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戰第37天。


    你逐漸意識到,戰爭是連綿不斷的野火。一旦開了個口,就難以停止燃燒。“複仇”與“野心”會如同不斷生長的刺藤,直到將所有敵人屠盡,才能告慰已死之人的魂靈。


    ——若是有一天,遇見殺了自己親人的敵人,難道有人會因為“和平”的口號而放下槍嗎?


    ——若是遇見慘無人道的屠城者,難道有人會因為“不要戰爭”的理念就引頸受戮嗎?


    正是因為清楚這些,你知道,戰爭已經無法被阻止。


    炮火連綿、屍橫遍野,生命像碎紙片一般被撕碎,大地上隻剩下了炮火、怒吼、哭嚎、以及奸佞的狂笑。


    “——現在我也是英雄!我也是英雄!”


    “——殺!殺啊!你們殺了我的親人,還想著停止戰爭嗎!!”


    “——世界是我的!我翻身了!我不再是流浪漢,我是這個世界的王!!”


    人們不再製止戰爭,因為沒有人能夠脫身。


    你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冷淡——因為你知道,你無法接受那些遙遠的求救,除了給自己增添越來越多的情緒重負,你無法向他們伸出援手。


    你開始研究機械、生化、人工智能三領域的科技,你想從科技層麵下手,從根本上拯救人類。


    【人總是在渴求自己不配得到的東西。他們羨慕我,憧憬我,卻不知道……強大的力量背後,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這是你寫在日記本上的話。


    有人嫉妒你的智慧,有人憤恨你的強大,有人畏懼你規模龐大的追隨者們。有人開始詆毀你,甚至有人認為是你帶來了這一場災難。


    因為你站在人類的最高點,所以,所有人都可以盡情詆毀你——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你並不難過。


    【倘若愛我能給他們帶來信心,那就讓他們來愛吧。倘若恨我能讓他們堅持活下去,那就讓他們盡情恨吧。】


    文明才是唯一重要的東西。


    ……


    “如今派係割據,不少人立了國家,成為了土霸主。軻爾察國拒絕了我們的聯盟邀請。”夕將資料放在你的眼前:“他們的首領說,平民的生命與他無關,他隻要更多的領土與黃金。”


    她的黑發由紅繩高高紮起,馬尾在光下一晃一晃,襯得她潔淨的側顏像玉一般。


    她那雙漆黑的眼睛盯著你時,總讓你聯想到黑暗中的光明。


    夕對你而言更像一個平輩人,雖然你的年紀在九席中最小,但所有人都下意識忽視了你的年齡,將你看得高高的。


    隻有她,在和你交流時像平輩的朋友。


    你揉了揉太陽穴,眼裏滿是血絲:“知道了。”


    “你不看看嗎?他們的勒索之詞。”夕說。


    “不必了,我不懂這些。”你說。


    你的言語極為平靜,像是驟然止息的風。隻有在你的同伴麵前,你才會拋下身上堅硬的鎧甲,稍微變得柔軟一些。


    突然,“啪”的一聲,她的手撐在你的桌前。


    她壓低身子,看向坐在椅子上的你,那對黑瑪瑙似的雙眼離你極近,唿吸都微弱可聞。


    你甚至能嗅到她發上檸檬的香氣,她手腕上的鈴鐺聲格外清脆。


    “那就去學習吧,學習外交,學習機械知識。”她看著你的眼睛:“你是最強大的人類,是所有人模糊記憶裏的英雄,隻有你最適合帶領他們。”


    她漆黑的瞳孔極為幽深,臉上沒有了小狐狸般的狡黠與笑容。


    “亞撒,無論未來會遇到什麽,我都會與你共同麵對。我承諾。”


    如果生命能由液態來形容,此時的她仿佛一條流動的生命。充斥著玻璃質般的清澈與流動感。


    她身上永遠擁有一股勃然蓬發的生機。


    “……我會學習的。”你說。


    你知道,你必須擁有足夠的知識與交際手段,才能帶領更多人活下去。


    你和她走至銀杏樹下,怔怔地遠望。你發現天空已經變得陰沉,太陽變成了血紅的顏色,猶如一大團烏血掛在空中。


    忽地,你轉頭,看向林間簌簌而落的銀杏葉片——


    “起風了。”你喃喃自語。


    “夜晚明明很安靜,白天卻起風了……”


    你靜立原地。


    就像靈魂遊蕩在了別處。


    ……


    在那之後,你投身各種學習之中,拚了命一樣汲取知識。


    你發布演講、建立勢力、製止戰爭、發展基礎製造業與農業、建造庇護所、與聯合政府洽談……


    你不再與任何人有過於親密的羈絆,這隻會給你在意的人帶來災禍。


    “生命隻要紮根於土壤,就會盡力開出花。”


    由於你的強大與感染力,人們漸漸願意跟在你的身後,為你而戰。為你赴湯蹈火,為你獻上忠誠。


    不知為何,你有一種感覺——


    你是一個綁上了石頭的溺水者,繩索縛住了你的四肢,你在不斷墜入深海。鮮血順著人類的軀體漫出,鎖住你的雙腿,逐漸上浮,漫上你的頭頸。


    千萬魂靈與你擦肩而過,向你投出各式各樣的眼神。遺憾、痛恨、欣喜、畏懼、滿足……你像是與整個人類文明的苦痛相擁。


    你行走在逐漸失去活力的人世間,飄動的黑發與炙熱的暖風相逢。


    這個月,你們進行了一次大規模戰爭,討伐那些土霸王。


    “第一次經曆這樣的戰鬥,能不能適應?”你看了一眼青澀的士兵。


    “適……適應!”小士兵激動得臉色漲紅,他向你鄭重宣誓:“我一定會繼續戰鬥,為您戰鬥到最後一刻的!神明大人!”


