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向英親王和英王妃分別道謝:“多謝二哥!多謝二嫂!”向雍若伸出了手。


    雍若無聲地向沈太妃、英親王、英王妃屈膝行了一禮後,走到鳳寥身邊,任由他牽起自己的手,走出了壽安堂。


    外麵守著的丫頭婆子,看向兩人的眼色都有些怪異。


    鳳寥卻連眼風也不往他們身上掃一掃,一隻手牽著雍若,另一隻手還在不住地抹眼淚。


    雍若實在有些不忍心了,幽幽歎息一聲,握著他手的那隻手緊了緊,得到了他一個溫暖的迴握。


    ————————


    壽安堂內,氣氛有些沉凝。


    沈太妃在鳳寥雍若走了以後,恨恨地一捶靠枕,咬牙道:“我怎麽養了這麽個孽障出來?!”


    英親王坐在圈椅上,輕咳一聲,勸慰沈太妃:“母妃也別傷懷了!三弟年紀小,經不住事,把母妃的一時戲言當了真也不足為奇。等他再大幾歲便好了!”


    沈太妃怒道:“小?他都十七歲了還小?你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孩子都有了!”


    英親王苦笑:“三弟至情至性,最喜逍遙,豈是兒子能比的!”


    沈太妃剜了他一眼,撫著胸口順氣,英王妃也幫她撫背順氣,又與英親王一唱一搭,不住勸慰。


    過了一會兒,沈太妃終於氣平了些,才問英王妃:“你瞧著那個雍氏如何?”


    英王妃謹慎地問道:“單從今日來看,雍氏舉止還算沉穩,倒不像是那等狐媚魘道的。她迴話時不卑不亢、吐字清晰、用詞文雅,像是念過書的,倒也不算太上不得台麵、太辱沒三弟。隻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她究竟是怎樣的肚腸,媳婦也不敢說。”


    英親王奇道:“聽你這麽一說,這雍氏竟不像是個民女,倒像是個書香官宦之家的小姐了?”


    沈太妃神色凝重地說:“這雍氏的母親在大戶人家當過丫環,想來一應規矩禮儀,都是她母親教的。哼,學得再好又如何?不過是沐猴而冠!她還想冒充貴女,飛上枝頭做鳳凰不成?!”


    英親王便勸道:“這女子再好,出身終究擺在那裏,便是三弟再看重她,也越不過這嫡庶尊卑去。母妃何必太在意?!想來三弟也就是一時貪個新鮮,日子久了,便也慢慢丟開了。”


    沈太妃還是氣不順:“可你們瞧瞧他那樣子,簡直是被那個狐媚子勾了魂兒去!那樣一副寒酸樣兒,竟被他說成個絕世美人了!呸,若雍氏也算絕色美人,那母豬也是貂蟬了!”


    她這話說得粗俗。


    英親王低頭一笑,才抬起頭來,繼續勸解:“人不荒唐枉少年!母妃的憂心,兒子心裏明白。隻是三弟如今正迷著那女子,若咱們在他興頭上棒打了鴛鴦,恐傷了母子兄弟的情份,那就不值當了!橫豎雍氏隻是一個妾,頂天了做個側妃。過得幾年,等三弟對她的心思淡了,咱們再給三弟細細挑個樣樣都好的正妃,也不怕他鬧出寵妾滅妻的笑話來。”


    沈太妃歎了一口氣,無奈地點點頭:“也隻能如此了!”


    又說了幾話閑話之後,沈太妃便打發了英親王和英王妃,又揮退了眾丫環婆子,隻留了杜嬤嬤和朱櫻侍候。


    “如何了?”沈太妃低聲問朱櫻。


    朱櫻連忙跪下:“請太妃恕罪!奴婢今日……未能得手!”


    “未能得手?!”沈太妃凝眉看著她,低聲斥道,“你怎麽辦事的?”


