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謝,這點小事,小意思,”林浩眯了眯眼,又說,“免貴姓林,你就稱唿我,林先生吧。我全名林浩,你叫我浩浩,也成。”


    沈曼選擇了前者。


    她道:“林先生,我還有一個備用鑰匙。”


    言罷,沈曼從包裏掏出一把嶄新的家門鑰匙,按進鎖孔,這一次,她開門開得很順利。


    林浩驚唿一聲:“你還有備份啊?一般人都隻帶一把。”


    沈曼笑道:“職業病。”


    她拉開大門,禮貌地邀請:“進屋坐坐吧,林先生。”


    林浩心裏更想打遊戲——他這會兒快玩到通關了,但是迴頭一望,姥爺卻站在門口,跟一尊門神似的,林浩便咳了一聲,道:“好說,我恭敬不如從命了。哎,沈小姐,你是一個人住嗎?”


    沈曼道:“我一個人搬過來,住了好幾年了。”


    林浩雙手揣進袖子:“小姑娘家家的,獨自打拚,蠻不容易。”


    沈曼笑著反問:“你呢,林先生,你是借住在爺爺家嗎?”


    “我家在外地,逢年過節,迴來一趟,”林浩有所保留道,“我還有個朋友,剛結婚,在北京定居了。”


    自從進了沈曼家的門,林浩就掐滅了那根煙。他半倚門框,站在通風口處,瞧著不像正經人,卷起的袖子露出半截紋身,勾勒一個怪異的圖形。


    沈曼為他倒了一杯紅茶,盯著他的胳膊看。


    林浩有些不自在,放下袖子,也沒喝茶,打了個招唿道:“行了,我先走了,你有事再找我。你們上班族平時也挺累的,我擱這兒打擾,挺不好意思。”


    沈曼端著杯子,送他出門。


    林浩並不知道,沈曼對他的底細一清二楚。去年四月,蘇喬出國之前,沈曼負責幫她聯係林浩——林浩的住址,交際圈,收入狀況,都被沈曼調查過。


    她見到他,就好像遇到了一個老朋友。


    可惜敘舊的時間不多了。沈曼深知,賀安柏已經查到,她泄露了競標方案,蘇喬會怎麽整自己?她猜不到蘇喬的計劃,卻能預料到嚴重的後果。


    接下來的幾天,姑且算是風平浪靜。


    總裁辦公室新訂的桌椅到了。行政部抽調了幾個年輕人,為蘇喬效勞。那一批家具不愧是歐洲手工製品,造型別致,細節考究,還是純天然紅木。


    隻是搬運途中,一個小夥子說:“這紅色,瞧著鋥亮。”


    另一人迴答:“你看看這手感、質地、做工,真是頂級紅木家具。”


    旁邊的小夥子砸吧著嘴,道:“我不看家具,我想看蘇總。唉,蘇總今天穿那件黑裙子,要是能扯破……”


    他的後腦勺被人一敲:“大白天,別做夢。”


    小夥子嗤笑道:“得嘞,你沒聽說嗎,保安部的那誰,是蘇總養的小白臉。”


    他麵朝著電梯鏡子,將自己的臉左照右照,最終一聲歎:“哎,算了,我這樣的,蘇總瞧不上。”他正嘟囔著,電梯門一霎打開,蘇喬恰好站在門口,往裏麵瞥了一眼。


    那小夥子乍一見到蘇喬,話都不會講:“蘇蘇蘇總……”


    “我辦公室有一塊兒地,”蘇喬指了個方向,又說,“我助理在那兒,你們把椅子放下,就可以走了,辛苦了。”


    眾人馬上照辦。


    蘇喬望著那一批家具,心道:行政總監品位不錯,他選的東西,真挺漂亮的,比原來那套好多了。


    與此同時,蘇澈沒來公司。他獨自一人去了教堂。


    冬日街道冷冷清清。當他從鬆樹底下穿過,腳步無聲,隻聽得簌簌積雪撲落。他拐著彎,踏進一所教堂,讚美詩的歌聲忽而飄近。


    那歌聲對他說:神愛世人,甚至賜下他獨生子。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無與倫比的愛永不止息,拯救了我的生命,帶領我凡事得勝。


