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若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鳳公子,若是這些菜沒有吃完,我可以把剩下的都打包帶迴去嗎?”這時代沒有快餐盒、食品袋,還不知道要用什麽打包,自然撿方便攜帶的剩下。


    鳳寥不解,問道:“帶剩菜迴去做什麽?給……”突然,他的話音頓住,有些遲疑地改口說,“……你想帶給……別人吃?”


    “是!”雍若大方承認,“鳳公子,這就是民間疾苦的一部分了!而且不是帶給別人吃,是帶給我家裏人吃。你知道我們一家多久沒吃過肉了嗎?三年多了!今天晚上,我已經把家裏最後一點糙米都煮了,每個人分了一碗稠稠的粥,配一點點鹹菜,隻能吃個半飽。而這……已經是我們過節的夥食了。”想想都心酸!


    鳳公子默了默,想象著那樣的境況,好半晌才說:“你們家是做什麽的?為何到了如此境地?”


    雍若思索了一下:如果我把情況告訴他,他會不會為我家討迴公道、拿迴一點賠償啊?!她繼承了前身的記憶和技能,所以對於雍家敗落的事知道得很清楚。


    隻稍稍一想,她就迅速做出決定:賭了!


    賭贏了最好,賭輸了也沒什麽損失。


    “我們家原本也還過得不錯……”她給自己盛了一碗鴿子湯,輕輕喝了一口,“可是將近三年前……”


    第5章 段子手


    那一年春天,雍家遇到了仗勢欺人之輩行仗勢欺人之事,雍老爹奮鬥多年攢下的一點家業毀於一旦。


    雍老爹從小學廚,人聰明又勤快上進,手藝極好。快四十歲時,他攢夠了錢,在雙喜胡同買了個小院子,開了一個私房菜館——雍家菜館。雍老爹自己掌勺,帶了一個小學徒幫廚,周氏收錢算賬,又請了兩個小夥計跑堂。


    但沒過多久,附近一家大戶要擴建宅院,需要他家那塊宅基地,便想將那個小院子買下來。


    雍家原也不敢跟大戶人家硬頂,便想請那家大戶多出一點錢,好讓他另尋一個地方重新開張。至於館子搬遷導致的老客戶流失,也不敢計較了。可那家大戶甚是可惡,不僅不願多出錢,還把他家那個小院子百般挑剔,報了一個比市價還低的價格。


    雍老爹畢生積蓄和心血都寄托在這個小館子裏,自然就不幹了,死頂著不賣。


    沒多久,雍家菜館便出事了——有客人到館子裏吃飯後腹瀉不止,以為是疫病爆發,直接報了官。官府一查,好家夥,竟有十幾個人都在拉肚子、請大夫!再一查,這十幾個拉肚子、請大夫的人,竟然都到雍家菜館吃過飯!


    館子裏的所有人,除了周氏這個女流之外,從雍老爹到小學徒,再到兩個夥計,一個不落地被拿到了公堂上。


    一頓板子打下來,小學徒供說:雍老爹想賣了館子迴老家,便想在賣之前多賺點錢當路費和重新開張的本錢。為了節省成本,把家裏病死的瘟豬肉當了原材料做菜,拿自製的赤醬壓味提鮮。


    衙役上門去抄,居然真的在廚房的一個壇子裏,發現了被赤醬醃製過的幾塊豬肉。而雍家幾天前,的確有一頭豬拉肚子拉死了。去挖開用石灰深埋的豬屍一看,那頭豬腿背上的肉竟然都被割掉了!


    這下人證物證俱在,雍老爹被動了大刑,終於扛不住,招供了。


    按朝廷律法:故意販售變質或有毒食物,致人死亡的,判處絞刑;致人重病但未死的,杖六十,徒一年。


    雍家這個案子,沒有人死,但有多人拉肚子拉到虛脫,險些送命。雍老爹便被判了一個杖八十、徒一年的刑罰,另賠受害者紋銀若幹。


    雍老爹本就不年輕了,被這一番折騰,不等出獄便死在獄中。為了賠銀子、上下打點,周氏不得不把那個小院子賤賣給了那家大戶,又把自己的嫁妝、家中稍稍值錢一點的東西都當的當、賣的賣,折騰了個幹淨。他們家,也不得不從原來的住處,搬到了現在的那座破院子裏。


    “我爹那個人,膽小,謹慎,有時候也會有點倔。他對我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做人要有良心,昧心錢不能賺,否則早晚將老本兒也賠出去。這樣一個人,又怎麽可能割了死豬肉做菜給客人吃?!”


