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830年-舊日832年。


    墓園。


    呂樹捧著一束白色雛菊,凝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這片墓園位於20%土地分界線的位置,大多埋葬著死於戰爭的人。


    “兒子啊,媽媽現在隻剩一個人啦。”


    呂樹的視線盡頭,是一位中年女人,她的黑發已經蓄積了許多白絲,她麵對著墓碑,將菊花一瓣一瓣放在墓碑前:“兒啊,媽媽今天又去看你了……我推開家門一看,原本鎖上的窗戶居然開了,是不是你迴來了?你如果迴來的話……記得來夢裏看看媽媽……昨天伱養的嬌嬌也死了,空氣質量太差了,太多炮彈的煙塵,貓貓狗狗都活不長……”


    “這仗還要打多少年……兒啊,你最後一直在軍裏待著,說要去護送舊神大人去降雨,這雨也下了,你什麽時候能迴來……什麽時候是個盡頭……”


    呂樹沉默地望著。


    額頭上飄下來一片銀杏葉,如今已經入秋了,人們卻大多穿著很單薄的衣服。他們在墓園裏來來往往,花瓣零落,人世百態。


    “舊神大人能複活逝者嗎?如果我們足夠虔誠,是不是能獲得祂的一瞥?”


    “舊神大人……我可以把所有的家產都獻給您,我可以一輩子都做您虔誠的信徒,隻求您……複活我的爸爸吧……”


    “戰爭是打不完的,三年又三年,兩方都沒有錯,錯的到底是誰……”


    直到日暮,人流換了一批又一批,呂樹才將懷裏的白色雛菊扔進了垃圾桶。他沒有需要祭奠的人,如果有,他或許需要祭奠一下他自己。


    夕陽將一塊塊墓碑染成了火焰紅,也將他飄動的白發染成了洋紅色。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他的個人任務早就完成了,也沒有重擔壓在他身上,仿佛待在安全的小城就是唯一的任務。


    “唰”。


    他揮動了一下手裏的黑刀,深重的迷茫如同落雪飄在了他的肩上。


    他很早就知道他的敏銳度不足以深入副本,他不如諾爾聰慧,不如路長袖善舞,也沒有很高的初始身份。第五世界、第七世界他始終以跟隨者的姿態幫助蘇明安,第八世界他成為了boss黑袍人,第九世界他成為了飄蕩在三維度之間的電子幽靈。凡是做出大功績的地方,是他不要命地燃燒自己達成的,可如今沒有需要他燃燒的地方,隊友們也不希望他燃燒自己。


    所以,在看到蘇明安在天空中被刺穿的那一刻,他的心中突然湧現出龐大的後悔與不甘。


    他能做什麽?


    他可以做些什麽?


    山田町一和玥玥第一時間就拉起了軍隊,諾爾去接應了蘇明安,他卻……意識不到那是假死。


    明明當時他是距離蘇明安最近的人,就在天空的正下方,卻要等到蕭景三和諾爾衝過來搶屍體時,心中才隱隱有明悟。甚至蘇明安複活後,蘇明安也沒有對他傳達新的任務,似乎是想讓他一直待在小城。


    “……”


    呂樹又揮了一下刀。


    他在想,如果蘇明安一直沒給他傳達新的任務,是不是蘇明安希望他放手去做?之前他們已經說通過,蘇明安尊重呂樹的一切決定,不會約束呂樹的行動,隻是希望他更珍重自己一些。


    但他應該做什麽?去前線打仗?那裏多自己一個不多,少自己一個不少。如果一直待在小城,至少還能保護最後的淨土……


    這時,他突然聽到聲音:


    “……感到困惑嗎?”


    呂樹抬起頭。神靈突兀地出現在墓園的小道邊,幾枝新開放的桃花點綴在祂的肩頭。


    “如果感到困惑,我可以告訴你,怎麽做才最適合。”神靈說。


    呂樹上前了一步。


    神靈露出溫和的笑容,望著呂樹靠近。


    “唰”地一聲。


    黑刀刺破了神靈的身軀,像是攪碎了一陣白色的光影。


    “滾。”呂樹說。


    使他感到迷茫的是他的能力,但他絕不會被敵人蠱惑。


    “我不會聽信你的任何話。”呂樹說:“你的反應告訴了我,我是真實的,不是你捏造出來的人物,否則你沒必要蠱惑我。離我遠點,騙子。”


    神靈微微一笑,消失了。


    呂樹靜立許久。


    這時,一陣驚唿聲傳來,人們紛紛抬頭看向一個方向。呂樹的心跳突然加快,他望向天空——


    西方的天空盡頭,火紅色噌地一下燒了起來,高樓、山脈、河流……都被金紅色的光輝覆蓋。即使相隔極為遙遠,卻能望見。


    ——那是……


    呂樹瞳孔微縮。


    ——異種王的蘇生嗎?


