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一輛電車即將飛馳而過,左邊鐵軌是你在乎的隊友們,右邊鐵軌是幾億平民。蘇明安,你當作何決策?”


    “我會摧毀電車。”


    “倘若電車堅不可摧,你當如何?”


    “攔住它。”


    “電車有千鈞之重、勢不可擋,你不可能攔住它。”


    “總會有辦法的,摧毀鐵軌、砸爛車輪、製止司機……總會有辦法的。”


    “不行。電車在下一秒就會碾過他們,你做不到這些。”


    “那還有一個辦法。”


    “什麽?”


    “我去攔住它。”


    “電車可不會顧及你的麵子,就算你向它揮揮手,它也不會停下來。”


    “我的意思是,我去攔住它。我去站在鐵軌上。它壓過了我,也許就難以向前開了。”


    “……”


    ……


    “蘇明安,你要知道,你很重要。”


    “我知道。”


    “既然坐上了這個位置,你就要做好權衡的準備。要決絕,不可理想化。所以正確答案是,當電車襲來,無論你拉不拉動那根拉杆——你都是正確的。”


    “……都是正確的?無論碾過左邊的人,還是碾過右邊的人……我都是正確的?原來這道題有這樣的答案?”


    “是的。你要知道,是因為你的存在,鐵軌才分為了兩端,否則電車壓過,任何人都不會活下來。你的思考角度應當是‘我成功保下了其中一端的人’,而不是‘我害死了其中一端的人’。這才是救世主的思維,否則像這樣殘忍抉擇的次數還會越來越多,你會被越來越多的負疚感壓死。”


    “……”


    “總有人要去拉這根拉杆的,不是嗎?”


    “……”


    “無視那些斥責你的聲音,因為無論你拉不拉那根拉杆,一定會有人貶斥你的行為——不要理會這些聲音。你要知道,隻有你不斷、不斷、不斷地拉動這根拉杆……才會有越來越多被你救下的‘鐵軌另一端的人’。”


    “……”


    “你明白了嗎?”


    “朝顏。其實從很久以前,我就明白這個道理。從……在競爭類副本,我殺死其他玩家開始,就有很多的聲音辱罵我。說我……剝奪了他們的未來,仗著自己的強大肆意審判別人的生命。”


    “你的權重最高,你擁有許願的最高成功率,唯有許願才能保下文明,你這麽做理所應當。”


    “朝顏。其實你說的大部分道理,我都明白。在事態真正發生時,如果我真的無法擋下電車,我一定會做那個拉動拉杆的人。但我會思考……是不是還有其他機會、是不是還有讓所有人都獲救的方法。我有舊神的時間權柄,所以我能迴檔。如果我不斷地迴檔,找到讓電車停下來的辦法,也許……就不用不斷地、不斷地拉動那根拉杆了。”


    朝顏感到了震驚。


    在對蘇明安的教學中,她逐漸發現,這位十九歲的神明並非什麽都不懂。事實上,他的心態已經和普世意義上的救世主很類似,不需要她過多教學什麽了。….


    他懂取舍、懂衡量,也知道怎麽拉動拉杆才能利益最大化。當電車駛來時,他不會因為心軟錯失良機,也不會因為愚善而手足無措,他會比任何人都堅定地做出決策。隻是,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在於,在那短短幾秒鍾的思考時間裏,他會不斷地、不斷地思考,是否還有別的辦法。


    在名為理性、冷靜、淡漠的黑白色顏料中,他額外多了一點點名為“理想化”的彩色,這份彩色不會影響他人,隻是在以一種孩童似的天真,看似脆弱無助地對抗著這個黑白色的世界。用一根剛剛生長出的芽苗,想擋下即將傾覆而下的天空。


    正如他做選擇時,給了她一個有些天真而意料之外的答案——因為我有時間權柄,所以我不用拉動拉杆,把我自己的屍體疊得夠高,就能擋下電車了。相比他人的“我把司機殺了”、“我把電車炸了”等答案,顯得更天真,卻更具可行性——因為他是真的能做到。


