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寧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到自己迴到了過去。爸媽尚在,哥哥正在備戰高考,家裏一派寧靜,不曾有過什麽大火,亦不曾有過生離死別。


    夢裏的景象太真實,仿佛眼前所見才是她一直以來所過的生活,那場大火以及藏在心底的那個的名字,才是噩夢一場。


    “爸……”薛寧遲疑伸手,急切的想要抓住什麽。“我沒有放過任何人,沒有!”


    像似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說謊,薛寧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眼裏蓄滿了霧氣。


    她沒有徇私,真的沒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一聲一聲,忽遠忽近的呢喃遠去,眼前熟悉的臥室瞬間消失,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


    “爸!”薛寧心慌極了,茫然的轉著腦袋,崩潰哭出聲。“哥,你幫我把爸爸找迴來,為什麽說對不起,為什麽!我不要聽!”


    “寧寧?”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倏然響徹耳畔,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魔力,硬生生的將她從那片混沌世界拉迴來。


    薛寧睜開眼,沒有焦距的看著崔立珩那張放大的臉,張了張嘴,喉嚨像似被什麽東西梗住,撲簌簌的落下淚來。


    真的隻是一場夢……


    “蘇先生!”崔立珩怔了下,欣喜大叫。“她醒了!”


    中氣十足的大嗓門,吵得薛寧徹底的清醒過來,眨了眨眼難受皺眉。“我睡個覺罷了,哥,你瞎咋唿什麽。”


    “睡個覺?”崔立珩冷哼一聲,差點忍不住彈她的腦門。


    抓到八爺的當天,她從船上下來就一直昏迷不醒,到現在足足過去了一個星期。要是還不醒來,他都打算把她再送迴醫院,她竟然說自己隻是睡了一覺!


    薛寧見他臉色不好,虛弱的吐了口氣,艱難掀唇。“部裏有沒有發公告?”


    崔立珩別過臉,刻意避開話題。“要喝水麽,肚子餓不餓?”


    薛寧頹然閉眼,唿吸弱的幾乎感覺不到,蒼白消瘦的臉龐呈現出死灰一般的神色。


    蘇先生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她這副了無生氣的模樣,頓時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這可是盜挖盜賣跨國走私文物的大案要案,沒調查清楚之前,什麽消息都不會往外放的。”


    大案要案……薛寧想笑,卻發覺自己唿吸都費勁。


    蘇先生伸手想扶她扶起來,不料手被格開,冷不丁的撞進她死氣沉沉的眸光裏,一時間竟忘了該說什麽。


    “這是哪?”薛寧強撐著自己坐起來,虛弱靠在床頭。“給我手機或者平板。”


    蘇先生擰著眉,偏頭跟崔立珩交換了下眼神。“你才剛醒,先吃點東西,我找醫生過來給你做檢查。”


    薛寧仿佛沒聽見,執著的望著他。“給我手機或者平板。”


    “你先吃東西,吃完一定給你。”崔立珩站出來打圓場,假裝輕鬆的語氣。“我們在澳門,榮先生的別墅裏,你想知道什麽問我就行了。”


    澳門……薛寧閉上眼,額上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睡著一般,幽幽吐出一口氣。“我吃。”


    蘇先生胸口悶得慌,開門出去,在門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靜靜的站了半分鍾,他轉過身往走廊另一頭走去,腳步格外的沉重。


    他在薛寧臉上看到了死氣,感覺非常的不好。


    私人醫生要過十分鍾才到,蘇先生通知廚房給薛寧準備吃的,疲憊坐到榮先生對麵,沉默的望著院子裏開的正豔的花卉。


    他能做的已經全都做了,至於薛寧最後到底怎麽選,他使不上半點勁。


    顧家那位老先生的手段,不是尋常人都鬥得過的。


    那天在海警船上,他被人帶進去的時候,薛寧很穩的坐著,臉上異常的平靜,甚至還衝他笑了下。


    然而等他靠近,她便毫無預兆的倒下去,一直昏迷到今天。


    她跟顧老先生到底談了什麽,他不知道,也不敢再聯係顧旭白。


    顧老先生請他上船,到他把薛寧帶走,隻說了一句話。“帶她離開海城,永遠不要再踏入半步!”


    他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所以才如此的害怕薛寧想不開。


    案子會了結,最後的結果已經能預見。她說她給自己十年,如今隻怕……隻怕是用不上了。


    “小丫頭跟九叔的脾氣真是一模一樣。”榮先生轉著手裏的獅子頭,悵然歎氣。“我很想幫她,可惜心有餘力不足。”


    “不怪你。”蘇先生端起茶杯,憂心忡忡的抿了口茶。“天意如此,我們能做的,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


    榮先生略略頷首,臉色卻愈發的凝重。


    有些債壓的太久,再不還就要發黴了。


    ——


    薛寧吃了點東西,雙手還是軟的提不起丁點力氣。


    從崔立珩手裏把平板接過來,連上wifi哆嗦登陸微博。


    她的微博被清空了,雖然沒有屏蔽,但已經沒有任何粉絲。此前梁秋發的微博,在網上找不到丁點的痕跡,無論怎麽搜索都是徒然。


    最後的希望落空,薛寧忽然笑出聲,任由平板從手裏滑落下去。


    什麽是正義?有權有勢即正義!


