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姝抬頭向前看,拿出一塊手帕,給自己擦臉。她和蘇展並肩而行,還有一條烈犬相伴在側。


    晨光尚且熹微,天空一半黯淡,一半明媚。花園裏隻有他們兩個人,腳步聲也輕不可聞,葉姝率先開口道:“爺爺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孩子,不就是你嗎,大哥?咱們不要擔心一件還沒發生的事,就算蘇喬拿到了遺囑,那封遺囑上,寫的也是你的名字。”


    蘇展笑而不語。


    他牽著那條兇猛的大狗,停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榕樹下。


    晨間散步是他的習慣。但他很少繞到這裏。


    朝霞是一位細致的裁縫,為他裁出斑駁的倒影,映在近旁的溪流中。他鼻梁高挺,目光深邃,符合標準審美,話卻說得讓人膽寒:“我十歲那年,養了一條狗,被蘇喬的父親派人毒死了。後來我進入公司,負責新項目,正好和蘇喬家的業務撞上……他們家的人,活得像狗,咬上就不會鬆口。”


    手下的烈犬低著頭,繞著榕樹的樹根,聞來聞去。


    蘇展鬆開了狗鏈,放任他的寵物四下逡巡,探查領地。


    葉姝退後一步,有些害怕。


    蘇展側目看她,舉止斯文,整理袖扣:“我放狗咬過蘇喬,她和你一樣,嚇得臉白了。”


    葉姝輕笑,接話道:“然後呢,你的狗就被叔叔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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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蘇展拍了一下榕樹的樹幹,“我親手把屍體,埋在了這棵樹下。”


    好在他很快就找到了替代品。


    這便是有錢的好處——憂愁和牽掛不會持續太長時間,金錢和權勢帶來的五光十色能教會你如何治愈自己,進一步發現更好的東西,更廣闊的天地。


    蘇展望向遠處,隨口道:“你知道我們集團的管理模式有問題吧?中央集.權,絕對控股,決策偏向高層,期權分散給了優秀員工,假如長輩們喜歡團隊合作……你猜我會不會和蘇喬爭得頭破血流?”


    這個問題很難迴答。


    葉姝扶了扶頭發。


    她紮了一個巧妙的發辮,綁著鎢金發飾,每一寸都透著精致。她就站在溪流邊,觀賞模糊的倒影,自認為很幸運,並將一直幸運下去。


    “假如爺爺讓你和蘇喬好好相處,你就會寬宏大量,做一個好哥哥嗎?”葉姝笑著反問。


    “我不會,你也不會,”蘇展迴答,“上一輩就有恩怨牽扯,到了我們這一代,憑空消失,你覺得可能嗎?”


    葉姝攏了攏衣襟,道:“我懂,大哥。”


    她話音未落,蘇展便笑道:“嗯,妹夫來找你了。他今天算是有心。”


    順著蘇展的視線方向,葉姝看到了自己的未婚夫。


    顧寧誠今日做一身休閑打扮,和平日裏有些不同。他並不是一個人獨行,旁邊還跟了一位女仆——那是蘇家新來的員工,年紀輕輕,麵頰紅潤,笑起來有兩個梨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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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穿著保守的衣服,頭發全部盤起來,固定到腦後,如同酒店的迎賓小姐。


    即便如此,她依然和顧寧誠談笑風生。


    “她叫什麽名字?”蘇展明知故問。


    果不其然,葉姝早有關注,咬牙迴答道:“叫方樂樂,二十一歲。顧寧誠沒來幾次,她就和他勾搭上了。”


    蘇展為妹夫說了兩句好話:“顧寧誠不夠好嗎?他身家清白,愛好廣泛,對你一心一意。”


    葉姝從不反駁蘇展。


    她側身站立,裝作不在意。


    葉姝和顧寧誠碰頭之後,方樂樂識趣地離開了。她負責為顧寧誠引路,任務完成,就不敢多待,繞到了前院小路,去做更重要的工作。


    ——給蘇喬發送消息。


    可惜近日風平浪靜,她沒有什麽好匯報。


    接到信息的蘇喬視若無睹。


    蘇喬今夜失眠,翻來覆去玩弄手機。


    再後來,她去陽台上站了一會兒,此處風景絕佳,能見到夜色中的台伯河,以及幾艘靜止的遊船。


    月亮碎在河水裏,水光流淌到對岸。


    她披著一件衣服,偏頭看向旁邊,剛好和陸明遠對視。


    他剛從臥室出來,站在寬敞的陽台上,手中捏著一瓶果汁——他很喜歡甜品和果汁,光是這一個特點,都讓蘇喬覺得可愛。


    感情是自發而盲目的,容易蒙蔽雙眼。在此之前,蘇喬還沒有親身體會過。


    她扶著大理石欄杆,搭話道:“你也睡不著嗎,你在想什麽?”


    陸明遠開門見山:“想你。”


    蘇喬輕輕地笑了。聲音融進夜風裏,月光都沾上了被撩動的水紋。


    但是隨後,陸明遠又說:“想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有沒有前後矛盾。”


    兩個陽台並排平齊,因為同屬一間套房,相互距離很近。欄杆上掛了花盆,種著幾株薔薇,當下全開了,花朵格外嬌豔。


    蘇喬伸手,勾住一朵花。


    下一秒,她突然抱起花盆,放在窗台上,雙手扶著欄杆,順利地翻了過去,落到陸明遠的陽台上。


    陸明遠被她嚇了一跳。


    “中間有一英尺的間隔,”他低聲提醒道,“你掉下去,我怎麽撈你?”


