造人類的時候,創造了黑皮膚和白皮膚的人,那麽自然就應該順從上帝的旨意,讓它涇渭分明。我覺得放到半個世紀以後的美國,他一定會是那種旗幟鮮明的支持的大搞種族隔離的人。”


    女人搖搖頭。


    “同樣,他大概也絕計不會想到,做為他的孫子,我的曾祖父,另外一位生而高貴,高高在上的伊蓮娜伯爵,到後來,竟然被人關到了種族集中營裏去了。”


    “你看?”


    伊蓮娜小姐目光掃過辦公室裏的眾人,用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情一樣的神態說道。


    “這位先生說的一點沒錯。”


    “有些時候,現實就是這麽充滿了黑色幽默,且極其富有教育意義。”


    “人總是會不經意的輕視別人身上所發生的苦難,總是習慣把自己擺的很高,把別人看的很矮,總是喜歡說“我好,你不好”,總是如此傲慢。直到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了自己身上,忽然之間,他們才又知道痛是什麽樣的滋味了。”


    “我的曾曾曾祖父是如此,我的曾祖父是如此,也許k女士是如此。甚至……也許我也是如此。”


    安娜又一次,把目光出神的投向窗外。


    “但是先生,我同樣並不會因此認為,我就和你是完全一樣的人,敢於痛罵阿道夫的曾祖父,和你是完全一樣的人。夢想著當個畫家的k女士,她和你是完全一樣的人。”


    “亦或者說,我不相信,我和你是完全一樣的人。我們都不是聖人,我們都不是聖母瑪利亞,但我們都不是你。”


    “我同樣也不會認為,我就沒有資格在你的麵前談論藝術,熱愛藝術了。”


    “為什麽,你這樣的熱愛藝術,我完全也可以。我要生下來就受人敬仰,我也可以去指著鼻子痛罵小胡子。我要生下來就想要什麽就能有什麽,我也可以去玩玩藝術。我要生下來就有永遠也花不完的錢,我也可以大手一揮,捐捐那,捐捐這。我也可以像一個傲慢的公主一樣,在這裏言之鑿鑿的指點江山。”豪哥嗤笑。“我有你的條件,我能比你更像是一個好人。”


    “我們不談好壞,隻談權力。我有無數本護照,無數個名字,每一個都可以是他媽的富的流油的大人物。而如果你不叫安娜·伊蓮娜,換成任何一個別的名字,你連跟我說話的資格都不會有。”


    “這樣的熱愛藝術,誰不行?小姐,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我能成為地下世界的藝術教父,皆是我的拚命換來的。你坐在這裏,當什麽藝術評論家,做什麽《油畫》雜誌的欄目經理,隻是單純因為你姓伊蓮娜——”


    “不,你不行。我相信那位g先生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但是你沒有。如果是g先生今天對我說這樣的話,說我和k女士都是婊子,我隻能去聽著,但你沒資格說。”


    安娜打斷了陳生林的發言,她頓了頓。


    “因為你不相信藝術的力量。”


    “這是你和k女士的區別所在。這也是你和g先生的區別所在。但g先生沒有對我說這樣的話。”


    安娜翻開筆記本,往前翻了幾頁,看到了昨夜她所留下的速寫記錄。


    【——卡拉就像梵高。】


    【——人生的束縛無處不在,功成名就沒有讓梵高感到溫暖與幸福。也許金錢上的富足也沒有能讓卡洛爾感受到溫暖與幸福——】


    她看著手賬本上的文字。


    “我與你不相同,我願意去相信藝術是有力量的。”


    “你卻不相信那種關於心靈的力量。”


    年輕女人的聲音在房間裏迴蕩。


    “誰的心?”


    “每個人的心。”


    “伊蓮娜小姐。”豪哥的語氣充滿了嘲弄,“藝術不是故弄玄虛。你大可以在這裏高談闊論,這個概念,那個概念,言之無物的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事情——”


    房間裏的女人又一次有點走神。


    她的注意力有點分散了。


    她的思緒隨著窗外雨季的風飄向遠方,飄往大海的另外一側,也不知道當今天的對談采訪訴諸紙麵文字。


    那個誰誰誰會不會能聽到她此刻所說的話?——


    “如果今天是一位藝術屆的老前輩親口對我說,告訴我,我從一開始走錯了繪畫路線,繪畫時,我的作品是裂的。那我一定會無比認真的反思。我隻能去認真的聆聽,但在這幅畫上,他卻並沒有對我說這樣的話。”


    “對於藝術風格的理解,你說的要比我好。但是對於藝術本源的解讀,也許,你應該會有興趣聽一聽我的意見。”


    新加坡。


    濱海藝術中心。


    特別展廳裏顧為經和崔小明之間的對談已經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了。


    他們四周聚集著來看展的國際遊客,藝術中心裏的工作人員,還有雙年展期間組委會所特別邀請的評委與嘉賓。他們圍攏在兩人的四周,臉上帶著好奇的看熱鬧的笑容,幾隻手機高舉在四周。


    顧為經把視線落在崔小明的臉上,語氣平靜的說道。


    “想來,也許對你的繪畫道路,會有些幫助。”


    “哦?為經。”


    崔小明穿著幹淨的白襯衫,他語氣有些玩味。


    “可是什麽是藝術本源?某種哲學理論麽。”崔小明聳了一下肩膀。


    “並非不不相信你,隻是我是說如果……如果一個人連藝術技法都分析的不夠好,分析的不夠清晰,在這裏開始大談特談,這個理念,那個哲學。未免會顯得太……太過好高騖遠了一些?”


    混血的年輕人搖搖頭。


    “別生氣。我不是在針對你,但有什麽說什麽。”他把視線落在四周眾人身上,“大家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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