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那麽蠢一個人跑到深山野林裏來。”她握著手帕,繞過他淡聲道:“妖魔鬼怪可比你想象的多了。”


    “那姑娘你呢……”是妖是魔還是鬼怪呢?


    她沒有迴答他的蠢問題,而是步履匆快地離開了他的視線。


    “你當初為什麽要給我遞這張帕子呢?”北鈺將手中的方帕細細展開鋪平,輕飄飄的一扔便將其搭蓋在了沈瑜歸的臉上,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雙唇。


    他任由她動作,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北鈺這些年看夠了他這副沉默的模樣,狠狠地扣住他的手臂,指甲割壓著他那薄薄的寢衣:“無端惹上我這樣的人。”


    他日日都會到送玉坊去,每天都會去南瑗的房裏呆足兩個時辰,而她又時時刻刻監視著南瑗,以至於她常常能見著他。


    他是一個很有仁心風度的男人,見著送玉坊門外的乞兒會大方的扔下銀子,無論遇著誰麵上都帶著三分笑,好似那春日的暖風。


    她躲在暗處就像是一個偷窺狂,那個時候,南瑗在她眼裏都變的次要起來。


    她能率先在人群裏看到那個年輕的公子,看著他在不慌不忙地舉步前行,她會在他給乞兒碗中扔下一塊銀子後,偷偷摸摸地學著他的樣子也在那破爛的碗中放下一塊模樣相似的碎銀。


    一顆破碎而孤獨的心,在得到百年來唯一一縷溫暖後,便再也掙脫不開眷戀的牢籠。


    可惜啊,他和南瑗……


    他和南瑗待在屋子裏,她卻隻能站在門口看著那扇緊閉的木門,她不能越界,不能叫南瑗發現她,否則……一切都完了。


    她當時一顆心都漲的生疼,不知道為什麽,不懂的為何,左右難受的很就是了,她想啊,當初她如果把他攔在送玉坊外麵就好了……就好了。


    那樣的日子足足持續了一個月,突然有一天南瑗離開了送玉坊,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突然又去了何處。


    “她去找珩和了。”


    南瑗是個異常記仇的人,她還記得她到人間界來為的是什麽,她為的不就是尋珩和實施報複嗎。恢複本貌在外頭浪蕩了一個多月,她自然是迴去幹正事兒,到珩和麵前刷好感去了。


    知道南瑗離開送玉坊,她一反常態地沒有跟上去,而是叫棠羽代替她去監視南瑗。


    她留在送玉坊外,果不其然看見那年輕公子大步走進去,不過一會兒又茫然地走了出來,她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一個下午,走走停停。


    連著幾日,他依舊興衝衝地往送玉坊去,然後不過一會兒又失落地走出來。


    在那個秦州燈會的晚上,她做了一件叫她一輩子後悔的事。


    她忍著滿腹的惡心,變幻成了南瑗的模樣。


    她走過漫長燈街,站在他麵前喚了一聲:“沈公子。”


    他的驚喜,訝然,突然的怔愣,轉瞬的不解,最終的驚疑不定……一一在她麵前閃現。


    她聽見他不確定地喚了一聲:“玉泠姑娘?”


    他看著她,口中喚的卻是別人的名兒。


    本來,她隻是想以南瑗的樣子出現在他的麵前與他告個別,然後她和南瑗應該就會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裏了。


    可是後來,她舍不得了。


    他是個很溫柔的人,溫柔的足以叫她溺斃。她沉醉在她自己給自己編織的夢裏,他沉醉在她給他編織的夢裏。


    他娶了她,費了無數的力氣。


    送玉坊的歌舞女成了榮氏女,榮氏女成了當朝太子妃,第二年便坐上了母儀天下的皇後位。


    哪怕當時的她一直頂著南瑗的臉,她依舊覺得自己很幸福。


    他會替她綰發攏衣,會在雪天踏著漫天風雪踏進殿門,偷偷摸摸地縮進她的床榻。


    他會替她畫眉作畫,會在狩獵的時候不顧禮儀與她同乘一騎,大大方方地帶著她在別人的注視下兜風。


    那個時候,他們之間從來容不下別人。


    可是後來,就變了。


    他赤誠的瞳眸變的複雜,他看著她的目光含蓄很沉默。


    她知道,他在透過她看另外一個人,在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發現了那個秘密。


    他不說,她也不說。


    他們由一對天下皆知的恩愛夫妻,成了相敬如賓不相睹的客氣人。


    他是威嚴沉穩的廟宇帝王,她高坐後位的端莊皇後。


    再不是當初的模樣。


    他們兩人之間突然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


    她與她母親一樣,遍嚐苦果。


    “你知道……我啊,有多喜歡你嗎……”


    北鈺看著他那被白色方帕蒙住的臉,終是在他看不見的時候低下了這一個晚上一直高抬著的頭顱。


    她緩緩地伏在他身上,雙手輕放在他的胸膛,眸中蓄著淚,水霧迷漫了雙眼,她沒叫眼淚掉下來。


    她北鈺從來不會哭,哭有什麽用?