    何況還是在夜裏。


    蘇喬站在陽台拐角,與他距離極近。她滿不在乎,笑著打圓場:“那就讓我掉下去好了。能甩掉我這個麻煩,你應該很開心吧,陸先生。”


    陸明遠教導她:“沒事不要咒自己。你剛才翻過來,一點都不害怕?”


    蘇喬道:“當然害怕,我膽子又不大。”


    她拉起他的手,由衷坦誠:“我到現在還驚魂未定。你親我一下……”


    話沒說完,陸明遠將手抽了迴去。


    蘇喬便道:“你不願意就算了,我找別人。”


    “找別人是什麽意思?”陸明遠拉住蘇喬的手腕,反過來一扣,她就動彈不得,緊貼著欄杆,猝不及防地看著他。


    他將果汁瓶扔進垃圾桶,雙手都用來扣緊她,嗓音低啞道:“你真是沒完沒了,小喬。”


    第十九章


    意大利小說《十日談》記載了文藝複興時期的民間趣聞, 其中有一個故事,令蘇喬印象深刻——仰慕貴族少女的男人深夜翻牆,在陽台上與少女幽會,露天席地,風流愜意。


    當跨越陽台的追求者變成了蘇喬本人, 她的處境就相當被動了。


    台伯河的夜色在她的身後,她能聽到風吹蘆葦,水浪擊岸。陸明遠一再迫近,手臂圈緊, 他的唿吸聲成了她的催情劑。


    心動嵌入耳梢神經, 被他握住的手腕正在發熱。


    可他終歸沒有吻下來。


    陸明遠停在某一個地方,距離蘇喬還有幾厘米。引誘戛然而止, 他望向遠處的河灣,在涼爽的夜風中,神思逐漸清明。


    蘇喬心有不甘, 含沙射影道:“你太吝嗇了。”


    陸明遠聽懂了她的意思。


    可他仍然鬆手, 放開了她:“我暫時沒有改進的意願。”


    蘇喬當即轉身, 背對著陸明遠。她很快鎮定, 岔開話題道:“你是不是還在想, 我對你隱瞞了多少?假如我們見麵的第一天,我就告訴你,我爺爺是蘇景山, 你父親為他工作,我想讓你配合我……”


    “我會聽你說完, ”陸明遠迴應道,“然後把你扔在公園。”


    他的誠實,令蘇喬憤怒。


    她捶了一下他的胸膛,指尖纏上他的衣領——沒意識到這種報複,更像是打情罵俏:“隨便你怎麽扔,反正我會跟著你,一直跟到你家裏。”


    陸明遠忍不住道:“尾隨一個陌生男人進家門,你的膽子挺大。”


    蘇喬不假思索:“可你是好人啊。”


    陸明遠記得林浩給他解釋過,什麽叫做“好人卡”。他被蘇喬發了不止一次的“好人卡”,心中沒有被稱讚的快樂,隻有難以排解的躁動。


    於是他忽然問:“你究竟想要什麽?蘇景山是宏升集團的董事長,他在國內的資源……”


    “你知道的太少了,”蘇喬打斷了陸明遠的話,“蘇景山雖然是我的爺爺,可他有三個兒子,五個孫子和孫女。”


    陸明遠側倚欄杆,補充了一句:“你還說過,你的父親白手起家。”


    “對呀,”蘇喬承認道,“我的奶奶,很早就去世了,被我爺爺氣死了。我爸爸非常失望,可是失望也沒用。”


    她打了一個哈欠,身心疲倦:“我小的時候,特別不招爺爺喜歡。堂哥總欺負我,放狗咬我,爺爺從來不管。後來我工作了,他們在公司裏處處跟我作對,爺爺就是甩手掌櫃,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巴不得我犯錯啊。”


    或許是因為疲勞無力,她的嗓音和語氣,都不自覺地變軟了。


    陽台的柱子由石頭雕成,沾了水霧,冰冰涼涼。蘇喬為了貼近陸明遠,特意往他那邊靠,柱身擦過她的手臂,她冷得一激靈,再也不覺得困乏。


    陸明遠有所察覺。


    他抬起左手,攬住蘇喬的肩,將她挪到另一邊。從台伯河上吹來的風,就好比倫敦冬天的雨,飽含了若有似無的水汽。


    陸明遠站在蘇喬的麵前,仿佛為她擋風,他還替她總結道:“你的意思是,蘇景山的資源再豐富,也和你沒關係。”@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喬點頭,講出實情:“你說對了。蘇景山是我爺爺,但他沒有幫過我。”


    陸明遠不清楚他們這種家庭的構造和氛圍。


    有一個詞,叫做“坐井觀天”。不僅適用於躺在井裏的青蛙,事實上,它適用於所有人。


    ——凡是你沒經曆過、聽說過的,總是值得懷疑和反駁的。


    今晚的陸明遠卻與眾不同。他不由自主代入其中,順藤摸瓜道:“你的大伯父是現任總經理,堂哥是董事和財務總監。你出國找我,是為了舉報走私團隊……十幾個走私販,值得你親自動手嗎?”


    話中一頓,陸明遠寬懷道:“你不想告訴我,我不會強迫你。”


    蘇喬默不作聲。


    她驚歎於陸明遠的反應迅速。


    而且,他還坦白地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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