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他放棄了這個想法。


    隻要蘇洛洛把夢巡遊戲的system指令編程落實,做一個“因果程序員”就已經足夠了。


    讓她去感知疊影的因果,難度太高了。雖然會錯失一些預測疊影手段的機會,但蘇洛洛畢竟隻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


    ……她連被觀眾噴都會手足無措,還是個不成熟的孩子。要讓她如何判斷反饋高維者的因果?太難為她了。


    長椅上,一時沉默下來,枯黃的樹葉緩緩飄落,融成一片柔軟淺黃的地毯。


    少女黯淡的紫色眼眸倒映著這片天空,怔怔出神。


    看了眼時間,蘇明安想要離開,他還有一些細碎的小事要做,不能陪蘇洛洛一直坐下去。


    “……小雲朵。”少女卻突然出聲。


    正欲起身的蘇明安頓了頓,重新放下了身體重心,望向她。


    少女眼中有一種雲霧般的黯淡。


    “其實我有過很多黑曆史,沒有告訴過你。”她說:“在我還沒有患上抑鬱症的時候,我做過很多不正確的事。十三歲的時候,我覺得抑鬱症很酷,我就故意劃手,把傷口拍照存下來,讓別人擔心我……十四歲的時候,我為了博得存在感,把自己裝扮得很地雷,但其實是假的,我根本不是網絡上的那種人設,隻是想讓別人在意我。”


    “那時我就發現……原來我一直是渴望被人在意的。哪怕隻是互聯網。”


    “然後我開始打遊戲,慢慢地積累了很少的粉絲,他們大多隻是因為我的外貌和聲音留下來,就像養了一個賽博小醜,根本不在意我的靈魂。”


    “十五歲開始,我在網上發了大量照片。為了迎合每周的時尚潮流,哥特風、地雷風、可愛風、惡魔風……但從來沒有獲得超過10個讚。我發了大量推文,表達自己對世界的觀點、自己的日常、自己的玉玉,但沒有任何人迴複我。我就開著小號,自己給自己點讚。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


    聽見蘇洛洛的敘述,蘇明安仿佛看到了一個少女,她在偌大的世界裏掙紮,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接觸到的隻是互聯網千奇百怪的人。她太普通了,樣貌不引人注意,學習成績不突出,也沒有能在班會上展現的才華,於是她隻能豔羨地望著別人。


    偌大的世界裏,沒有人在意一位女高中生的掙紮和眼淚。


    他沉默地聽著。也許是與他分別太久了,蘇洛洛像是倒苦水一樣,把她那無人在意的十六年都倒出來。如果她沒有被舊神帶走,她在平民區能有許多同齡朋友,但她被帶走了。從此高中隻能上網課,能接觸的唯有互聯網。


    而互聯網,對於一個年輕的、青澀的十七歲女高中生,有時候很不友好。從剛才的連麥觀眾,就可見一斑。


    所以……這些構成了如今的她。


    僅有一百多個粉絲的……無人在意的遊戲主播,魔王小姐。….


    蘇明安想說,你不普通,你被選入了te完美通關中的一條,你怎麽普通呢?但望著她含著淺淡哀戚的眼睛,他又覺察到,她確實是普通的,她的所作所為確實和正常的十七歲少女沒什麽不同。就像小眉一樣,她們真的隻是普通人,卻被意外卷入了漩渦中。於是能力和膽識都跟不上的她們,必然地開始惶恐。


    蘇洛洛,她最大的愛好隻是看動漫、打遊戲、畫畫、做流沙麻將而已。


    “所以……”蘇洛洛說。


    她抬頭,凝視著蘇明安。透著花香的風在他們之間刮過,吹動神明金白色的長袍。


    哀傷在她的眼底散去,她忽然眉眼彎彎,像變臉一般,笑了。


    “所以,真是太好了。”


    “要是能夠向疊影的方向培養——那我豈不就真的是傳說中的魔王了?”