    朝顏想,也許,她可以保留這份天真。這是他與其他領銜人格外不同的地方。


    這是彌足珍貴的、獨屬於個人的。


    但朝顏仍然要幫他驅逐一些……屬於十九歲青年的柔軟。因為很多時候,他們連站在電車旁邊的機會都沒有。如果沉溺於理想化的拯救中,隻會把自己灼傷。


    “……握住這柄劍,它意為‘審判’。”


    帶著薄繭的手指搭住青年的手背,她扶住他的手。


    他們麵前,是一位跪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是一位平民,卻煽動他人不要相信神明。他沒有被疊影蠱惑,也沒有被人欺騙,就是純粹的、偏要認定千年計劃背後有陰謀。這種心態讓朝顏感到不解——這種人無論什麽事情都要陰謀論,總是把人往最壞的地方想。


    在以前,男人可以幸免,因為他造謠的隻是和他一樣的平民,潑了汙水也洗不幹淨,但這一次不一樣……他造謠的是神。


    這是一場公開審判,上演在烈日之下。


    指間傳來粗糙的摩擦感,灼灼烈日下,朝顏握住蘇明安的手,將劍抬起。身後拉出一條斜長的陰影,撲啦、撲啦,仿佛神話加身,真的能聽到天使羽翼拍打的聲音。


    朝顏的職責是舊神右翼,即裁決善惡。


    劍刃抬起——這柄劍是朝顏在第二次世界遊戲中獲得的劍,劍柄兩端羽翼抬起,劍身金白交錯,可斬山海。


    “——都,都是因為你!是因為你!”或許是因為必死,男人抬起頭,直視蘇明安的雙眼,膽敢與神明對視:“——都是因為你……我和家人分離了。都是因為你隨口誇讚了一句我家的鮮花好看——我就被迫要去養花,他們為了討你歡心……什麽都做得出來!我氣不過,我,我說兩句怎麽了……我就該死嗎!?”


    時代的塵埃,落到每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神明的一個漫不經心的眼神,落到每個人身上便是灼烈的火。


    蘇明安隨口誇了一句鮮花,在將領們眼裏看來就是聖旨,為了讓他開心,在沒有他命令的情況下,理所應當的,培養出這種美麗鮮花的人這輩子都要與鮮花為伍了,隻為了培養出更讓神明喜歡的鮮花,表明當地人遵從神明的態度。


    男人被迫要當花匠,他不敢提出反對,便做了更錯誤的事——他一向慣於造謠,那麽說兩句神明也沒關係吧。他開始管不住自己的嘴,向周圍人傾倒自己的苦悶與惡意。誰曾想,為了換取更大的功績,有人把他的造謠供了上去。


    每個人都沒有做很嚴重的錯事。蘇明安的誇讚沒有錯,當地人的包辦工作有錯,男人的私下造謠有錯,但不是致死的錯誤。但當它們被供在台麵上——就是不得不審判的致死錯誤。


    不得汙蔑神明。


    不得煽動群眾。


    不得藐視律法。


    如果放過了他——今後的每個人都可以因為私人原因造謠神明。


    於是天使揚起純白的羽翼。撲啦,撲啦。如同最聖潔、最公正、最代表和平的白鴿,高高揚向無暇的天際——


    聖劍斬下。


    “唰!”


    人們眼底湧現了讓蘇明安陌生的狂熱,他們在為這場審判歡唿。那是一種崇尚公義的、在群體中不掩飾地表達自我熱切的、疾病般快速蔓延的狂熱。昨日還高談闊論的人,今日像螞蟻般匍匐台上、跪地求饒,這鮮明的對比足以讓圍觀者汲取到快感。


    審判與仇恨的循環,生生不息。


    在朝顏的牽引下,蘇明安斬下了一劍、一劍、又一劍。這些罪人大多是煽動之罪。大部分該死,少部分罪不至死,但在這種方舟剛剛啟航的特殊環境下——容不得半點內部煽動,一切從重處罰。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神明大人!”