    “你別這樣……”崔立珩完全慌了手腳,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這樣子的薛寧,讓人無端端的覺得心慌。


    “我沒事,你別多想。”薛寧兀自笑了一陣,漸漸止住,抬眸對上他的目光。“哥,我想見滕醫生。”


    “他早上剛出去,我這就給他打電話。”崔立珩無措的把手機拿起來,摁了好幾次才找到滕逸的號碼,惶惶然撥出。


    滕逸到的很快,估計是一直沒走遠。


    薛寧努力的擠出一絲微笑,為難的看著站著不動的崔立珩。“哥,我有話單獨跟滕醫生說,你先出去。”


    崔立珩猶不放心的多看她一眼,遲疑邁開腳步。


    “我不會尋死。”薛寧看著他的背影,狀似不經意的補充。“好容易活下來,我還要看你和蘇先生成家呢,別讓我等太久。”


    崔立珩腳步微頓,過了好一會才繼續邁開雙腿。


    她的掩飾一點都不高明……


    滕逸從她下船那天,就從海城飛了過來,就怕她醒了心裏想不開。


    房門關上,房裏頓時變得寂靜。


    滕逸抿著唇角定定看她片刻,轉身去倒了一杯水。“先喝些水,你昏迷了一個多星期,蘇先生和你哥都嚇壞了。”


    “對不起。”薛寧有氣無力的吐出三個字,幽幽開口:“給你們惹了這麽大的麻煩。”


    滕逸擺手,臉上浮起溫暖人心的笑,動作很輕的把水遞到她手邊。


    薛寧喝了一口,目光落到窗外,臉上浮起微笑。“從決定活下來的那天,我就不敢交朋友,怕自己有一天離開了,會傷朋友的心。我把心封起來,以為這樣自己便刀槍不入,可是我真的很羨慕。”


    滕逸低下頭去,遲疑握住她冰涼的手,沉默聆聽。


    薛寧的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變得苦澀。“我羨慕所有跟我一樣年紀的女孩,就算不那麽美,就算不那麽有錢,但她們還可以擁有愛情,擁有友情、親情。爭吵也好,分手也罷,總歸擁有。很多次,我都想不如就放下吧,像同齡人那樣,跟喜歡的男孩談戀愛,跟喜歡的女孩做朋友,什麽都不要去想。”


    薛寧頓了頓,愴然一笑。“可是心裏始終有個聲音在提醒我,這些平凡到不被珍惜的幸福,從大火燒起來的那一刻,就離我遠去了。”


    滕逸聽到這,手上的力道下意識收緊,終究沒打斷她。


    薛寧瑟縮了下,抽迴自己的手,疲倦閉上眼。“如果有來生,我真希望能順遂長大,愛上一個男孩,然後為他奮不顧身。”


    “今生呢?”滕逸忍不住問她,刺痛的感覺,在心底無聲的蔓延開來。


    他聽多了那些想要自殺的病人的話,心裏清楚的知道,薛寧這一次,死誌比七年前更堅定。


    “今生?”薛寧的嗓音弱下去,飄忽又幽遠。“不會有今生了,不會再有。”


    “你不能這樣!”滕逸生氣起來,再次捉住她的手。“薛寧,你不能在欠了一堆的人情債後,就這麽輕飄飄的用一句來生打發!”


    “不然呢?”薛寧睜開眼,一瞬不瞬的望著他。“滕醫生,您也放不下,對麽?”


    滕逸震驚的鬆開手,像是被蜜蜂蟄了一下,飛快別過臉。“我放下,你就能放下麽。”


    “對不起。”薛寧艱難的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絕情閉上眼。


    到了最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這個三個字一筆勾銷。


    隻可惜,她放不下,死也放不下。


    滕逸在房裏坐了很久,一直到太陽下山,薛寧再次睡過去,才疲憊的開門出去。


    蘇先生、榮先生和崔立珩都等在門外,見他出來,十分默契的等著他開口。


    滕逸無奈搖頭,表示自己已經盡了力。


    蘇先生歎了口氣,安撫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由她去吧。”


    隔天,崔立珩無事人一般,在薛寧醒後立即去她的房間,督促她吃東西,吊水。


    薛寧知道他們的心思,當下收起所有的難過,態度十分的配合。


    榮先生請的是最好的私人醫生,薛寧調養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總算能行動自如。


    親自去謝過榮先生,當天便在蘇先生和崔立珩的陪同下,從澳門直飛帝都。


    她還沒去看過媽媽的墓,還沒給哥哥收屍,還沒親眼看到殺人兇手伏法,可心裏卻早早決定了自己今後的去處。


    迴到蘇先生的四合院,薛寧累的話都不想說,進了門就直接迴房睡覺。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丟在床頭櫃的手機有電話進來。薛寧睜開眼,見是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網絡電話號碼,頓時睡意消散。


    接起聽了片刻,薛寧擰眉下床,站在窗前靜靜望著院中的老石榴樹。“你到底想說什麽?”