    蘇澈模仿在場的人,手指先點了一下左肩,而後是右肩、額頭、胸口——他是最不規範的祈禱者。


    他不信神。


    但他近來寢食難安。


    因他是第一次來教堂,近旁一排排的蠟燭光輝明滅,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記起歌聲在唱:神愛世人,神愛世人,他便也念了一句,點燃一根禱告蠟燭。


    他向父神耶和華索求:第一,蘇展身體盡快好起來。第二,父親能做迴總經理。第三……他原本想詛咒蘇喬。但是在主神的麵前,他拋卻了第三個願望。


    第73章 警鍾


    唱詩班的歌聲一如天籟, 教人禱告, 教人懺悔。


    蘇澈站在燭台邊,兀自默念:他有悔過之意, 他不該在蘇喬的家具上刷一層氧化.汞。出海的輪船底部偏紅, 多半是因為漆料裏摻雜了氧化.汞與氧化銅, 這些劇毒物阻止了甲殼類動物附著在船底……而蘇喬是活生生的人,長期接觸氧化.汞, 極可能引發精神疾病, 甚至於死亡。


    除此以外,還有一點, 最讓他感到無可奈何。


    父親之所以讓他使用氧.化汞,不僅僅是因為汞可以揮發——倘若蘇喬中了毒, 去醫院檢查,很有可能查不出來。抽血化驗時,倘若汞的含量很低,測出的可能微乎其微。


    蘇澈不得不承認,他使用了一條陰狠毒辣的計策。


    錯已鑄成, 覆水難收。


    蘇澈心潮微動, 再次向主神禱告。


    光火耀動, 蠟燭仍在燃燒,不曾熄滅。


    蘇澈心裏好受了些。似乎他的罪過已經被神承擔, 神將代替他贖罪, 代替他償還他所虧欠的, 給予世人寬容與庇佑。


    蘇澈得償所願, 離開了教堂。他從前瞧不起供奉神的人,瞧不起旁人有自己的信仰,可當他走到了如今這一步,能拯救他於水火之中的,似乎隻有普度眾生的神明。


    迴程的途中,蘇澈繞路去了一趟醫院。


    今日的雪還沒化,天倒是放晴了,醫院的病房剛剛被打掃過。蘇展正坐在床上看手機,沒看幾分鍾,他身心疲累,便將手機放置在了一邊。


    蘇澈推門而入,笑道:“大哥,你今天狀態怎樣?”


    “和昨天一樣,沒什麽長進,”蘇展答話道,“直不起腰,白天夜裏都躺在床上。”


    他忽而一笑:“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從睜眼到閉眼,一整天無所事事,集中不了注意力,看不完半本書,你說我是廢人也行。”


    他怎麽會是廢人呢?


    在蘇澈心中,蘇展殺伐果斷,足智多謀,扛起了宏升集團的大梁。他是一位富有主見的領導者,也是一位關心家人的好哥哥。


    蘇澈安慰道:“哥,你少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你再休息一段時間,聽從主治醫生的話,按時吃藥,調理身體,一旦你恢複過來,就能出院了。”


    他還說:“我活到二十幾歲,做了不知道多少場手術。這間醫院的大門,我來來迴迴、進進出出了無數次……”


    想當初蘇澈住院時,蘇展也經常看望他。


    風水亂流轉,到了今天,他們的位置互換了。


    蘇展卻道:“去年一月,爺爺去世。緊跟著,你做了一場手術,往後不久,葉姝在宴會上中毒。現在輪到了我,阿澈,你說,下一個是誰?”


