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秋,地裏的玉米已經收起,當人們正忙碌著播種小麥時,縣裏下來通知要求盡快將廟後村溶洞對外開放,鎮裏經過研究決定在第二年開春時請縣裏領導搞個剪彩儀式,唱三天大戲,然後開始接待遊客。鎮文化站的任務主要是籌劃三天的大戲,按照鎮裏領導要把大戲唱好、唱響、唱出味的指示,那年冬天我像一隻兔子一樣來迴奔跑於縣劇團和村戲班之間。站長劉廣才依舊漠不關心的喝茶聽戲,在我看來他的不管不問多半源於他的憤憤不平,當他清楚的知道他將無任何升遷的可能後,他做起了坦坦蕩蕩的甩手掌櫃,他對領導的指手畫腳也更加肆無忌憚:

    “什麽年代了還唱戲,找幾個脫衣服的女人多好,白天在台上跳,晚上在被窩裏跳,花公家的錢辦自己的事!”

    那時這個即將卸甲歸田的老頭已經不能再引起別人對他的關注。這一年冬天一個塵土飛揚的日子,他被鎮長喊進了一間富麗堂皇的辦公室,在近一個小時的談話中他始終一言不發,當他抽完那包“豐收”牌香煙後,腳步踉鏘的走迴了那間呆了十幾年的陰冷辦公室,這是劉廣才最後一次出現在辦公室。當我第二天早早趕到打掃的一塵不染的鎮文化站時,他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他那台半導體收音機以及鏽滿茶垢的茶壺跟他一起坐著驢車迴到了他出生的村莊。聽說當他坐上驢車準備離開時還對著那棟新建的鎮政府三層小樓破口大罵:

    “他娘的我要是再迴來,我就是狗娘養的!”

    從此以後我再沒見過劉廣才,他真如他說的再沒迴來。我在廟後村籌備大戲的時候,村裏人經常微笑著問我:

    “八兩,劉廣才走了,你什麽時候當站長啊!”

    白發稀疏的王富貴一反常態的請我到家裏住。他常常將煙杆別在腰裏,黑色的布袋有節奏的敲打著他的屁股,他昂首挺胸的站在村口老槐樹下向眾人炫耀:

    “我兒子多有出息。王報恩要當站長了!”

    當晚年的王富貴像霜打的茄子一樣死氣沉沉,不能再讓如狼似虎的年輕張秀花感到滿足時,她像驅趕一個可憐的乞丐一樣將他掃地出門。那時我的母親劉香草已經死去,那兩間落滿灰塵的土屋在即將倒塌之時,重新迎迴了它的主人,它居然又奇跡般的屹立起來,在幾次風吹日曬雪壓雨打後仍然頑強的像個士兵一樣傲然矗立。

    我的到來也讓崔長壽欣喜不已,他像接待縣裏大官一樣每日三餐雞鴨魚肉伺候。對於這樣的盛情款待使我感到分外拘束,倒是王富貴表現的大義凜然,他無比自豪的蹲在桌子旁啍吸著魚骨頭,當遭到崔長壽的驅趕時,他仰起臉來意正言辭的強調他的身份:

    “我是站長的爹!”

    我年幼時的記憶裏,廟後村每年春節過後都要舉辦一場規模宏大的戲劇演出,請來五鄉四鄰的演員登台現藝。那時在廟後村一帶呂劇頗為盛行,土生土長的鄉下人辛勤勞動一年後放下鋤頭,換上花花綠綠的行頭,放開粗曠的嗓門吟唱出婉轉悠揚的曲調。

    我站在台下傾聽咿咿呀呀的日子裏,王彩霞站在台上散發著青春氣息的走動,曾經引發我連綿不絕的憧憬。這個能說會唱的女子畫著油彩的臉給我留下了無限想象的空間,她常常穿著一件潔白的衣服化做傳說中的白娘娘向我們翩翩走來,她那修長的閃現著亮光的手指靈巧的暴露在清涼的空氣裏,它恰如其分的左右伸展,配合著腰枝的扭動,我看到了多麽美妙的晃動。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王彩霞死去的那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她素麵朝天的走來時,我產生了一種不同與以往的感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以及周身散發出來的成熟氣息讓我目不轉睛,油彩背後的王彩霞更加光豔照人,而她略帶憂鬱的臉則顯得憂心忡忡。

    王彩霞在眾人關注的目光裏快速走到劉昌盛家門前,這個外村的姑娘顯然對劉昌盛的家並不陌生,她叩響了門環,接著人們看到在戲台上扮演許仙的劉昌盛從門縫裏鑽出來,他神色慌張的將她拉到角落裏開始了指手畫腳的交談。

    那個雷聲陣陣的下午,王彩霞步履緩慢的從我們麵前走過,她在戲台上曾經如風擺柳的行走此時顯得遲緩和毫無目的。盡管人們知道已經訂婚的劉昌盛和王彩霞之間存在一種某種親密的關係,但人們大多相信他們之間不會有好的結果,就像賣豆腐的劉海生說的:

    “他們在戲台上是夫妻,在台下那就難說囉!”