    又不會有人來心疼她。


    她隔著那塊被她珍藏多年的方巾,在他的額頭上落下一個不曾觸及的吻,又在他雙唇的位置做著如上一般的動作,她沒有碰到他,至始至終隔著那麽一寸的距離。


    “此去無期,各自珍重吧。”她喃喃道。


    “北鈺……”


    他又要說話,北鈺又打斷了他:“明日我的毅兒就會坐上你的位置,你就安安心心的做個太上皇吧,你看……我都幫你把盛蔚蔚弄進來了,她和南瑗還是有幾分相似的,看著總歸比我這個假的來的順心。”


    她眼中含著淚,麵上卻是帶著嘲笑,嘴裏更加不客氣。


    話音剛落,那個人卻是伸出被子裏的雙手緊緊環住了她的腰,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將她強摟壓在身上,叫她也生出一絲疼意來。


    他往日沉穩和然的聲音裏,帶著強壓抑住的哽咽和酸澀。


    “你總是這樣,從來都不叫我將想說的話完完整整的說與你聽。”


    你總是這樣,從來都不會叫我有機會在你的麵前……將心頭的千言萬語,將滿腹的慌亂惶恐完完整整一字不落的說與你聽。


    你聽一聽啊,聽一聽我要說的話,聽一聽我的心啊……


    第一百章


    他是皇家長子, 是父皇寄予厚望的太子, 他身來天潢貴胄, 注定此生執掌天下。


    那一年,他提著包袱走出皇城大門,按照約定的那樣隻身前往秦州。


    秦州送玉坊名揚天下, 送玉坊坊主揚言這天下間沒有人能抵住玉坊美人的歌舞詩書,嬌蘭玉樹。


    父皇說, 他教給他的最後一課便是君子坐懷不亂,不叫紅顏誤國。送玉坊裏葬送了無數兒郎, 昔年的經綸才子, 往時的駐邊大將,就連前朝的幾代侯爵帝王都沒能逃過那一處溫柔鄉。


    父皇說,你去試試,看看你自個兒是個多情浪子,還是個無情帝王。


    他記得他立在宣室裏,迴道:“兒臣不是多情浪子, 也不會成為一個無情帝王。”


    他亦記得父皇半是嘲弄半是調侃的話語:“難不成還是個癡情種子。”


    外出秦州是一次非常新奇的旅行,秦州的風貌與北方京城截然不同, 那兒四季如春,比起京都每到冬日便是滿地寒霜,秦州甚少有冰雪時候。


    送玉坊是秦州的一大招牌, 他甚至無需向行人問路,自個兒便能尋到那兒去。


    送玉坊的美人兒確實很漂亮,這一點否認不了, 即便是皇宮三千佳麗到她們跟前也稍顯遜色了些。他來此處的任務就是看美人,想也沒想便點了這些日子送玉坊裏頭名聲最盛的那位,玉泠。


    玉泠是個美人兒,倒不是說她真的生了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而是那姿態身段,言行風姿,一舉一動都帶著媚人風情。


    他看到她第一眼便覺得對了,這人一看就是父皇口中能誤國的妖精,就是她了。


    他將一大半的銀票盡數丟給了坊主,接下來的一個月裏,每一天玉泠都有兩個時辰是屬於他的。


    他的任務是坐懷不亂,玉泠的任務是使盡渾身解數極盡勾引之能事。


    不得不承認,第一天的時候,他是真的差點兒把持不住了,在風月場合的能手麵前他的道行到底還是低了些,不過好在還是忍住了。


    第一天他幾乎雙腿打顫走出的送玉坊大門,送玉坊裏頭的姑娘嘲笑他,他也不多解釋,路人投來自認為了然的眼神,他也隻能憋屈的忍。


    父皇說了,忍常人之不能忍方能成大事兒。


    除了每日定點定時到送玉坊去報道,其他的時候他則是觀察秦州的風土人情。


    他曾聽人說秦州深山裏有一處桃花林。


    那裏的桃花輕紅淺白,欲落半開,正是賞景兒的好時候。


    就是在那裏,他頭一次知道這世上是真的存在精怪的,他碰上了,一碰還碰上倆。


    當時就知道要遭,都說妖怪打架凡人遭殃,果不其然……他被迎麵撲來的凜冽寒氣打了個半死。


    原以為是九死一生,卻不曾想峰迴路轉,勾了大半生。


    “我從滿地的桃花裏坐起身,一抬眸就看見了你。”他摟抱著難得安靜沒有打斷他的北鈺,輕笑道:“你說我不記得了,我怎麽就不記得了?我……一直都記得啊。”


    他一直都記得,坐在桃花枝椏上,身側是桃花簇簇,衣上是淺紅瓣瓣的她。


    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裙,外頭罩著一件黑色的鬥篷,繡邊兒的兜帽扣在頭上遮擋住了大半的容顏,可她坐的比他高了不少,他隻需輕輕地一抬頭便能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真漂亮。”他的心底瞬地便湧出這三個字來,明明是第一次見,明明也不是傾城絕豔的臉,可他偏偏生出了別樣的情緒來,他想了很久原由,最終隻能歸結在‘緣分’二字上。


    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冷淡中含著幾分別扭。


    她看著他的眼睛很動人,清寂中噙著幾分暗光。


    她接過他帕子的手很漂亮,白皙修長,劃過他指尖的時候帶過一陣若無若無的暖流。


    她說這深山多的是妖魔鬼怪,他問那姑娘你呢……是妖還是魔?他知道……她不是人,他看見了,他看見她和另外一個妖在桃林裏大打出手。


    她沒有迴答他,他看著她離開的背影默默地將到嘴的想要問一句姓名家居的話咽了迴去。


    她是深山妖魔,勾心奪魄,居無定所。


    離開那處桃林後,他再也沒見過她,每日裏照常去送玉坊做他該做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影子時常鉤掛心間,麵對著玉泠和送玉坊其他美人兒的勾引姿態,他越發淡定自若。


    玉泠曾在他身邊冷笑,說他是第二個在她麵前還能如此無動於衷的人,她問他是不是有了意中人,不然怎麽和那個該死的男人一樣。


    她說話的時候冷意森森,他也全然不在意,至於意中人?誰知道呢?


    他與父皇約定的是一個月,可就在一月之期的最後幾天,玉泠突然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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