    朱櫻忙將今日下藥失敗的經過說了,又道:“……奴婢雖勸了幾次茶點,可那個雍美人也不知怎麽迴事,竟然一口茶也沒喝,末了還慌慌張張地將第二碗茶也都倒在了茶幾上……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


    沈太妃臉色陰沉,咬牙道:“一次不行就再下第二次!第二次不成就再下第三次、第四次!哼,這樣的狐媚子,我斷不能容她生下孩子來!隻有她沒有子嗣,再得寵又能風光幾年?!”


    她看了看杜嬤嬤和朱櫻,道:“這事不能讓別人插手,你們繼續去做!”


    杜嬤嬤和朱櫻連忙躬身答應了。


    沈太妃沉默片刻,又甚是遺憾地說:“原還想趁著今日,將朱櫻給了那孽障。如今鬧成這樣,這事也隻能日後再說了!”


    第35章 世間因果


    無塵居是鳳寥在英王府的院子。


    正房之中, 鳳寥閉目躺在一張軟榻上, 雍若坐在榻前的一張凳子上, 默默地給他做頭部按摩, 希望能舒緩他的情緒。


    “若若, 如果我告訴你:我不是一個孝順兒子, 你會看不起我嗎?”鳳寥情緒漸漸平複了之後,突然這樣問雍若。


    問話的時候, 他閉著眼睛,完全不看雍若一眼, 隻有微微緊繃的肢體, 泄露了他心裏緊張的情緒。


    雍若心道:果然如此!


    她非常爽快地說:“不會!我其實也不是一個孝順女兒……看不起你,就是看不起我自己!”


    鳳寥的眼睛攸地睜開,無比驚訝地看著雍若:“你……你哪裏……不孝了?”語氣中,竟是充滿了期待似的。


    雍若心中暗笑, 卻微微歎息一聲:“我娘的話,大多數時候我會聽,但不會事事對她言聽計從。有時候, 我會陽奉陰違;有時候,我會先斬後奏;有時候, 我會說服她聽我的……”


    鳳寥一下子從榻上翻身坐起,往她麵前挪了挪, 極是感興趣地問:“比如呢?”


    雍若便說了幾個她“不孝”的事例。比如:元宵那夜她去賣花是先斬後奏。又比如, 她娘說她家處境艱難, 叫她遇事多忍讓。她嘴裏答應得好好的, 可猜到有人會來偷東西時,她直接布了一個竹釘陣,把伍二兄弟整治得那樣慘,半點不曾忍讓……


    “伍二的死,我問心無愧,律法上我也無罪。可他的死,終究跟我有些關聯……公子,你會覺得我是個毒婦嗎?”雍若看著鳳寥,輕聲問。


    “不會!”鳳寥斬釘截鐵地表明了態度,又拉起她的手安慰她,“伍二死有餘辜,半點怪不得你!你不要再想著這件事了……”


    雍若歎息一聲,對著鳳寥露出了一個略微苦澀的笑容:“好!我以後不再想這件事了。”


    鳳寥捏了捏她的手,也是一聲長長的歎息,心中頗有一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


    與雍若相對無言地坐了一會兒,鳳寥突然問她:“知道今天你進壽安堂正房之前,母妃在跟我說什麽了嗎?”神情略茫然,略諷刺。


    “說什麽了?”雍若很柔和地捧哏。


    “母妃說:你是從外麵來的,不懂府中規矩,隻怕也不會服侍人。她想在她身邊的大丫頭裏挑一兩個‘妥當人’,也給我做個美人,好服侍我,也教導教導你……”


    鳳寥冷笑道:“她身邊那些丫頭我看著就煩!誰稀罕她們來服侍?這一點,母妃不是不知道,可她就是不肯死心,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不喜歡的人硬往我身邊塞!”


    雍若奇道:“你為什麽不喜歡太妃身邊的丫頭?”


    她之前在壽安堂看到的那幾個,顏值還是挺高的,鳳寥同學不喜歡看美女嗎?


    “不知道!”鳳寥十分幹脆地甩給雍若三個字,“就是覺得煩!人都說‘母子連心’,可我覺得,我和我母妃的心一定是反著長的!”