    劉昌盛訂婚那天,人們在村口看到焦急不安的王彩霞向著劉昌盛的家的方向努力張望,當訂婚的喜酒開始推杯換盞時,她作為一個毫不相幹的旁觀者默默的將傷感的目光轉向流動的河水。她的深切遙望沒有換迴任何東西,在人們眼裏她隻是一個自作多情的家夥。

    同樣她的這次無理取鬧的要挾,也沒能使劉昌盛發生任何改變,他的無動於衷和六親不認在村裏人看來有充分的理由。當這個俊朗的後生站在戲台上幽雅的揮袖作揖時,他的命運便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坐在台下的鎮長像變魔術一樣一下子使劉昌盛由農民變成了城鎮居民,同時他還擁有了一個令所有村裏人敬慕的頭銜——鎮長女婿。在鎮長的女兒沒有出現之前,王彩霞在劉昌盛家的地位幾乎不可撼動,人們都相信他們是現實生活中真正的許仙和白娘娘。我沒有到廟後村之前,王彩霞已經是劉昌盛的半個媳婦,村裏人經常看到這個年輕美貌的女子輕盈的出入劉昌盛家,她默默無聞的承擔起了照顧癱瘓在床的婆婆的責任。那時的劉昌盛還隻是個窮酸的教書先生,一年到頭賺不來幾個銅板,為了使劉昌盛母親的生命得以維持,她整日在山間奔跑,找迴各式各樣的藥材,煎熬成湯藥一口口的喂進老人的嘴裏,否則劉昌盛的母親不會在臨閉眼的那一刻表現的那麽理所當然。然而隨著鎮長女兒的加入,他們的關係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有一段時間王彩霞從廟後村消失了,人們不再看到她輕盈的行走和靦腆的微笑,不過她的憤怒的沉默很快又在焦躁不安中被打破,因為她發現她的有意離去,並沒有引起劉昌盛的足夠重視,人們又開始在廟後村的大街上看到這個不安的姑娘風風火火的走來,悵然若失的走去。

    劉昌盛和鎮長的女兒訂婚以後,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迅速體現出來,如果說鎮長女婿隻是一個虛擬的光環的話,那麽這次他擁有的則是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同時也讓人們感覺到了鎮長的神通廣大。找到一棵大樹乘涼的劉昌盛從一個破落的教書匠一躍成了柳塘鎮中學的校長,他在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實惠的同時更加堅定了他無比正確的選擇。因此當懷孕的王彩霞憂心忡忡的找到劉昌盛時,劉昌盛表現出來的漠不關心令人感到無比正常,他嘻笑著對圍觀的人說:

    “還有這麽死皮賴臉的女人!”

    人們發出的笑聲讓這個羞答答的姑娘麵紅耳赤。王彩霞坐在地上,隆起的小腹使她挺直了腰杆,蓬亂的頭發蓋住他的前額,讓人無法聯想到戲台上那個端莊秀美的白娘娘。她的無理取鬧讓她乞求的目光缺乏應有的同情,人們更多的是好奇。王彩霞麵對著眼前這個已經屬於別人的男人,將姑娘的矜持拋擲腦後,她冷冷的看著劉昌盛說:

    “我懷了你的孩子!”

    王彩霞說這句話時臉上看不到一絲羞怯,她的聲音沉靜有力仿佛是找到了一個可以讓這個男人迴心轉意的理由而變得心安理得,但她的這種心安理得很快被劉昌盛踩到了腳下,並且撚了個粉碎。劉昌盛不屑一顧的看著她,臉色如生鐵一般呈現了青灰色:

    “誰知道是那個男人的野種!”

    劉昌盛的話如一記響亮的耳光,將王彩霞送入深不可測的絕望之中,她閉上眼睛隨著眼淚的不斷湧出,我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泣。

    當微笑的劉昌盛撥開人群揚長而去之後,王彩霞扶著牆壁緩緩的站起來,她的動作極為吃力,讓她看上去像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婦女,亂七八糟的頭發遮擋住她的臉,我看不清她當時的表情。

    那個下午,當失魂落魄的王彩霞緩慢走出村口後不久,大雨便劈頭蓋臉的傾盆而下。我站在王富貴家長滿青草的大門底下,透過朦朧的雨幕我看到一抹粉紅在雨中搖擺,就像一隻鮮豔的跳舞的蝴蝶。那一抹清晰的粉紅讓我想到了王彩霞行雲流水的甩袖和曼妙輕盈的舞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盲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蘭聖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蘭聖偉並收藏盲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