    他聽到了歡唿。


    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凝視審判,期盼著絕對理性的降臨。朝顏也始終麵無表情,牽引著他的手,不加絲毫憐憫與猶豫地,朝著或憤怒、或悲傷、或絕望、或大聲訴說著自己還有幾個孩子的罪人——斬去。


    不拘年齡、男女、身份。


    這與蘇明安單獨審判不一樣。


    單獨審判時,他可以慢慢思考這些人是否該死,是否可以酌情減輕懲罰。但現在不一樣,是朝顏帶著他,不需要他思考、不需要他斟酌,他似乎隻成為了一柄冰冷堅硬的劍、一尊代表舊神的石像,迎合著一記記罪名,不斷地、不斷地……向下斬去。


    最後一位罪人,他認識。


    當昕月走上台,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誰能想到主理人也能成為審判台上的罪人。


    玫紅色發絲的女人笑著,手指卷曲著碎發,塗著紅粉蔻丹的手白皙細膩。她沒有被壓跪下,也沒有懇求哭泣,隻是靜靜地站立……像一根石樁。….


    天使向她宣判罪名:


    “——第八主理人昕月。你在一次穿越中偶然恢複了記憶。你故意接近了高維者疊影,與祂密謀許久。對於此事,你是否有所辯駁?”


    對於主理人,朝顏會額外問一句行為用意。


    昕月的視線停留在蘇明安身上。在穿了厚底鞋的情況下,朝顏比他略高,手臂搭在他的手臂之上,就像是從背後環抱著他握劍。


    “……我沒有辯駁。無可辯駁。”昕月笑了:


    “那時候我累了,我不想服從命運了,所以我脫離了固定路線。確實是我的錯,我沒什麽話可說。動手吧。”


    朝顏的手指骨節微微彎曲,蘇明安感到自己的手骨被緊了緊。


    她並沒有說什麽,他卻像已經明白了,劍刃微抬。


    “我們無法確定你是否已經被疊影蠱惑,介於你以前的功績,給你兩個選擇。”朝顏說:“第一,死亡,但死亡前我會幫你存儲好生命硬盤,讓你順利輪迴轉世。第二,終生留在聖城,不得插手任何事。”


    “有別的選擇嗎?”昕月忽然笑了一聲,臉上是一種釋然的神情:“讓我……不要再複生了,不要再……活下去了。”


    她累了。


    生生世世,輪迴轉世……說是祝福,又何嚐不是一種詛咒。一種……即使死亡也無法脫離的詛咒。她對任何人都沒有意見,隻是她活累了,所以她主動犯了事。


    普通人自殺,死亡就可以了。她這樣的人自殺,還要把自己的靈魂都磨滅掉才行。


    這就是跟隨他們永生永世的詛咒——【責任】。


    朝顏沒有說話。


    聖劍斬下,蘇明安閉上眼。他忽然明白千年後的昕月為什麽會被神靈操控,像被操控的假諾爾、假蘇凜一樣……因為他們出自神靈之手,是被塑造的假品,並非千年前的轉世產物。


    “唰!”


    撲啦,撲啦。


    天使羽翼撲扇的聲音好像更大了。


    他閉著眼,沒有看,腦中的光點卻無聲多了一個。他不會將昕月投入輪迴,決定放她自由。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神,連他人的生死輪迴都能操控。


    迴到房間後,朝顏的手微微抵住他的下顎,讓他直視她翡翠般的眼睛。


    她盯著他的眼睛,似乎要告知他“這是權力,亦是責任”的道理,但盯著他看了許久,也許是看到了他眼底的疲憊,她什麽都沒說,手指很快鬆開了。


    “……你好像很不喜歡這種場合。”她理了理他的袖子,抹掉沾上的血:“……我確實不應該讓你握住我的劍。做出那些決定會讓你痛苦,即使是神明,也不用過問每一件事。那些事情,我去做就好了。”


    “你應當是光明的,正義的……休息吧,我來替你做。”


    在那之後,她再沒帶他上過審判台。


    這期間,蕭影經常來找蘇明安玩,射飛鏢、打槍、黑傑克……蕭影變著花樣想贏蘇明安,似乎想讓他放鬆心情。處理千年計劃之餘,蘇明安就和蕭影順手玩了玩。


    直到副本第十五天淩晨,玩家路夢忽然口吐鮮血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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