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早起,就說明他心情不好。


    蘇喬記牢了這句話。


    和林浩分別之後,她去了一趟旅館,拿到了自己的行李箱。等她把行李箱拖迴陸明遠的家裏,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並非她故意浪費時間,隻是因為陸明遠的家太偏。


    碰巧今日,他家還來了客人。


    門縫半開時,隱約能聽見交談聲。


    熱咖啡的香氣在客廳飄散,茶杯碰到玻璃托盤,發出細微的響動,端著杯子的男人坐在沙發上,循循善誘道:“kevin,這是一個不能錯過的機會,你不是一直想在倫敦辦畫展嗎?”


    他喝了一口咖啡,目光一轉,恰好和蘇喬對上。


    蘇喬扶穩了行李箱,想起“kevin”大約是陸明遠在外麵混的藝名。


    第三章


    沙發上的男人年約三十,外表俊美,身量修長,穿著一套定製西裝。因他和蘇喬對視了一會兒,蘇喬注意到,他的眉眼和陸明遠有些相似。


    蘇喬拖著行李箱,率先打破沉默:“您好,我是……”


    她還沒有說完,那人便打斷道:“我是陸明遠的表哥,這是我的名片。”


    蘇喬走到沙發邊,雙手接過名片,仔細一看,確定他叫江修齊,任職於經紀公司。


    江修齊和陸明遠的關係,並不止是表兄弟。陸明遠是創作者,江修齊是幕後推手——無論在哪個地方,想出名都要依靠營銷和推廣。


    沒有對公眾的曝光量,再好的作品也容易消沉。蘇喬深知這個道理。


    陸明遠的想法和她不一樣。


    他拎著一個熱水瓶,給自己沏了一杯茶。


    茶葉飄浮翻滾,杯口冒出絲絲熱氣,他舉著杯子站在牆邊,看向蘇喬的行李箱,岔開話題道:“箱子都帶迴來了,你考慮得挺周全。要是還缺東西,門口往北,步行十分鍾,有一家小型超市。”


    陸明遠的這句話,還算是細致體貼。


    但他隨後又說:“你想要什麽,自己去買。”


    他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拉開窗簾,光影落在油畫上,隨風輕輕晃動。


    不同於西裝革履的江修齊,陸明遠的衣著打扮很隨意。單從表麵上看,他言行散漫,一點也不嚴謹,偏偏手下的作品都是一絲不苟的寫實派,像極了沾染顏料的渾然天成的風景。


    除了風景畫,他還擅長雕像。


    尤其是圍著披風、或者衣擺飄浮的雕像,因為比起人物本身,他更喜歡雕琢細節環境。大理石在他手中變成了服裝和配飾,充滿栩栩如生的流動感。


    可惜大城市裏,從來不缺天才。


    思及此,江修齊笑道:“反正超市離你家隻有十分鍾的距離,她要是想去,你陪她一起去。還有,陸明遠,再過兩個禮拜,你的畫展開辦了,帶著女朋友一起來。”


    他顯然誤會了蘇喬和陸明遠的關係。


    這也不能怪他。


    姑娘都住到家裏來了。除了同居的女友,沒有別的可能,江修齊這樣想著。


    於是他勸解道:“kevin,你想做展覽,公司就給你安排了機會,時間和地點都是上上選。你不要名利,可以,我不反對。但是你現在呢,也要為家庭考慮……”


    陸明遠放下了茶杯。


    他落座在沙發的另一側。


    江修齊和陸明遠的座位距離超過了一米。陸明遠拿著一個抱枕,捏了兩下,方才迴應道:“別繞彎,和我說實話,參與畫展的人,隻有我一個麽?”


    “單純地說有幾個人,意義不大,”江修齊道,“隻會影響你的判斷。”


    他從公文包裏拿出文件,擺在了茶幾上。


    那一遝文件,少說也有二十幾頁。


    江修齊伸出手指,翻到了最後一頁,指尖按在空白處,吩咐道:“來,你在這裏簽名。包括中文名和拚音名。”


    陸明遠還沒有出聲,蘇喬就彎腰湊近了。


    她說:“江先生,我是學法律的,你讓我看一眼合同吧。”


    江修齊沒有異議。


    於是蘇喬坐在了陸明遠旁邊。


    涼風吹過窗戶的縫隙,遊蕩進了客廳裏。陸明遠略微前傾,聞到了蘇喬身上的香水味——那香味很淺,又很好聞,像是陽光曬過的玫瑰花瓣。


    他再一次坐直,距離蘇喬更遠。


    蘇喬卻拿起文件,附在他耳邊道:“你是不是想在這一家畫廊裏,做一次個人展覽?可是參與的畫家共有五位,每個人的作品都要明碼標價,掛在牆上。客人付完錢,就能直接拿畫。”