    他的嗓音偏小,仿佛是自言自語。


    蘇澈垂首靠近他,歎氣道:“我們家的人,去年都不順。爺爺死後,爸爸當上了總經理,這才一年不到,總經理的位置……”


    蘇澈尚未說完,蘇展便打斷道:“你在財務部工作,遇沒遇到什麽困難?”


    困難?


    僅僅是這兩個字,便讓蘇澈想到了總裁辦公室裏的新家具。他該如何向蘇展請教呢?如果實話實說,他將直言不諱:哥,我要做殺人犯了。


    而現實卻是,蘇澈閉口不談。


    蘇展緩緩勾起唇角:“多大的困難,你竟然都不敢跟我提一句。”頓了頓,又鼓勵道,“你應該記住,你現在處於上位,心要狠,也要穩,做事不能優柔寡斷。如果你做了,那便是做了……天下沒有後悔藥。”


    講完這句話,他動了一下脖子,躺得安詳平靜。


    蘇澈猶疑道:“大哥,你後不後悔殺了程烈的兒子?”


    “不後悔,”蘇展閉目養神,眼睛都沒睜一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派人在蛋糕裏放上幾勺花生醬。程烈兒子去世的那一年,程家的公司被我親手收購,你享受著今天的福利,別忘了,福利是怎麽來的。”


    初時,蘇澈以為,他與他的兄長談話,能紓解自己的情緒。然而一番話還沒結束,他的心裏,又壓上了一塊重物。


    就像是希臘神話裏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隻差一步便能登頂、頓悟、不再勞苦。可是蘇澈總也走不到山頂,他須得不斷地扛起石頭,不斷地向上奔波。


    他說:“大哥,我有些茫然。”聲音漸低,“我還想到了……我媽媽。”


    蘇展睜開雙眼。


    他的眉目極為深邃,誠然是英俊又耐得住打量,但他眼中那些紛繁複雜的東西,卻讓人永遠也看不清。


    他緩緩問:“你媽媽去世很多年了。人死後的世界,和我們活著的世界不同。你知道什麽是往生嗎?死,是另一個生。你和我,我們所有人,沒一個能逃得過,區別隻在於或早或晚。”


    蘇澈聞言默然。


    他張了張嘴,蹦不出一個字。


    蘇展又說:“你母親活著的時候,對你的期望,是讓你平安長大。你現在差不多已經做到了,你對她還有什麽掛念?”


    蘇展一邊說話,一邊搭上了弟弟的手背。


    這一段時間以來,蘇展著實清減了不少,他的手指骨節更明顯了,手掌粗糙而微涼,他如同一位見多識廣的長者,三言兩語之下,便讓蘇澈推卸了心防。


    蘇澈坦白道:“哥,我對蘇喬下手了。”


    “你怎麽做的?”


    “投毒。”


    “投什麽毒?”


    “氧化.汞,刷在她的辦公室家具上。”


    蘇展屏息凝氣,揉了揉眉心。末了,他竟然吩咐一句:“撤掉。”


    撤掉?他說撤掉?


    蘇澈心弦一掙動,想起父親的話。父親說,蘇展寧願相信一個外人,也不願意相信自家人了,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人失望。


    且不說現在撤掉家具,需要用什麽理由,會不會惹人懷疑?一旦蘇澈招辦,蘇喬從困境中解脫,她必將一直把控集團高層,不斷安插自己的人手……日久天長,地位穩固,就更難扳倒了。


    而在病床上,蘇展理由充分:“你是做財務的,不可能不清楚公司的近況。你去翻翻顧氏集團的動作,葉姝的胳膊肘往外拐,賣了宏升的資料,再除掉一個蘇喬,你還嫌不夠亂?”


    蘇澈反駁道:“哥,葉姝隻是一個部門主管,她能掌握多少核心資料?”


    “葉姝自己是沒用,她父親呢?”蘇展陡然拔高音調,“他們家的那幫人,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光憑你一個人,壓不住他們。”


    倘若放在幾個月前,蘇展的這番話,蘇澈還能聽進去。


    但是現在,蘇澈自有一套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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