    蘇明安倏然望向她。那是高興的、真實的、如太陽花一般的笑容。


    她竟然真的是高興的。


    針對她可以感知疊影的這件事。


    “把你往疊影的方向培養,由於因果網共享,可以感知並牽扯相似因果。但凝視深淵者,也必將被深淵凝視。當你深入因果,必將被疊影反傷。你會十分痛苦,甚至精神渙散,喪失自我。”蘇明安說。


    所以他想放棄這個想法。他覺得,蘇洛洛撐不住的。


    但她卻覺得,人生終於有點不一樣的地方了。那死水一般的、輪迴的、絕望的……高中生活。


    “你再好好想想。”蘇明安說:“這需要非常堅定的意誌,你現在隻是頭腦發熱。別浪費了因果權柄。”


    蘇洛洛不再堅持,她確實需要好好想想。


    當蘇明安轉頭時,蘇洛洛突然舉起手:“矩令——沙拉沙拉!”


    晨光光線在枝葉間跳躍,撒落一地金黃。在少女的矩令下,漫天金黃的碎帶兜兜轉轉,落在了蘇明安的頭發上。他抓住一片彩帶,它是璀璨的金黃色,小小的,像一粒粒流沙。這是她利用因果權柄創造出的一個全新矩令,猶如system指令編程。


    但她的第一次編程,竟然是這種毫無殺傷力的矩令,隻為了召喚一些金色流沙般的彩帶。


    “……我一直覺得,金色很適合你。溫暖的,耀眼的,像陽光一樣。這是我第一次用因果權柄,為你變一個魔術。”蘇洛洛說。


    “……嗯。”蘇明安迴應。


    “過段日子,是我的十八歲生日。等到那一天,我告訴你答複。”蘇洛洛說。


    蘇明安拂過金色的彩帶,它們在他身上熠熠生輝。清透的晨陽泛著粼粼光輝,像魚鱗一樣。


    他原本想直接拔腿離開,卻還是停住。在蘇洛洛疑惑的視線中,他沒有迴頭,指了指長椅旁邊慵懶睡著的狸花貓,這麽說:


    “你不是高貴的布偶貓,也不是漂亮的英短。”


    “你就是自由的狸花貓,不是名貴的品種貓,所以你想幹什麽都可以。”….


    “以前也有很多人跟我說,你是成年人了,要對自己的人生有規劃,家裏沒有父母,必須要為自己的前途考慮。選心理學有什麽用,還不如老老實實學個金融、法律,至少以後打工穩定,能貸款買房結婚。明明他們自己的人生都不完整,卻要求我時時刻刻走在規定線上。”


    “可誰規定的,什麽年紀就必須該幹什麽事。我知道他們是肺腑之言,心理學的穩定性肯定不如那些專業,但這是我自己的人生。”“蘇洛洛,我見過許多因為一次考試就崩潰,甚至抑鬱自殺的人。這是他們的錯嗎?還是誰把他們塑造成那樣的形狀,隻要稍不符合模具的形狀就會崩毀?學習、考試、工作、結婚、生子,好像有個環節出現差錯就滿盤皆輸。可人生明明是一場很漫長的旅程,有失誤也沒關係的。”


    “你是狸花貓,你是自由的,不是保溫室裏嚴格到每一分皮毛的貓。”


    “所以,不當主理人也沒事,不當魔王小姐也沒事,不當白領也沒事,沒人在乎也沒事。”


    他始終沒有迴頭看她,而是望著地上的狸花貓,對這隻慵懶打哈欠的貓咪說著話。明明它昏昏欲睡,什麽都聽不懂,他卻對它說得很認真。


    狸花貓拱了拱身子,隻用屁股對著他。


    神明大人竟然在勸說一隻貓,這種場景放到外界去,一定會把人看傻,甚至讓人懷疑神明大人是不是精神出問題了。


    但少女卻咬著嘴唇,眼眶通紅一片。


    她為他獻上了漂亮的金色彩帶雨,他便告訴她,不用焦慮、不用害怕。即使他的話語透著些許理想化的天真,卻是成年人不可多得的情懷。


    “……我是個軟弱的膽小鬼,如果我害怕了、焦慮了,我還可以來……找你嗎。”少女很輕地說。她的膽怯不可能因為一席話就改變,但她覺得她可以開始轉變。


    從……成為真正的“魔王小姐”開始。


    直視深淵。


    “當然。以前我覺得,‘恭喜長大’是一種祝福,是陽夏對冬雪的愛與期望,但我覺得……也許還有另一種祝福。”


    “魔王小姐,你可以永遠不長大。”