    雍若被他這種說法逗得勾了勾嘴角:“怎麽說?”繼續捧哏。


    “我母妃喜歡的,我總覺得厭煩;我母妃不喜歡的,我偏偏看得很順眼。丫頭如此,吃食如此,衣裳如此,其他很多事也如此……”鳳寥的語氣,似控訴似抱怨,“喜好不同也就罷了,偏她還喜歡處處管著我!我想多吃一隻螃蟹,她說:不行,你身子弱,吃了不克化。元宵佳節我想去看看燈,母妃說:不行,燈節上人多,衝撞了怎麽辦?還有拍花子的……”


    鳳寥開始絮絮叨叨地控訴他與太妃之間的種種“不和”。


    比如:太妃不讓他去看燈,他就自己偷偷溜出去看。結果,他屁事兒沒有地盡興而歸,他身邊的一大半人卻因為“失職”“調唆主子胡鬧”被太妃打了個半死,還被攆了出去。鳳寥對此無能為力,心中極其憋悶憤怒。


    幸存下來的一小半,以及後麵新來的另一半,都吸取教訓,像個牢頭似的處處管著他。他爬到樹上摘朵花兒都有人到太妃那裏打小報告,害他被太妃訓斥罰跪。


    再比如:他跟某個小丫頭略親近了些,開了幾句玩笑。結果沒過幾天,太妃硬說那丫頭是個狐媚子,不安分,不顧他的求情,硬生生把那丫頭打發出去配了人,配的還是一個喜歡打老婆的鰥夫。


    說到這裏,鳳寥瘋狂吐槽:“我跟那小丫頭開玩笑的事,母妃怎麽知道的?我身邊那些丫頭婆子,不僅是牢頭,還是奸細嗎?


    “……開幾句玩笑就是‘狐媚子’‘不安分’,怪不得那些丫頭要麽板著一張死人臉故作端莊,要麽掛著一臉假笑故作賢淑,以為得了母妃的喜愛就能攀上高枝兒了?!我呸!她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麽德性!多看她們一眼本王都覺得惡心!


    “……還有那小丫頭,她才十三歲!我母妃竟然把她配給了那樣一個人……可真夠心狠手辣的!我找到那丫頭時,她鼻青臉腫地求我救她。我便將那鰥夫揍了一頓,逼著他寫了休書,又備了份嫁妝,讓那丫頭到外地另嫁了……”


    從那以後,鳳寥的叛逆之心被徹底點燃!


    隻要是沈太妃喜歡的東西,鳳寥都覺得厭煩;隻是是沈太妃討厭的,鳳寥就會立刻生出幾分好感。


    他開始培植自己的人手——雍若這才知道,鳳寥自己培植人手與“城府”無關,純粹是一個叛逆少年想要擺脫母親控製、爭取獨`立自主權和隱私權的逆反行動。


    他還軟磨硬泡,讓他的皇伯父提前給他開了府。


    開府之後,鳳寥有了自己的地盤、自己的班底、自己的財源,要做什麽事就方便多了。


    他把沈太妃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人陸續找借口打發了,換上了他自己培植的人手,日子便過得順心多了。


    沈太妃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又開始往他身邊塞通房,激發了鳳寥的又一波逆反行動,引發了朱櫻所說的那起“攀高枝未遂、不幸墜落”的慘案。


    那兩個丫頭,約摸確實長得不錯,沈太妃和府裏許多人都誇她們生得標致。


    她們倆也有心攀高枝,便自恃容貌,常在鳳寥麵前獻殷勤,有意無意地勾引,彼此間還暗暗較勁。


    豈料鳳寥對沈太妃的丫頭一概沒有好感,對沈太妃寵愛的丫頭更加沒有好感!