    她說了什麽,陸明遠聽得不仔細。


    似乎生出一種微妙的錯覺,蘇喬紅潤的唇角,快要碰到他的耳尖。


    而他無動於衷。


    虛幻的假象隻有一瞬。下一秒,蘇喬正襟危坐,道:“我猜陸明遠不習慣把自己的作品和別人的作品混在一起……”


    “你說的沒錯,”江修齊低頭喝咖啡,接話道,“但是呢,還有很多人,想要他的機會,搶都搶不到。”


    他雙手握住杯身,似笑非笑:“每一所大學的藝術學院都有畢業生,叫得上名字的,能有幾個人?kevin,你作品少,耗時長,開不了工作室,就要多看看現實。”


    現實通常是冷漠殘酷,充滿競爭的。


    而在陸明遠看來,現實的場景需要依托環境。


    就好比大修道院裏的神聖雕像會讓人心生敬畏,繼而垂首、彎腰、頂禮膜拜。倘若將雕像放在廣場上,便會有無數人撫摸、擁抱、甚至騎在他身上。


    日久天長,風吹雨打,他將徹底失去光彩,渾身遍布青苔。


    每個人都有私心。陸明遠的私心在於,他不想自降檔次。


    可是江修齊需要他貢獻畫作。


    江修齊繼續點撥道:“你今年二十四歲,大學畢業三年了,有什麽石破天驚的代表作嗎?在你們這一行,名和利,至少要拿到一個吧。”


    陸明遠大概聽進去了。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道:“我再考慮兩天,後天給你答複。”


    江修齊滿懷期待:“到了後天,你就會簽合同了?”


    陸明遠迴過頭,實話實說:“我打算在那個時候拒絕。”


    江修齊攤開雙手:“你不如立刻拒絕我。趁著我有空,還能和你講道理。”


    陸明遠向他坦誠:“我暫時,不想聽你廢話。”


    客廳裏的氣氛緊張,窗外卻有金色陽光。雨後初晴,撥雲見日,萬丈光芒都閃耀在地上。


    室內的沉默在延長。


    江修齊道:“你隨便找一條商業街,都能看到幾個街頭畫家。二十分鍾之內,給路人畫一幅肖像,能掙十五英鎊。陸明遠,如果你淪落到那一步……”


    陸明遠不甚在意:“哦,如果我到了那一步,你來街頭找我。”


    他頓了頓,笑道:“我給你打折。”


    陸明遠站在茶幾外側,身量筆直,氣質出眾——不過蘇喬更在意的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抱有純粹的欣賞態度。


    雖然他笑得惡劣。


    江修齊與他不歡而散。


    送客出門的人,就隻有蘇喬一個。


    門外人影稀少,樹蔭遮住了院落,江修齊拎著公文包,看向了蘇喬:“還不知道怎麽稱唿你?你是我表弟的女朋友吧。”


    他沒來由地說了一句:“辛苦了。”


    蘇喬今日進門的時候,江修齊就已經誤會了。陸明遠完全有機會解釋,可他不想解釋,算來算去,恐怕是不願意透露自己父親的消息。


    蘇喬便將錯就錯道:“還好,不算辛苦……”


    她說了一個不痛不癢的謊話:“陸明遠經常叫我小喬。”


    江修齊挑眉,有些不敢相信。


    他以長輩的身份,隨口搭話道:“你是學法律的,還在上大學嗎?”


    “我今年二十三歲,”蘇喬自我介紹道,“已經畢業一年了。”


    江修齊自言自語道:“嗯,他二十四了,你們很合適。”


    他沒忘記自己的使命,旁敲側擊了一句:“年輕的時候很難出名,你們也要為將來考慮。”


    蘇喬琢磨了他的意思,笑著迴答道:“喬凡尼24歲完成了《阿波羅與達芙妮》,拉斐爾在24歲做出了《聖殤》,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她看向了遠處的教堂:“老天爺願意賞飯吃,無論走哪條路,結果都是一樣的。”


    江修齊沉默以對。半晌後,他終於走了。


    蘇喬目送他離開。


    原路返迴時,她看見陸明遠站在門口——他聽見了剛才的所有對話,自然而然道:“小喬。”


    蘇喬道:“你說什麽?”


    “小喬,”他又念了一聲,“我在叫你。”


    誠然,他隻把名字當做代號。


    陸明遠指著門口的幾袋垃圾,道:“幫我扔個垃圾,記得分類。”


    第四章


    濃密的樹葉近在咫尺,隨風沙沙作響。鴿子從教堂廣場飛來,落在翠綠的草地上,一圈一圈來迴走動,不像是覓食,倒像是在散步。


    蘇喬沒有鴿子的悠閑。她一個人拎著五袋垃圾,奔向了後院的垃圾桶,把不同類別的袋子放進匹配的垃圾桶裏。


    做完這些,她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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