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著熱氣的碗就在眼前,神靈保持著單手捧碗的姿勢,等待著蘇明安接過。


    空氣似乎一瞬間凝固了,蘇明安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情況。自副本開局,自己就一直被神靈牢牢盯著,現在居然發展到和神靈同桌吃飯。這種絲毫不給他發育時間的boss,實在令他難以把控。


    ——我知道閣下很強,可倘若神靈直接與閣下共行,盯著閣下的每一步,閣下該如何應對?


    蘇明安不接碗,神靈也不動,二者幾乎有種僵持到地老天荒的架勢。


    “是不喜歡嗎?”神靈問。


    祂的眼中有著疑惑,像是第一次接觸到彩色氣球的小孩子。


    蘇明安搖搖頭:“不是不喜歡肉湯,我不喜歡看人跪在我身邊。”


    他本以為神靈會發怒,神靈卻說:“那便依你的。”


    祂揮了揮手,一股無形的斥力傳出,跪在桌邊的人們立刻被推出了數米。他們畏畏縮縮地跪著,不敢抬頭。


    蘇明安困惑了片刻,這真的是評價裏冰冷、殘忍、暴虐、無情的神靈嗎?神靈對他的態度近乎溫和。


    然而他依舊沒有接過碗,神靈也維持著單手捧碗的姿勢。二人再度僵持了許久。


    直到神靈開口:“你對我還是很有敵意……稻亞城的離明月,是他讓你對我升起敵意的吧。”


    蘇明安抬眼。


    神靈說:“從高樓跳下的桃夢,使你對我升起了怨懟之情。”


    “被迫逃進黑霧的夏嘉文,促使你更加厭惡我。”


    “然後便是都市守護部的李禦璿,讓你堅定了違抗我的想法。”


    “是這些人,讓你如此警惕我。”


    神靈的聲音淺淡,像一陣漂浮的風,聽不出具體的聲線,過耳即忘。


    “是他們,也不是他們。是你的所作所為,是你在人世間降下的暴雨,是我看到的無數隻淹死的羔羊,讓我無法對你抱有喜愛。”蘇明安冷靜地說。


    “嗯。”神靈應了一聲。


    隱隱的光輝時刻聚攏在祂的身上,讓祂看起來越發像一尊潔淨的神像。唯有祂深邃眉眼間微動的瞳眸,讓祂有了些許鮮活的實感。


    漂浮的肉湯熱氣間,神靈說:“……可是,文笙,你也不想讓他們出事吧。”


    蘇明安眼神微動。


    神靈說:“應賭約,我不能傷害你,可不意味著我不能傷害其他人。你再這麽防備我,我會生氣。”


    雖然說著“我會生氣”,神靈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自始至終隻有祂的瞳孔中偶然泄露過輕微的情緒。


    蘇明安淡淡說:“我本以為你是個有趣的神靈,和我之前遇到的那種亂七八糟的神不一樣。沒想到你也會用他人的性命來要挾我。實在是上不得台麵的手段。”


    神靈說:“我僅僅是想讓你不那麽防備我,並未要挾你什麽。”


    神靈的行動始終十分節製。祂明明可以號召所有的信徒殺了蘇明安,祂卻沒有這麽做。


    蘇文笙說得對,神靈……確實對蘇明安的感情很矛盾。祂的得勝手段有無數種,卻偏偏都不用,反而像是放任著什麽一樣。


    神靈已經給了台階,蘇明安伸手,接過了碗。


    但蘇明安僅僅是把碗放在麵前,沒有吃,仿佛也在維持著最後的底線。


    一碗肉湯,猶如代表著什麽沉甸甸的東西,在這雙方的交接與僵持之中顯現。


    “五天過去了,你依然沒發現我化作誰混到了你的身邊。”神靈說:“我很期待你不反抗我任何命令的那一天。”


    “不會有那一天。”蘇明安說。


    “你很自信。但你應當知曉,現在的你僅僅隻是凡人,凡人很難反抗神靈。”神靈雙手合縫,緩緩道:“九年前,你母親告訴我,真正的黑霧病特效藥會出現在你的手上,現在,告訴我它在哪?”


    “……什麽?”蘇明安眼皮一跳。


    真正的黑霧病特效藥?


    難道說,九年前蘇黎先私自摧毀的黑霧病特效藥,是假的?真正的黑霧病特效藥,現在在蘇文笙手上?


    “我製造了這些悲劇,引你過來。”神靈說:“你的眼光確實犀利,你很快就鎖定了最容易找到線索的位置——現下看來,林奶奶不算白死。至少讓你開始調查方舟計劃。”


    “你……”蘇明安的心跳在加快。


    林奶奶的悲劇,她遭受如此苦難的原因——就是為了引導蘇明安過來?