    他被她們一再勾引,完全就是被兩個自己不喜歡的人一再性`騷擾,心中隻覺得厭惡膩煩。但當時他還顧忌著沈太妃的臉麵,不好直說沈太妃的心腹丫頭不好,便隻作正人君子狀,不搭理那兩個丫頭。


    後來,沈太妃便要將這兩個“好丫頭”賞給鳳寥做通房。


    鳳寥忍無可忍,徹底爆發了!他當著沈太妃的麵,將那兩個沈太妃很寵愛的丫頭貶得一文不值,徹底斷了她們的青雲路,也重重地打了沈太妃的臉。


    沈太妃當久了老太妃,順心順意慣了。這一番“好意”卻遭到了兒子這樣激烈的抵抗,自然是氣得不行,狠狠地發了一通脾氣。


    後來,英親王便像朱櫻說的那樣,押著鳳寥去向沈太妃賠罪。


    隻是英親王當正人君子也當慣了,隻顧著說“孝道”,隻顧著數落鳳寥“不順父母”的行為錯得有多離譜,完全忽略了一個中二少年的叛逆精神。


    鳳寥本來還心有不安,被他這樣一數落,叛逆精神再次占了上風,寧可撒潑胡鬧、哭得聲淚俱下,也死頂著不肯認錯賠罪。


    英親王被他氣得直咬牙,就要動家法時,鳳寥急中生智,想起了“諍子”兩個字,立刻扭轉了局勢。


    “……當時我便說:‘國有諍臣,不亡其國;家有諍子,不亡其家’。明明母妃識人不清、用人不當,大哥大嫂卻裝作不知,隻一味諂媚逢迎,不知勸諫,令母妃錯不自知、一錯再錯,盡寵幸些奸佞小人……比如……又比如……”


    他把“諍子”這麵大旗一祭出來,便為自己的叛逆行為找到了道德支撐,所有不安和內疚一掃而空。


    於是,他展開舌辯之才,把他知道的、沈太妃身邊的人不規矩的事一股腦兒全抖露出來,維護了自己“頂撞母妃”這一行為的正義性,還給英親王和英王妃扣了頂“愚孝”的帽子,讓沈太妃更加下不了台!


    這一次,鳳寥大獲全勝。


    他心中不無得意,卻也頗為不安。那之後有好一陣子,他都食不知味、夜不安寢,屢次夢到自己氣死了母妃,被定了個十惡不赦之罪,要千刀萬剮……然後從夢中驚醒。


    直到元宵那一夜,他遇到了雍若,雍若對他說:“從本質來說,禮儀也是束縛人的東西。”


    這句話,完完全全說到他心坎裏去了!讓他產生了一種俞伯牙遇到鍾子期的感覺:原來,不滿意那些禮儀教條、想要反抗的人不隻我一個啊!她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來,她比我聰明,也比我悟得透徹啊……


    從那時起,他便將雍若視為知己,再難割舍。


    雍若覺得,鳳寥與沈太妃之間的矛盾,總結起來就一句話:過度關注兒子的母親,與青春期叛逆兒子之間不得不說的故事。


    在現代社會,處在這種狀況中的家庭,大多會雞飛狗跳。


    但封建時代與現代社會不同。


    封建時代,“孝順”是道德基礎(證據:“百善孝為先”),也是普世行為準則。


    “不孝”不僅是道德問題,更已上升到了法律層麵,還是“十惡”重罪之一。


    這一點,其實挺滅絕人性的!


    它從法律和道德的雙重角度,剝奪了子女的人權,令子女成為了父母可任意處置的附庸。父親可以打殺兒子,長輩可以溺死嬰兒,兒孫們卻不可以“不順父母尊親”。


    一個品性不壞的人做了“不孝”的事,不僅要承受長輩的武力鎮`壓、周圍的輿論譴責,恐怕還要承受自己內心的重重煎熬——因為從小到大受到的洗腦教育會不斷告訴他:這是不對的!這是大錯特錯的!這是“十惡不赦”的罪行!


    在這種情況下,真正被“孝道”徹底洗腦的人,會活得輕鬆一些。


    因為他們為了“孝道”而克製自己的七情六欲時,可以得到一種道德上的優越感,以這種精神獎賞,抵償他們克製自己本性時所忍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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