    雍若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又道:“這案子蹊蹺甚多。但我們沒有證據,隻能背了這個黑鍋,自己認命。”


    “此案的關鍵人物,是那個小學徒。你們知道他的下落嗎?”


    雍若搖頭:“不知道。那小學徒跟了我爹十幾年,案子一結,我們就再也沒見過他。他原是汝州人,逃難到京城,父母皆亡。我爹憐他孤苦無依、人又伶俐,便收了他做學徒,不想卻是引狼入室。”


    鳳寥若有所思。他的手指,又在椅子的扶手上畫圈了。


    雍若又道:“我家的案子結案不久,胡同裏還出了一件事。我家旁邊一家綢緞莊夜裏著了火,不僅燒了自己家,還燒了左鄰右舍六七家,銀錢損失慘重不說,當家人還因失火罪被拿進了衙門,打了五十大板。打完以後沒幾天,那當家人就死了。他娘子拖著老人和孩子撐不下去,便賣了房子,去外地投靠親友了。如今,我家那小院子的宅基地,還有那家綢緞莊的宅基地,都已經變成了那家大戶的後花園。”十分諷刺地笑了笑。


    “那家大戶是什麽人?”鳳寥問道。他神情平淡,看不出喜怒來。


    “那家大戶姓魏,原是做生意的,後來他們家有個兒子中了進士,便成了官宦之家。如今他家兒子娶了朝中高官之女,在工部當主事。”


    “你爹去世以後,你們靠什麽過活?”


    “靠我和我娘給人做針線、洗衣服。可惜我們繡工不大好,隻能接些普通的活兒,掙兩個辛苦錢……”


    “你們沒有親戚可以投靠嗎?”


    “沒有。我娘從小就被繼母賣了,原是給人做丫頭的,後來被放出府,嫁給了我爹。我祖父也是父母早亡,在族中無處容身,便輾轉流落到京城,做了祖母家的上門女婿。我祖母隻生了我爹一個,家中也沒什麽親戚……”她笑了笑,“我曾經想過賣身為奴,到大戶人家去做婢女,給家人換取更好的生活條件。可我娘死活不同意。她說:她自己就是做奴婢出身的,不舍得自己的女兒再屈膝為奴。便是日子再苦,隻要一家人在一處,那也是苦中有甜的。”


    “你娘很疼你!”


    雍若點點頭,將自己雙手手肘擱在桌子上,把那一雙布滿了凍瘡和裂口的手抬起來,翻來翻去地看了兩遍,微笑道:“所以,我們娘兒幾個就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很厲害吧?”帶笑的眸子,往鳳寥看去。


    鳳寥的視線,也落在她的雙手上,眼神裏似有淡淡的心疼。


    “是很厲害!”他用很溫柔的聲音說,“苦了你們了!”


    正傷感時,雍若的神情語氣卻突然一轉:“不過人活著,不僅得有心中的那股氣,還得吃飯穿衣。對於美味食物的向往,是人之天性、鐫刻在血脈中的東西。我們一家的日常生活,隻能保證不餓死,已經很久沒有嚐到肉味了!公子今晚破費請我吃飯,如果我自己吃獨食,未免心中難安。還請公子允了我,將剩菜帶迴去吧!”


    她縮頭聳肩,拳頭輕輕握起擱在下巴上,抬高眉頭撅起嘴,用一種可憐兮兮的委屈眼神,眼巴巴地盯著鳳寥,十分無恥地賣萌裝可憐:“求你了……”


    鳳寥被這突然轉變的畫風,弄得稍稍有些恍神。


    他十分詫異地看著雍若,眨了眨眼睛,她還是那副表情!又眨了眨眼睛,她仍然那副表情!!這這這……這是換了一個人吧?!她之前的風骨呢?她之前的孤傲呢?!她之前堅貞呢?!


    漸漸地,他臉上露出了了悟之色,繼而漾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最後竟指著雍若,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他笑得捶桌頓足,眼淚都要出來了,再無半點貴公子的禮儀氣度。


    雍若心中歎息一聲:許久不賣萌,重操舊業竟是這樣的結局……心塞!在這個時代,萌文化無人能懂啊!


    她收起了故作可憐的樣子,見鳳寥樂成這樣,也覺得好笑。搖了搖頭,她拿起筷子夾了塊豆腐,一邊吃著豆腐,一邊欣賞貴公子難得的失態。


    鳳寥笑了好一會兒,才笑夠了。


    “做什麽做出那副怪樣子?”他問雍若,“就為了拿走幾盤剩菜?”


    雍若搖搖頭:“我們家平時,想吃這樣的剩菜也吃不到啊!”


    鳳寥想了想,輕咳一聲,正色道:“將剩菜帶給尊親,未免不恭。還是我讓店家新做幾個菜給你帶迴去吧!”