    她如此殘酷而悲慘的命運——就隻是為了成為一個索引?


    “肉湯是不是不夠?”神靈看著桌麵,發現這隻有一道菜。於是祂轉頭向跪伏在地的餐館老板望去:“把所有的菜都上一份。”


    老板激動得發不出聲音,拚命磕頭。他的膝蓋不斷地摩擦著地麵,不敢站起來,就這麽帶動著自己的身體往廚房爬行。


    “真正的黑霧病特效藥,你藏在哪裏了?”神靈緊接著繼續詢問。


    “你不是無所不知的神靈嗎?你不知道我做過的事?”蘇明安蹙眉。


    “稻亞城裏發生的事,我無法直接得知。”神靈說。


    蘇明安的眼皮再度跳了跳——神靈如此關注黑霧病特效藥,莫非黑霧病沒有那麽簡單?它肯定不僅僅是一種疾病,還承擔了其他的作用。


    比如……


    蘇明安眼神微沉,心跳稍微一頓。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點。


    ——禁止人們想起曆史?


    香辣魚、砂鍋、青椒炒蛋、迴鍋肉……種種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端了上來,雙方的餐具卻依然是幹幹淨淨,仿佛這些美味的食物僅僅隻是配飾品。


    “我一直覺得很有趣。”蘇明安說:


    “明明這世界上有許多老人,按道理來說,即使你燒毀了所有記載曆史的書本,也會有百歲老人記得過去發生了什麽。但老人們卻連小時候的事都忘了——這難道不奇怪嗎?”


    “人類的曆史隻剩下十幾年,但世上卻有百歲老人。”


    “是什麽造成了他們的記憶缺失?我覺得不會是洗腦的手段,如果能做到大範圍洗腦,這世上不會有人反抗你,人類自救聯盟那種反抗命運的組織不會誕生。”


    “所以——”


    蘇明安雙手置於下巴,十指合縫:


    “——是病理性的原因?”


    一瞬間,蘇明安看到了神靈眼中閃過的光采。


    那是驚豔。


    欣賞於蘇明安能給出這個答案。


    “黑霧中——”蘇明安說:“有能夠令人失去記憶的某種病理性成分,對嗎?黑霧病就是這種成分產生的一種疾病,所以患了黑霧病的人會記憶恍惚。”


    “我猜測,真正的黑霧病特效藥,能夠消除這種病理性成分。使人們逐漸迴想起自己被壓製的記憶,所以,你不會允許真正的特效藥現世。”


    “所以,如今‘方舟計劃’正在推行的特效藥,應該是閹割過的版本吧——僅僅隻會從表麵上治療疾病的,不會讓人類迴想起過去記憶的閹割版特效藥。”


    “真正的黑霧病特效藥,會喚醒你迄今為止辛苦抹殺的人類曆史——所以你這麽想要找到它,是嗎?”


    餐桌對麵,神靈很安靜。


    祂的眼神變得很暗,仿佛翻湧著的湍流。蘇明安毫不畏懼地與其對視,視線相接,仿佛電光閃過。


    蘇明安知道,自己說對了。


    沉默許久後,連跪在地上的人們都開始雙腿打顫時,神靈開口。


    “跟我迴去。”


    神靈說:


    “我想請你去我家做客。”


    蘇明安一驚,他覺察到神靈的氣勢驟然升騰。他剛想說話,就感覺到眼前一黑。


    ……


    手指滑過書架上的書籍,滑過一個個書名《植物與鮮花圖選》、《如何製造一隻機械小狗》、《世界遊戲的本質是什麽》、《秦先生與生命硬盤的傳遞史》、《戰神龍王重生:我是權柄持有者》、《我真不想拯救舊日之世啊》、《無限:從出生開始的無限進化》……


    神靈眉眼低垂,注視著這些染滿塵灰的書籍。


    這些都是幾十年乃至幾百年前的書,隨著曆史被抹殺,這些書都被保存在了神靈的居所,沒有人能再看到它們。隻有祂能看著這些書,迴想起過去的曆史。


    那個年代,有無數人前赴後繼,有無數人傳遞信物,企圖將過去傳遞到現在,可惜,沒有人成功。


    所有人死去。


    遺留的思想與抗爭精神被抹殺,被愚昧而無知的信仰取代,人們獨立自主的精神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群體性的狂熱。神靈用信仰統治了他們,抹殺了他們過去的曆史。


    這些書籍,仿佛舊時代人們的墓園,隨著他們的理想主義與抗爭精神一同埋在此處,唯有始作俑者能夠站在這裏,注視這些書脊上的名字,仿佛在眷戀這些人生前的故事。


    “【我不會操舟架舵。】”神靈低聲念誦著詩句:


    “【可是倘使你在遼遠的海濱,我也會冒著風波尋訪你這顆珍寶】。”


    祂靜立須臾,向門外走去。


    “神靈大人。”脖子上戴著金色圓環的女人等候在門口,她的表情恭敬,仿佛也在被某種狂熱的情緒統治著。


    “水島川空。”神靈輕緩地念著她的名字:“我的客人怎麽樣了?”