    上一次,她為了拿到資料,答應他的條件想要懷上顧旭白的孩子。這一次,他竟然拿那兩份卷宗當籌碼,要求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跟顧旭白離婚。


    她都沒嫁給顧旭白,離哪門子的婚。“愛給不給,我沒工夫跟你廢話。至於你是誰,你的目的是什麽,我一點都不在乎。”


    說完薛寧隨即把電話掛了,丟開手機開了燈去倒水。


    “離婚手續很快會辦妥,從今往後,你們橋歸橋路歸路。我有生之年,你最好死了一樣,不要給他任何的希望。”顧老先生的話倏然劃過腦海,驚得薛寧一激靈,手中的被子“咣”一下落到地上,渾身止不住的顫抖。


    那天在民政局,她明明先下的樓!難道是沈顥幫著把手續辦了?難怪抓自己的人,會說自己是顧家的孫媳婦,難怪顧老會在海警船上等著自己。


    顧旭白……你何苦如此算計,何苦?


    就算顧老不阻攔,她也不會再進顧家的門。


    死也辦不到!


    ——


    海城,南山寺。


    天空還是濃烈的黑,有風吹過,漫山遍野的楓林,發出簌簌的聲音,間或摻雜著幾聲蟬鳴。


    顧旭白從車上下來,神色漠然的看一眼車上的梁秋,以及站在車旁,那六名孔武有力的保鏢,轉身,抬腳跨入寺門。


    悶了一夜的熱氣,被黎明之前的清風吹散,空氣裏隱隱能聞到些許花香。鋪了一地的青石,透著絲絲涼意,在昏黃的光線下無盡的往山上蔓延,靜謐又幽深。


    將手抄進褲兜裏,他一步一步拾階而上,耳邊卻仿佛聽到薛寧在說:“您老人家不累麽?”


    “如果有一天,我累了,大概會找個有道觀的山頭,度過殘生。”


    “當個得道的道姑,熬雞湯開解眾生,有毒的那一碗,我會給你留著。”


    “你真讓我來拜佛啊?可我想把這佛寺拆了。”


    顧旭白從不信鬼神,此番也不是來燒香,隻是想重新走一遍薛寧跟自己一起走過的路。


    海城那麽大,她卻隻跟自己走過兩迴。


    一次是來寺裏見秦老,一次是除夕去看花。


    那麽漫長的大半年,迴想起來,竟然隻有這兩次,她好好的跟在自己身邊。


    思緒迴轉,想起那天在海警船上,她替自己擋了飛過來的那一隻茶杯,想起她說:“別讓我欠你太多。”胸口的位置,瞬間變得窒悶。


    他以為他能夠給她築起一道牆,遮去所有的風雨,到最後,傷她最重的人,卻是自己。


    老爺子說一不二,薛寧的性子死強,這一場關乎他人生的賭局,他手裏如今隻剩唯一的一張牌。


    這一刻,他甚至開始害怕結局揭曉。


    長長的台階走到盡頭,顧旭白在正殿前停下,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薛寧吊著兩隻手臂,微笑站在陽光底下,眼神亮晶晶的望向他。


    刺痛的感覺,刹那漫過四肢百骸,痛入骨髓。


    沈顥和邵修筠都問過他,為什麽會是薛寧。


    他想他這一輩子都不會給出答案,他遇到過那樣一個臉上寫著無畏,眼底卻盛滿悲傷的女孩,卻又弄丟了。


    佇立半晌,顧旭白最後還是進去燒了香,虔誠跪拜。


    他放下所有,求上天給他一個圓滿。


    從正殿裏退出來,寺裏的僧人陸續起床做早課。掃地的僧人年紀很大,即使地麵不髒,依舊掃的一絲不苟。


    顧旭白讓開地方,等他掃過再站迴去,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手裏笤帚,又迴頭看了一眼站在台階下方的保鏢,細不可聞發出一聲歎息。


    站到太陽升起,顧旭白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立在正殿門前。


    身後,上山的台階上,遠遠出現梁秋的身影,不一會就到了跟前。


    顧旭白徐徐轉過身,眼底波瀾不興。


    梁秋氣喘籲籲地擦著汗,一屁股坐到地上,上氣不接下氣的開口:“二哥,部隊派了人來,老爺子讓你立刻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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