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灰蒙蒙的下午,大多數縣城的人目睹了我祖母父親的死亡,關於他死時的情景如今依然有很多人能不假思索的說出來。人們看到那個悲憤的男人手裏舉著一隻漂亮的景泰藍花瓶朝日本兵軍官頭上砸去,他的這種被很多人稱為以卵蛋擊石頭的做法,沒有對日本兵構成任何威脅,他隨即被伸過來的刺刀刺中心髒,他站在冷冷清清的空氣裏搖晃了幾下,然後像那隻景泰藍花瓶一樣摔到地上支離破碎了。同樣支離破碎的還有他那幢奢華的院落,這幢我的祖母晚年還一直魂牽夢縈的院落在被日本兵洗劫一空後,遭受了同酒樓一樣的命運,日本兵的一把火使它徹底從人們的視野裏消失了。我上大學的時候有好幾次路過縣城,我特意停下來打聽那幢在我祖母眼中輝煌依舊的院落,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可以輕易的為我指明方向:

    “諾,那就是。”

    我看到的是一幢嶄新的紅色樓房,跟我想象中的祖母家的朱紅大門一樣豪華氣派,隻不過那裏早已不是我祖母的家,現在矗立於此的是縣政府的辦公大樓。

    我的祖母站在茶館旁看到的滾滾濃煙正是從她家的屋頂上冒出來的,她怔怔的注視著騰空而起的煙霧,臉上是一片殘白的茫然。當她從匆匆而過的人們口中得知她的父母已經遭遇不幸時,她毫不猶豫的領著她的弟弟跑迴到家中,然而隨後發生的事情更是讓她措手不及,她的弟弟掙脫了她的牽手,奮力衝進了火海,他的叫喊讓我的祖母肝腸寸斷。我祖母的弟弟沒能再像往常一樣興高采烈的朱紅的大門走出來,他盲目的以為他可以救出自己的父母,但沒想到他卻為此搭上了年幼的生命。我晚年的祖母在常常提到她的丈夫的同時,也不時的念叨著這個早年夭折的弟弟:

    “都怪我呀,我不應該帶他迴去!”

    在我看來她的自責在很大成分上是向她的父母表達內心的歉意,她沒能保全宋家這根獨苗的生命,她死後將意味著無法麵對自己的父母,因此在她死前的那段時間裏,她常常發出令人膽戰心驚的驚叫:

    “別打我,是他自己進去的。”

    其實,就在我祖母的弟弟衝進火海的一瞬間我的祖母也產生了死亡的念頭,隻不過她隨後被大隊的日本兵攔到了街道的另外一側,她隻能望眼欲穿的盼望著她的弟弟能夠蹦蹦跳跳的從火海中跑出來,但直到傲然矗立的房屋在她麵前哄然倒塌,她也沒有看到自己的弟弟。這個頑皮的孩子一不小心踏進了另外一個世界繼續與他的父母朝昔相伴。

    後來我的祖母被大批持槍核彈的日本兵驅散了,她在出城的途中遇到了那兩個喪心病狂的家夥,她一路奔跑,當跑到開滿油菜花的田地旁時幸運的遇到了我的祖父。

    從此以後,這個命運坎坷的女人開始了一個平庸人的普通生活,她不再擁有華麗的服飾和高貴的身份,她必須學會用殘破的白瓷碗吃飯,而她曾經使用過的銅腳盆以及象牙梳子也都變成了曆史。重新開始的新生活對她來說是肮髒和庸俗的,而當她對種種不滿感到無可奈何時,她無比感歎的認為這就是她的命,一生注定多災多難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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