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華在這樣的糾結中,簡直度日如年。


    他從來沒有想現在這樣盼著天亮和害怕天黑。因為天亮意味著希望,天黑意味著失望。


    前院三華的父親,為慶祝三華考上大學,連著擺了五天流水席。來道賀的不光是本村鄉親。還有鄉裏的、縣裏的。都知道三華爹打煤窯掙了錢,在外麵人際廣。陳家村的人其實並沒有真正的見識過。這下算是開了眼了。


    整整五天,三華家門前的小汽車就沒有斷過。鞭炮聲一直響到深夜。煙酒、肉菜都是一皮卡車、一皮卡車往家裏拉。門口支著十口大鍋,整豬剁塊紅燒。幾乎半個村子的人給他家幫忙。路過的,不管是認識還是不認識,自己拿個碗,肉菜饅頭隨便吃。陳家村從建村到現在,這樣的盛景絕無僅有。


    因為兩家是前後鄰居。三華家北屋的後麵就是陳光華家的院子。兩家緊緊挨著。所以,連帶著陳光華的家門前也是車水馬龍。隻不過,那些開著小車來的人,來的時候,衣冠楚楚,走的時候那模樣可就不敢恭維。


    喝得人事不知的還算好的,更有甚者,拉開褲子就衝著陳光華家的柵欄門撒尿。要是換了父親在時,陳光華定然是咽不下這口氣,無論如何要和那些醉鬼爭執個一二三。畢竟,被人往大門上撒尿,實在是件晦氣的事。


    但是,現在他就坐在自家月台上,冷眼看著那些人的醜態。心裏竟然連波瀾不驚。夜深人靜時,他也驚詫自己的反應為何如此麻木,最後歸結於這些天突如其來的打擊,令他身心俱疲,他已經沒有力氣去爭執那些無關緊要的事了。


    這個時候的他還不知道,他應該感謝自己的父親。父親的一生在理想抱負的施展上是失敗的,但他做為一個父親,毋庸置疑是成功的。


    他給了陳光華自信,給了陳光華陽光,更重要的是給了陳光華榮辱不驚的品格。讓他從小就可以從容的麵對生活的不公平。不至於因此而生出憤懣和不滿,影響到他正常的思維判斷。


    他能坦然的麵對那些醉鬼在自家大門上撒尿,固然有身心俱疲的原因在裏麵,但更多的是榮辱不驚的品格在起作用。潛意識裏,他也明白和那些計較出什麽,徒增煩惱。再深一些想,以他現在的狀況,對上那些西裝革履的人,隻會自尋其辱。


    但屬於他的驕傲,不允許自己有那樣懦弱的想法。隻能自欺欺人的把這種麻木歸結於自己太累了。


    五天後,三華家的盛宴告一段落。陳光華的門前終於歸於平靜。但是,錄取通知書還是沒來。陳光華已經適應了那希望和失望的交替,漸漸冷靜下來。一邊照顧母親,一邊梳理著父親之死的前前後後。


    他始終不相信,父親會無緣無故的自殺。


    但是,自從上了初中,他在家的時間就越來越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更是少之又少。一時間也想不出個頭緒。母親又瘋了,根本問不出什麽。他想過去向街坊鄰居打聽,但最終放棄了。


    從小他就知道,村裏人對於他家的人很不友好。陳光華長到十八歲,就沒去過任何一家串過門。也沒有特別要好的小夥伴。就連上小學的時候,學校的老師都對他持著可有可無的態度。


    陳光華相信,要不是父親的自殺在這個小村莊實在是轟動一時,那些相鄰們絕對不會這麽熱心的跑到自己家裏來。這樣的情況下,即便是問了,估計也問不出多少有價值的線索。說不定,還會給那些坐街老婦女添一個飯後磨牙的新話題。


    以陳光華這麽多年對於那些老婦女們的了解,她們不定怎麽添油加醋呢。父親要是活著,有些話她們說也就說了。陳光華自幼聽多了,懶得計較。可父親現在已經不在了,再讓她們拿來嗑牙,陳光華從心裏不能接受。


    不過,陳光華雖然這樣想,心裏對鄉親們還是存著感激的。


    畢竟,不管怎麽說。陳寶亮看見自己的第一時間就把父親去世的事告訴了他。還扔下自己的事不辦,用拖拉機把他拉了迴來。他到家的時候,好幾個婦女幫忙拉著瘋癲的母親。要不然,不知道母親瘋了之後會做出什麽事呢。


    還有管事大爺,夜裏不迴家,和自己做伴。


    要沒有管事大爺和來幫忙的鄉親們,父親也發送不了。


    想到父親的喪事。陳光華才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祖墳在村西,父親卻被葬在了村南。做為陳家子孫,這顯然是無法容忍的。當時他渾渾噩噩,悲傷無助,沒敢多問。如今想起來,覺得身為人子,就算可以不追究父親為什麽自殺,可著事總要問個明白。


    於是,陳光華在一個正午,趁母親睡覺的空檔,去了管事大爺的家。


    不出所料,管事大爺的老伴兒看見是他,根本沒讓他進門。好像陳光華是煞星臨凡一般,靠近些就不吉利。她本來說管事大爺不在家,想就此打發陳光華走。誰知管事大爺在屋裏聽見二人說話,走了出來。


    陳光華這才得以進到管事大爺家的大門。爺兒倆在門洞下。管事大爺坐在馬紮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抽著旱煙。陳光華蹲在管事大爺對麵。等著管事大爺為自己解惑。