    祂已經把客人帶迴來了,放置在提前準備好的房間裏。裏麵有一架鋼琴,有幾隻貓,客人應該會喜歡。


    “他昏過去了,還在睡著。”水島川空攥緊拳頭,低聲說。


    神靈掠過她,向著走廊走去。


    這裏是神靈在人間的居住之所,也是人們的朝聖之地。每至周末,人們會在建築外跪伏高唱讚頌之歌。如今這裏尚顯安靜,唯有皮靴及地的聲音。


    猩紅的走廊,每隔一段距離懸掛著一幅油畫,金色的邊框猶如將近融化的蠟油,在燈火飄搖下存在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真實感。


    “我聽人說過,他喜歡玫瑰與百合,他對白發的年輕人也感興趣,可惜我這裏沒有別人。”神靈喃喃自語:“或許我應該在房間裏添加一些新鮮的玫瑰。”


    水島川空注視著神靈漸行漸遠的身影,忽然高聲道:“神靈大人,您留下他是想做什麽?還有兩個小時,第一道遺跡就開始了,他會來不及……”


    神靈說:“我聽聞你們是敵人,你是在為他擔心?”


    水島川空說:“我……並不是。”


    她攥緊拳頭。


    神靈並未理會她,祂走到走廊最裏端,推開門。


    夜幕之下,窗簾沒有拉起,映襯得窗外的夜色猶如隔著朦朧的薄紗。房間裏盛開著鮮花,還有一架鋼琴。黑發的青年靠在床邊,微微歪著頭,雙眼閉著,表情看上去很安寧,像是終於得到了久遠的長眠。


    如果一直睡下去,或許對他而言更像解脫。


    神靈就這樣靜靜站在門口,隱約的星光灑上祂的發絲,一寸一寸撫摸著祂玉石般的麵容。祂沒有傷害蘇明安,也沒有驚醒他。


    “……長歌,蘇明安睡著了,你應該醒著吧。”直到神靈緩緩開口,像是絮語。


    黑發的青年依然閉著眼,沒有迴應。


    突然,他的眼睫顫了顫,接著緩緩睜開了眼。


    神靈確認著他的眼神,很快辨認出這是蘇明安而並非長歌。祂本以為他會睡更久,結果稍有動靜就醒來了。


    蘇明安睜開眼,望見這陌生的房間,意識到自己被神靈抓住了。他看了眼牆上的掛鍾,手腕微微抬起,似乎隻是想要撩一撩頭發。


    神靈卻走到了他的身邊,附在他耳邊說:


    “你是我最尊貴的客人。這裏很安靜,也很安全,你不必擔心有危險。”


    “沒有人能傷害到你。”


    蘇明安眼神微動,還未意識到神靈的意思——


    直至神靈緩緩搭上他的肩膀,聲音輕得仿佛羽毛。


    “此地……禁止自戕。”


    感謝各位的生日祝福與賀文賀圖,十分感謝。


    理想主義者是最熾烈的浪漫,最動人的讚歌,最溫暖的黎明,我永遠愛著他們。


    我愛著這些世界。鮮活而熾烈的生命,自由而獨立的意誌,燦爛而不屈的靈魂,易逝而耀眼的黎明。我會將它們慢慢訴說,不必因深陷淤泥而自甘腐爛,不必因為身處黑夜而不向往黎明。


    因愛而生,為愛而寫。摒棄磨難與非議,矢誌不渝。


    並非妄想,並非夢境,而是記錄,是另一個世界的折射,我僅僅是“蘇明安”的記錄者,我想他真實存在於另一個文明。


    用一個我喜歡的說法——我們的思想和靈魂,包含了大量由我們自身經曆和情感所感受的內容,我們每個人的意識,是我們編入目錄並儲存在我們內心裏的記憶集合——這是一座座鮮活的私人圖書館。它無法完全地分享給他人,在我們死後就會逐漸燃燒殆盡。


    但是,如果你能從內心圖書館的收藏中挑選出一些事物一一以書寫或講述的方式,與某個人或與更大的世界共享——那這些事物就擁有了自己的生命。


    ……


    ——我希望與你們,共享我的生命。


    ……


    【2023.6.23】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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