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1歲那年春節村裏第一次破天荒的停止了唱戲,兩個主角的缺席使每年一度的盛會被迫中斷,往事又重新構起了人們的向往,盡管他們的形象那時在人們的腦海裏已逐漸被遺忘,但有關他們的談論在人們茶餘飯後依舊經久不衰,尤其是王彩霞死前那句氣宇軒昂的喊叫,經常會從村裏的某個角落某個女人嘴裏喊出:

    “我死給你看!”

    我12歲那年的春節,村裏的盛會在人們的期待聲如期開場,不過形式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曾經火熱的呂劇不再受到人們的追捧,人們轉而將目光投向了更加喜聞樂見的酸曲和雜耍。

    雜耍班的表演讓我們這些孩子瞠目結舌,一個跟我年齡相當的孩子把腦袋放到木樁上,他的父親手持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站在他的身後。我目瞪口呆的看著他的父親把菜刀架到了孩子的脖子上,他朝眾人笑笑,在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然後開始了令人脖梗發涼的切割。台下的人們紛紛踮起腳尖,縮著脖子觀看,鮮血在此起彼伏的驚歎聲中一滴滴落到地上,此時有人在下麵叫嚷起來:

    “切下來,切下來!”

    孩子的腦袋沒有像皮球一樣滾落到地上,他摸著脖子站起來,動作麻利的跳下戲台。他依然活蹦亂跳的拿著銅鑼四處收錢,好奇的人們扒開他的衣領後看到了一個完好無損的脖頸,於是有人懷疑那些流出的血僅僅是些調拌好的顏料而已,台上的一家老小是在合夥騙人。

    我的父親王富貴大搖大擺走上戲台的時候,村裏人所表現出來的驚訝絲毫不亞於那個玩雜耍的孩子。他扯開高亢的嗓門為人們演唱了一首《盼兒歸》,得意忘形的王富貴站在戲台上製造出的聲響讓台下的人們紛紛捂住臉低下頭去。王富貴走上戲台的勇氣來自他剛剛出生的女兒,當他大聲宣布他的女兒王抱金已經降臨到這個世界上時,他臉上的肌肉來迴跳動,展現出豐富多彩的表情。然而他的聲音卻沒有他的表情那樣出現婉轉多樣的效果,當他粗曠洪亮的嗓音在廟後村上空響起時,站在自家門口曬太陽的劉海生問身邊的人:

    “這是誰家的驢嗓門這麽大!”

    我原以為王富貴會在一片討伐聲中灰溜溜的逃走,但是他的表演出乎意料的博得了大家的喝彩,崔長壽站在戲台下麵樂嗬嗬的稱讚:

    “王富貴都快成歌唱家了!”

    這是我父親第一次將他的演唱天賦展現在眾人麵前,往後的日子,他放棄了舞台上的表演,而是把歡樂送到了大街小巷。每次喝醉酒後,他就打扮成一位歌唱家的模樣,站在大街上動情的演唱。

    我的妹妹王抱金是在大年初二出生的,這個王富貴和張秀花的結晶在我的父親進入垂垂暮年之時突然降生,讓王富貴幾乎喪失了理智,他高興的像個瘋子似的在寒冷的麥場上光著膀子奔跑。就在前一天,張秀花臨盆時他還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他焦急在院子裏快速走動,麵對張秀花哭天喊地的嚎叫,王富貴顯得束手無策,有好幾次他打算衝進屋裏看個究竟,卻被黑著臉的接生婆大聲喝斥出來。王富貴的關切和焦躁不安在他即將成為夢寐以求的父親時,表現的尤為明顯,他不停的踱步像一個孤獨的老人一樣喃喃自語。

    當一個嬰兒有力的哭聲從屋裏傳來時,心急如焚的王富貴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他趴在窗戶上努力向裏麵張望。這時接生婆在屋裏朝王富貴喊:

    “生了,生了!”

    王富貴伸長了脖子像一隻饑餓的長勁鹿,他大聲詢問著他想得到的結果:

    “男孩,是男孩吧!”

    接生婆冷冷的迴一句:

    “沒把兒!”

    王富貴聽到這裏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依舊興奮的趴在窗台上歡迎自己孩子的到來。接生婆在裏麵繼續說:

    “差不多8斤呢!”

    站在窗邊的王富貴嚇了一跳他朝接生婆吼:

    “才半斤能活嗎?”

    王富貴這句令人啼笑皆非的問話,讓我的妹妹從此也有了一個和我一樣響亮的稱號——半斤。王抱金的到來,終於使王富貴圓了一個父親的夢想,他日思夜盼焚香祈禱的結果盡管並不完美,但這並不會影響他對一個兒子的期盼,他經常抱著王抱金站在麥場上說:

    “我馬上就要有兒子了。”

    我的母親對於王抱金的降臨表現的若無其事,自從王富貴離開以後,她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寡婦,因此當人們告訴跑到劉香草麵前告訴她這個消息時,她苦澀的笑笑說:

    “管我啥事!”

    劉香草表麵上表現出來的故作鎮定使她在村裏人麵前經常開懷大笑,但迴到家中後她又向我展現出了另外一種神態,她整日眉頭緊鎖,時而的唉聲歎氣向我表明她的寂寞和無可奈何。在王富貴登上戲台向人們展示他的嗓音時,我第一次聽到了劉香草對自己丈夫又愛又恨的謾罵:

    “這個老東西浪歪了!”

    這表明她對我的父親依舊充滿了期待。

    一直以來,我長久的驚訝於劉香草的沉默和鎮靜,這個對憤怒已經習以為常的女人,學會了豁達的接受一切,她的容忍程度不可想象。就在王富貴搬走的那一天,我和啞巴看見她從田埂上走下來,一直走到自家門前,她極其鎮定的站在門口看著她的丈夫將衣物裝進一個木櫃,這個木櫃還在她作為一個姑娘時,她的父親請人用梨木專門為她置辦的嫁妝,如今王富貴卻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嫁妝連同他本人一起嫁到了張秀花家。身體已經開始彎曲的劉香草一直靜靜的注視著胡作非為的丈夫,直到王富貴挑著她的衣櫃和兩袋小麥漸漸消失在拐角陰暗的背影裏,她才疲憊的走進屋裏麵對著空曠的四壁無休止的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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