    蘇明安離開了。


    ……


    聖城踏入天世代第2年。


    蘇明安站在鍾樓上,俯瞰大地。遠方山脈倒伏如連綿蒼龍,天降細雪,聖白色的建築幾乎融化在這場一月的雪中。


    新年將近,人們總是快樂的。但聖城的新年並非如此,大雪象征著取暖資源的大量損耗,也象征著許多老人走不出這個冬天。


    蘇明安伸出手,將一枚銀色的鈴鐺緩緩掛在鍾樓的簷角——簷角高高翹起,上麵已經掛了許多物件。平安節、珠鏈、姓名牌、掛鎖、相片夾……這些大多是死者的遺物。每當蘇明安拂過瀕死者的額頭,他們會向他傾訴不舍之語,並給予他最珍貴的一樣物件,作為他們曾經活過的紀念,掛於此處。漸漸地,有聲音傳出,說經由神明之手懸掛的遺物,自當護佑尚且存活的諸人,保佑他們人生安康,光明永順,直至生生世世。….


    也有聲音說,逝去之人不會消失,而是化作了神明掌中的星星,懸於天際。每當夜空中星星閃耀,便是逝去之人在照耀生者歸家的路。


    蘇明安由著這些美好的聲音,負擔起他們的眷戀與期望,將每個人一一存入自己腦海,留住他們的情感、記憶與能力,將他們渡入輪迴的長河。


    聆聽他們的遺憾。接納他們的祈願。親手掛起他們的遺物。


    然後,他望著這些懸於簷下的遺物,它們堪用琳琅來形容。晚風一吹,有如千樹萬樹的梨花,彼此碰撞,叮當作響。平安節、姓名牌、掛鎖……你追我趕,層層疊疊,猶如一個個玩鬧的孩童。細細數來,已有成千上萬之多。這數量讓蘇明安感到眩暈……原來他已經親手送別了那麽多人。


    他記得去年年底,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寒風凜冽,從冰河時代歸來的汪明明甫一踏出時空漩渦,便死死拉著他的衣袖,臉上已經浸透了苦咖色的寒霜——汙染已經過載了。


    少年也像知道了自己即將走向死亡,親手將脖子上的一枚星星吊墜掛在蘇明安脖子上,說:


    【這是我父親留下的。希望一直護佑您。】


    【謝謝您一直看重我。感謝您的知遇之恩。】


    是那位在千年後拚命保下天文館而死的父親、也是那位在千年前為神明戰死的父親,一位普普通通的士兵。隻知道姓汪,連樣貌都記不住。如今他的孩子同樣即將死去了。


    盡管已經送別了很多人,這一刻,神明大人卻罕見地紅了眼。


    千樹萬花的遺物在鍾樓上搖擺著,猶如一顆顆故人的眼睛,竟比夜空中的星辰還要鮮明。一陣風動,神明將手貼在少年額頭,俯身低低地說。


    【我保佑你,你將人生光明,安康永順,生生世世。】


    神明沒有保佑人的能力,這隻是慣有的送別詞,祂自己也隻是十九歲的人類,並非神,甚至與眼前的汪明明同齡。可所有人都相信,由祂祝福的人一定會得到好運。漸漸地,神明自己都相信,自己能夠祝福所有人的生生世世。


    ……祂自己都開始相信了。


    少年便笑了,好似得到了滿足。他盯著神明的眼睛,好像裏麵鮮亮的火光,又簇地一聲燃燒了些許。他說:


    【如果有下一世,如果還能見到您……我希望成為您的左膀右臂,哪怕隻是在一段旅程中幫到您。哪怕隻是……一小會。】


    神明迴答他,你做到了,你會是一個優秀的青年,麵對醜惡的真相勇敢出言,救下了雨中的綿羊。


    “哢噠”一聲,星辰天文館的紀念勳章掉落在地。


    少年滿足地閉上了眼。


    神明久久地立於原地,漆黑的皮膚在祂的掌心逝去,猶如破碎的沙。沒有任何人膽敢抬頭,看清祂的表情。


    也沒有人會看到祂難得的脆弱。


    ……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許多道別過的人再也沒能迴來。


    ……


    ……


    【te3·“你與他的理想鄉”完美通關進度:94%】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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