    管事大爺抽完一袋煙,在鞋沿兒上磕了磕煙灰,這才開了口:“光華,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大爺也就不瞞你了。你們家以前是地主,你爺爺年輕的時候不學好。翻牆、扒灰、拱門子的缺德事沒少幹。後來讓人給打死,扔磚窯裏。你們家的祖墳原來也是在西邊的。你爺爺讓人打死之後,也讓人給刨了。屍骨就不知道弄哪兒了。


    要說你爹一輩子也苦。


    聽老一輩兒人說,你爺爺死的時候,你爹還沒出生。你爹是墓生。那時候,你奶奶才二十來歲。生下你爹後就起身走了。你祖奶奶那人剛強。要著飯把你爹養大。


    後來自己去做老媽子,供你爹上學堂。這麽著,你爹才讀的書。後來還上了什麽大學。那可是咱村頭一個大學生。可誰讓你爹有你爺爺那樣一個老子呢?你奶奶又是給那地主老財家當老媽子的。


    你爹因此就受了牽連。很是吃了幾年苦。不過,你爹也沾了認字的光。


    縣裏辦學堂,實在找不到足夠的老師。就讓你爹過去頂崗。要說你爹的學問那是不差的。那滿是洋碼的書,全縣就他一個人會念。


    你爹也實誠。那洋人的文章能有好的?你不能撿能念的念,不能念的不念?他非照著念。什麽‘愛’啊,‘情’啊。縣裏那些學生都是十七八的大學生了。有男有女的。一聽這個,立馬就炸了鍋。把你爹打了一頓,趕出學校了。


    迴到村裏,那村裏的人一聽是因為這個讓人趕迴來了。你說村裏人心裏能好受?走出去一說是陳家村的,都覺得低人一頭。


    光華,你說這個樣子。村裏人能讓你爹往祖墳裏埋嗎?


    你也別怪大爺給你做了主張。常言說,眾怒難犯。你家的日子不好過,你心裏也清楚。人死了,還知道什麽啊?要是因為這事得罪了鄉裏鄉親,你爹能不能順順利利發送了不說,你們娘兒倆的日子不更艱難?


    大爺也是為你好。畢竟都是陳家的子孫,我是管事的,不能眼看著你家的日子過不下去。


    村南埋你爹那塊地是我的。埋在那裏,誰也說不出個啥。就算日後有人翻舊賬,有我在一天,誰也不能到我地裏動一钁頭。你爹就不能像你老爺爺那樣,死了還讓人刨出來。”


    陳光華垂著頭沒說話。管事大爺說的這些事,有些他從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中聽說過。有些是第一次聽說。以前的事,從自己讀過的文學著作中,他也了解一二分。知道管事大爺說的,並不是憑空捏造。


    他忽然就想起父親遺書中的一句話:“光華,你趕上了一個好時代。”


    除了父親和母親,這大概真的是陳光華最大的幸運。


    想到這裏,陳光華不由的鼻子發酸。


    管事大爺見狀,又添了一袋煙,慢慢的吸著。吸完了,依舊往鞋沿兒上磕了磕煙鍋:“迴吧。啥也別思想。迴去好好把日子過起來,比啥也強。也別聽旁人的閑言碎語。過日子,自己把主意拿正了。”


    陳光華站起身點點頭:“知道了,大爺。”


    管事大爺忽然想起什麽:“我昨天從你家地頭過,你家玉米地裏的草都長得快攆上玉米了。得空去收拾、收拾。莊稼人就指著糧食活命呢。”


    “哎。”陳光華點頭應著,一瞬間眼眶又濕潤了。他怕被管事大爺看見,快步走了。身後隱約傳來管事大爺的老伴兒埋怨的聲音:“看閑的你,自己地的活兒還累的你輕,還有勁兒跑別人地看看有草沒有……”


    陳光華走到拐角處,默默停了一會兒。


    管事大爺的老伴兒在村裏出了名的嘴巴不饒人。管事大爺沒迴聲,她越發吵鬧的厲害。陳光華這才知道,發送父親的白布全是管事大爺從家裏拿的。過紅白喜事,主家應該管幫忙的人吃飯。這些,陳光華一樣也沒做到。甚至,那些幫忙的人還給他湊了錢。


    他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暗暗發誓,有朝一日自己出人頭地,一定好好迴報管事大爺和所有幫助過自己的鄉親們。


    遠遠的有人向這邊走來。陳光華不好再站在拐角處。


    那人卻直衝衝向著他而來。陳光華看得清楚,來人是村裏開理發鋪子的寡婦李槐花。李槐花今年不過二十六七歲。嫁到陳家村沒幾年,丈夫就在小煤窯上幹活的時候出了事。開小煤窯的賠了她幾萬塊錢。她拿著那錢蓋了一團高門大窗的院子,領著一兒一女過日子。


    也有人給她說過幾個願意入贅的男人,她全不要。自己開個理發鋪子,整天打扮的妖妖嬈嬈。加上她長得還算不錯。平日裏招貓逗狗,不少惹風那啥是非。一開始村裏還有人看不過眼她的做派,漸漸的也都以習為常了。


    李槐花這人雖說名聲不大好,可在別的事上很是大方。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她一向很靠前。她長得模樣好,又會說話處事。心眼兒伶俐。這麽些年下來,在陳家村還是有一票交好的人。理發鋪子裏的麻將桌就沒有倒過,也不知道今日吹什麽風,正晌午,她頂著大太陽溜達出來做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那村那城那少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遼海秋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遼海秋風並收藏那村那城那少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