    雍若搖頭,也正色道:“把剩菜帶迴去,我帶得心安理得,我家人也會吃得更踏實。”


    鳳寥直直地看著她。雍若坦蕩地與他對視。良久,鳳寥無奈地笑了笑,又搖搖頭,隻得罷了:“就依你吧!”


    兩人邊吃邊聊。


    雍若也不再多說自己家的事,而是把磨盤胡同這個貧民區裏,因貧窮而生的種種事端,撿了幾件荒唐有趣的說給鳳寥聽,好讓他知道一點民間疾苦,卻又不至於聽了太難受。畢竟是元宵佳節嘛,總要高高興興的才好!


    “胡同裏有一個小媳婦,嫁過來沒多久就發現了一件奇事。每次她洗了衣服迴來,她婆婆都不高興,總要尋個由子指桑罵槐幾句才肯罷休。一次兩次也就罷了,迴迴都如此,這小媳婦就覺得奇怪,備了禮物,誠心向小姑請教。小姑便叫她少洗幾次衣服,別那麽勤快,也別用搓衣板、洗衣捶之類的物件兒洗衣服!你知道為何嗎?”


    鳳寥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眸子裏寫滿了興趣:“不知道!為何?”


    “因為那婆婆是個極摳門的人。她覺得,衣服洗多了傷料子,破得快,不可多洗,更不可用搓衣板搓洗、洗衣捶捶洗。因而她自己洗衣服時,總是將衣服浸入水中輕輕淘幾下,便算是洗過了……”


    “‘淘’衣服?”鳳寥眼珠瞪得溜圓,十分地難以置信,“那‘淘’得幹淨嗎?”


    “自然是淘不幹淨的。所以她日常的衣服,總是很邋遢!”


    “……有一迴,這婆婆穿了一套新衣裳去親戚家裏坐席,前襟上沾了一團油汙,把她心痛得啊!都把衣裳拿到了河邊,也沒舍得下水去‘淘’,便拿迴家去了。不久後她又去別人家坐席,人家才發現她那件衣裳仍是沒下過水的樣子,隻不過胸口打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梨花補丁。原來,這婆婆舍不得新衣下水,又舍不得拿絲線正經繡一朵花蓋住那油汙,便拿了一塊白布,剪成了一朵梨花的樣子,用繡花的針法將這朵白布梨花蓋在了那塊汙漬上。有個小丫頭湊近了那朵梨花一聞,還能聞到一股子薑蒜醬料味兒,便道:你老人家這梨花倒別致,竟能跟廚房爭味兒……”


    鳳寥再次笑得打跌。


    第6章 求表白


    短短一頓飯的功夫,雍若宛如段子手附身,充分發揮劉姥姥式的娛樂精神,給鳳寥講了許多關於“民間疾苦”的笑話兒。


    比如:


    某老頭死了老婆,便越發邋遢了。老頭不喜洗澡,嫌麻煩,便說洗冷水澡容易著涼生病,洗熱水澡又費柴火;還說留得這一身汙垢在身上,也好稍稍擋些風寒,何必洗了去?偏他又是個體味重的人,不洗澡的結果便是:他身上那味兒能熏得人一個倒仰,無人敢近他三尺之內。有一迴,他家小子看中了一個姑娘,央他去提親,他居然也不洗洗便直接去了。那姑娘的父親嫌他丟人,不想跟他做親家,便諷刺他:你還是先迴去洗個澡,再來提親吧!這老頭怏怏地迴去了,想洗個澡再去,又怕再去對方也不答應,這澡便白洗了!他靈機一動,便尋了一枚大棗洗幹淨了,捧著去了那姑娘家。說:親家你看,我已洗了一個棗,可以提親了吧?


    “留得一身汙垢好擋風寒?”鳳寥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虧這老頭兒想得出來!哎喲,笑死我了!”他學著雍若的口氣說,“這澡便白洗了!哈哈哈哈……”


    比如:


    某次下雨,某人拿著一把傘迴來,渾身幾乎濕透了,唯獨那傘是幹的。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那傘是別人送的一把簇新的好傘,他舍不得用,就將傘抱在懷裏,用自己的身體給傘擋雨。哪知沒幾天,這把簇新的好傘竟被家裏才三歲的皮小子拆了個稀爛,傘麵被撕得稀碎不說,傘骨也折斷了小半,把這人心疼得啊!將那皮小子一頓狠揍。思來想去,終究舍不得扔掉這把傘的殘骸——這把傘他還不曾用過呢!就這樣扔掉豈不可惜?於是他想了個辦法,找了些竹條接好傘骨,又把家裏的破布爛衫縫在一起,勉強拚成個傘麵的樣子,蒙在那傘骨上。此後一二年,他便隻用這把破布傘。他婆娘嫌他丟人,勸他換一把好傘。旁人就勸他婆娘:你還是就讓他用那把破布傘吧!給他把好傘,他又要給傘擋雨了!