    ……


    大雨降落的時間裏,蘇明安一直是靜止狀態。


    愛麗絲摟緊了他,來到黑霧前。第二座塔直入雲霄,閃爍著燈塔般的光暈。


    聖盟軍排列而開,沉肅的鐵麵遮蔽了他們的麵容。神靈不想讓蘇明安參加塔,怎麽會放任他下至九幽。


    “魔女,禁止踏足九幽。”主教念誦著她的罪名。


    ……是嗎?她又成了魔女了嗎?


    愛麗絲捋了捋短短的頭發,笑出了聲,她好像在這兩個身份中反複橫跳太多次了。


    多麽諷刺啊——神靈需要她,她就是【神女】。神靈不需要她,她就是【魔女】。就像一個提線木偶,木偶麵朝哪個方向,完全是由上方的大手來決定,這就是“正確性”。


    她低下頭,看到懷裏蘇明安的瞳孔微微動了動。他應該能感知到身周飛速流逝的時間,這對他來說隻是一瞬,但在她這種npc的體感中,卻是切切實實的兩年。現在隻是剛剛開始,還有七百多天。


    他忽然發出很輕的聲音,隻是沉睡時的呢喃。


    “……嗯?”愛麗絲側頭,讓他靠在她的肩膀上,害怕驚醒了他。


    他的時間是凝固的,不會被大雨幹擾,這樣辛苦的、漫長的歲月……還是讓他睡過去吧。


    “其實你這個樣子,更讓人放心一些。”她的聲音很輕,頭一迴沒有對他用敬詞:“每年你消失後,我都擔心你迴不來,這樣卻一直在我的視線裏……你知道嗎?我已經長得很高了,你好像一直沒有注意到。”


    她的身高超過了一米七,抱著他也不費力。五官也長開了,鼻梁變得很挺翹,嘴唇稍微薄一些,也是很美的唇形,下巴有些圓潤,就像童話裏白雪公主的臉型,很可愛。


    那個在寒冬裏瑟瑟發抖、營養不良的小女孩……她已經長大了。


    她提起了劍,舉起了盾,穿上了厚實的盔甲,她的臉頰不再青澀,步伐變得穩定……她已經成功走出雪夜了。


    數不清的攻擊朝愛麗絲襲來。


    鮮紅的蟒蛇在愛麗絲的瞳孔中流動。這一刻,她不再抗拒體內詭異的力量。


    ——當山田町一和路帶兵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麵。


    少女的滿頭烏發隨風飄揚,瞳眸完全染成了鮮紅的顏色,她身負觸須凝成的翅翼,鮮紅蟒蛇的光芒縈繞著她,腳下是倒下的士兵們,鋒銳的塔在她的麵前直立,猶如一柄直插骨骼的利劍,而她猶如一位女戰神。


    她的懷中抱著靜止的青年,動作堪稱溫柔。她輕聲向他說著話,一步步走入沉寂的黑霧中。


    “沒有人能阻攔我去九幽。”


    “等結束了這一切,如果我還能保持神智……偵探大人,我們就去找個安靜的地方吧。北海的鮮花據說很好看,那裏的小麥餅很好吃,一定要……留下幸福的迴憶。”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我和你在堡廷城過了一生,直到我從騎士的職位上退下,我們白發蒼蒼、彎腰駝背,一起去看湖邊的鳶絲花……你曾說過,退休的光明騎士會有很悠閑的餘生,孩童們都會敬重我們……”


    “我以前的很多心事,現在卻不適合對你說了。還好你聽不到。”


    “我說你煮的粥很好吃,其實是騙你的,真的很難吃……隻是我太想讓你留下來了……”


    “你說要等我一起去九幽,可是,兩年啊……兩年會多死多少人,兩年會有多少父母失去兒女、多少孩子失去長輩……不能再拖了……”


    “抱歉,偵探大人,我……就先不等你了。你要記得……”


    “愛麗絲,到最後也隻是愛麗絲。”


    以前鄰居家的大嬸經常嚇她,說偵探要是將來結婚了,家裏有了女主人了,就會把她這個孤兒趕出去。


    ……多可笑啊。


    明明先抵達法定結婚年齡的,是她。


    ……


    當蘇明安睜開眼,身邊是茫茫的黑霧。他正坐在機械輪椅上。


    一位紅發的青年推著他的輪椅,瞳孔猶如烈焰。金黃色的冷火在身邊燃燒著,驅散著無孔不入的黑霧。


    “舊神大人,您醒了,現在是舊日832年,第二場雨讓我們推進了兩年。”李禦璿說。


    蘇明安的心中一空。


    ……愛麗絲呢?