    而除了講別人家的笑話,她也講自己家的笑話。


    比如:某天夜裏,三弟的手,被同床共枕的二弟咬出了血,痛得從夢中哭醒了。原來,那一天某鄰居給了三弟一塊骨頭。三弟啃幹淨了肉,竟舍不得扔掉骨頭,夜裏還偷偷不洗手,悄悄攥著那骨頭睡覺。哪知到了半夜,他翻身的時候,那隻還殘留一點肉香的手便無意間搭在了二弟的嘴上。肚子空空的二弟,聞到嘴邊的淡淡肉香,就做了一個好夢,夢到自己被人往嘴裏塞了一隻大蹄膀。於是,他抓住“蹄膀”,張口就咬……


    這些段子的內容大體真實,但她將講述的順序重新編排一下,又加了一些畫龍點睛的小細節,以求更有戲劇效果,更加引人入勝。


    而那些令人咂舌的荒唐可笑中,又暗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辛酸。


    鳳寥雙手手肘擱在桌上,身體嚴重前傾,看著雍若的眼睛似乎在放著光。他已完全沒有了貴子的嫻雅姿態,反而像是一個等著聽故事的小朋友。


    他的情緒,也在跟著雍若的講述跌宕起伏。他整個人,時而歎息不已,時而拍案大笑,時而橫眉怒目,時而麵帶淒楚,整個人都無比鮮活起來。


    眼看天色越來越晚,街上看燈的人已經稀稀落落,安子墨進來提醒說:“公子,該迴去了。”


    鳳寥一怔,慢慢從雍若的故事中迴過神來,臉上不自覺流露出了濃濃的不舍。


    他看看安子墨,看看窗外的街道,又看看已準備起身的雍若,突然臉露哀求之色,眼巴巴地對雍若說:“今日元宵,不宵禁!”


    雍若覺得他的樣子有些怪異,話也有點奇怪:怎麽,還舍不得走了?便問安子墨:“什麽時辰了?”


    安子墨道:“已經子時了!”又勸鳳寥,“公子,再不迴去,‘老太太’怕是要叫人出來找了。那就不美了!”


    鳳寥默了默,而後長長地歎息一聲,視線在桌上溜了一圈,便道:“你讓老板娘拿幾個食盒來,把剩下這些菜都裝了,讓雍姑娘帶迴去。”


    說完他便低下了頭不說話,十分失落的樣子。


    安子墨略有遲疑,看了雍若一眼。見她沒有羞惱的感覺,反而十分期待的樣子,便不再多說什麽,出去了。


    雍若又舀了一點湯,慢慢喝了兩口,腦子裏迴想著鳳寥剛剛的樣子,覺得他有點古怪,卻不知怪在哪裏。唉,想不通便不想了,反正要脫身了!此時她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放下湯碗,她小心翼翼地問:“鳳公子,不知那十兩銀子……”你答應過給我十兩銀子噠!別食言啊!


    鳳寥猛然抬頭看向她,先是滿臉的難以置信,接著便有一種似惱似恨似羞似怒、雍若難以分辨明白的濃烈情緒,從他的眸子裏暈染出來。


    他氣哼哼地大聲道:“等子墨迴來,我便讓他給你!我身上可沒帶銀子!”語氣十分衝。說完他就扭頭看向窗外,再也不看雍若一眼。他那兩片不厚也薄、色澤豔麗的嘴唇使勁撅著,十分生氣的樣子。


    雍若越發小心地問:“那……名刺呢?”


    也別食言啊!好不容易找到的靠山,我真不想失去!在這個處處有強權的時代,有沒有靠山,很多時候真的攸關生死啊!


    “今日未曾攜帶,改日給你送去!”語氣更臭了。


    說完他就猛地一下站起身來,幹脆走到了窗邊去站著,麵對著窗外不言不語。他的手指,緊緊地握在窗沿上,指節因過於用力而微微發白。


    雍若見他這樣,也不知道自己哪兒得罪他了。


    她一邊繼續低頭喝湯,一邊尋思:剛才還好好的,剛說要走就變臉了!這鳳公子還舍不得我不成?!心中漸漸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


    過了好一會兒,鳳寥突然轉身麵對雍若,問她:“你知道我為何要把那錠銀子扔進水裏嗎?”


    雍若搖頭:“不知道。”難道不是你的惡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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