    ……說好了雨停了,他們再一起去九幽,她去哪了?


    李禦璿迴答道:“愛麗絲在兩年前雨剛下的時候,把您放在了黑霧深處,由舊日教廷的人們守護您,然後她一個人去了九幽。”


    “她在九幽待了兩年?”蘇明安說。


    “嗯,異種王的蘇生需要時間。現在兩年過去,差不多該蘇生了。我們現在護送您去九幽,就是為了見證異種王的蘇生。”李禦璿的聲音很低:“作為載體,她的意識……應該早就不在了。”


    蘇明安放眼望去,卻隻能看到沉默的士兵們。他們護送他前往九幽,而愛麗絲呢?


    ……她被他拋在了兩年之前,她又把她自己拋在了他看不到的地方。她等不了兩年了,兩年會死多少人,所以在兩年剛開始時間加速的時候,她就一個人跳下了九幽。


    這樣一來,等雨停了,他睜開眼,異種王就差不多蘇生了,不會耽誤時間。九幽有很嚴重的汙染,不會害了他。


    她是正確的。可是……這就意味著……


    他沒有任何機會斬斷她的命運,也就意味著他從未勝過命運一次。


    她一個人在九幽那種暗無天日的地方孤獨待了整整兩年,沒有任何人陪伴她,直到異種王完全取代她的意識。


    在雨停之前,她的命運結束了。


    蘇明安低下頭,才發現自己的膝蓋上,放著一支白色的幹花。這是愛麗絲曾經抱在懷裏的花。


    她把花留給他了。


    花枝上的綢帶,寫著一行小小的字。


    ……


    【為了更多的鮮花。——alice】


    ……


    為了未來有更多盛開的鮮花,她把自己孤獨地拋在了九幽深處。


    在他睜開眼前,她就不在了。


    這一瞬間,他仿佛聽到了鋪天蓋地的心跳。女孩的笑容沉寂在茫茫的黑霧中,然後破碎成千瓣萬瓣的花。


    “……”


    深重的宿命感包圍了他,他一時感到無法言說的痛苦。


    窄窄的小巷、占星攤、湖泊的煙火、飛艇下方的海、櫥櫃裏的春心餅、桌上熱氣騰騰的紅茶、壁爐劈啪的火、女孩紫色的眼眸、和“偵探大人”。


    他想起了那張許願牌上的願望。那夜的風很冷,飄著漫天紅綢帶的樹下,十五歲的女孩臉色微紅,踮著腳尖湊在他耳邊輕聲說——


    【我想每年積攢一個願望,等到我成年,您給我一起實現。】


    【好嗎?】


    蘇明安似有所感,在輪椅的顛簸中,他突然低頭打開了愛麗絲留給他的白花。在內瓣花瓣上,他看到了三行文字。


    ……


    【不要死。】


    【要幸福。】


    【忘記我。】


    【——alice積攢的願望。】


    ……


    十五歲至十八歲,她的三個願望。


    從來都不甘心命運的女孩,最後碎裂成了千朵萬朵未來的鮮花。她把自己扔進了九幽,在神話裏最為恐怖、幽暗的地方,獨自待了整整兩年,直到神智全無。


    愛麗絲的人生終止於21歲的初冬。


    直到最後,她也沒有給自己起一個真正的名字。


    蘇明安摘下花瓣,貼在唇邊,他突然感到刺痛,心髒仿佛洞開了一個深邃的小點。


    ……它像是一抹斥滿憾恨的雪。


    ……


    【“偵探大人。”】


    【窗外的白雪飄飄洋洋,擦在模糊的窗玻璃上,像純白的鵝羽,又像天使羽翼的觸碰。蘇明安就在這陣火光劈啪聲中沉沉睡去了。溫暖的火光躍動在他的臉上,合上的眼皮泛著一層暖光。】


    【當蘇明安睡熟過去後,女孩的聲音才輕輕飄起。】


    【“……偵探大人,今天的大雪好漂亮呀。”】


    【“晚安。”】


    ……


    “……”


    “早點說……很難吃啊。明明每年都吃得那麽開心。”


    “如果早說不好吃……就不會做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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