    你聽到這個“神明大人”的稱唿,內心默默歎了口氣,但沒有否認。


    “晴空萬裏,萬物複蘇,春天就是這樣讓人喜悅。隻是春寒料峭,我們還需要堅持一會。”你看著周圍有些衰敗的春花,嘴角彎了彎,很快又耷拉了下去。


    “是!神明大人!”小士兵沒有發現你的難過,繼續向你宣誓效忠。


    你點了點頭,沒有在意。


    6天後,小士兵履行了他的諾言。在救一對廢墟下的母女時,小士兵被敵軍的子彈擊穿了胸口。


    臨死前,他看著你,像看著一整個春天。


    “神明……大人……”


    “您一定要……帶著他們……走下去……”


    你看著他失去光采的眼神,默默咽下了喉嚨中的苦痛。


    這已經不是你見到的第一個“小士兵”。


    千萬個“小士兵”,早就死在你的眼前,他們的死亡仿佛看不見的重擔,壓在你的頭顱與脊梁,讓你的肩愈發沉重。


    開戰第44天。


    眼角帶上了疲憊,言語愈發沉默,你學會了用麵具掩飾自己。


    有時候,你會在無人的地方幹嘔。壓力大到讓你頭暈目眩。


    “嘔……咳咳咳……”


    涼水衝散了你的倒影。


    ……


    “你還是喝不了酒啊,真可惜。”


    埋葬了士兵後,你的同伴,月拍著你的肩,她的銀發像流水一般擦過你的臉,癢癢的,像純白的尾羽一樣。


    你聽到她一字一句的聲音:


    “沒關係,我會等到你會喝酒為止。到了那時,誰都不許逃走。”


    你的眼睫在抖。


    你看著她被酒香熏紅的臉,想說點什麽。這些時間你的同伴們遭受了太多苦痛,無論是被人惡意揣測,還是戰爭中的負傷……他們一直跟隨你,才要經受這麽多的痛苦。


    你總覺得,這些錯誤也在你。


    如果沒有你,這八個人實力那麽強,根本不必遭受這些。


    你想說點什麽。


    比如早知道就不帶上你們了,比如我才不想學會喝酒呢,比如你們快些離開我身邊吧,別再負擔上這些了。


    但你說不出話。


    月的手搭在你的肩頭,她的表情微醺,但眼神堅定。


    就像……今夜飄上枝頭的孤高之月一般,幽冷,堅決。


    她迴握著你的手極為用力,將她的勇氣傳遞給了你。


    就像她在用這個有力道的動作無聲宣誓,說她會一直陪著你。


    “……”


    最終你嘴唇顫抖:


    “好。”


    “誰都不許逃走。”


    你知道已經完了。


    徹底完了。


    你的八位同伴,已經自願不會逃脫這個藩籬,自願背負上這一切苦痛。你已經無法將他們推開了。


    救世主沒有那麽好當,你已經深刻體會到其中的痛苦。可他們已經飛蛾撲火般地,就想要陪在你身邊。你無法將他們從深水中拉去。


    而她隻是將頭輕輕磕在你的肩頭,輕笑道:


    “那你可要早點幫我找個伴侶,我喜歡漂亮可愛的,她可以比我弱小。”


    你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


    “……神明可不負責幫你牽紅線。”


    “……想要的話,就活下去,自己去找啊。”


    ……


    ——你會聽到遙遠的哀求嗎?


    坐在燭火飄搖的書桌前,你寫下日記。


    【我時常會想,如果有人在這樣殘酷的世界裏哭泣,絕望,死去。我的手能拽住所有瀕臨墜亡的他們嗎?】


    【如果我多休息了一分鍾,那麽這一分鍾,會有多少人因為我的來不及救援而死去?是否會因為我的一絲絲懈怠而造成災難?】


    【時鍾成為了銘刻在我顱骨裏的刻痕。我停下的每一秒,都會為身上的重負感到罪惡,我無法片刻喘息。】


    【我不能無止境地哀傷下去,我的頭顱不能迴望,我的眼睛隻能向前。】


    【人類生之為人,正是他們寶貴的同理心與奉獻精神。我為我擁有這些而感到驕傲,所以,】


    你的筆尖抖動了一下,一件風衣披在了你的身上,驅散了室內的冰寒。


    白發青年靜靜坐在你身後的小凳子上,沉默地看著你。


    這位同伴的陪伴總是沉默而堅決。同時,他的性情很固執,哪怕你趕著他走,他都會眼巴巴地跑迴來,守護在你身邊。


    你時常會在陰影裏看到他,他像一個手持利劍的黑騎士,遁於陰影,很少打擾你的生活,卻一直注視著你。


    “霖光。”你低聲叫著他。


    他朝前傾身,用這種安靜的姿態,向你表示,他在認真聆聽。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你不許和我一起死。”你說:“你要活著,直到你的生命告終。”


    若是你的八位同伴之中,誰對你的執著最深,就是這個人。他的全部情感都建立在你的身上,如果有一天你死了,他可能和你一同死去。


    “不行。”霖光同樣用簡單的詞語表達了他的拒絕。他很少拒絕你,這次是例外。


    飄搖的燈火照亮了他低垂的眉眼,那雙瞳的色澤很淺淡,像霧一般的雲層,風吹過波浪便會翻滾,像是什麽情緒都會從他的瞳孔中被風吹去。


    “我不知道,如果我比你先死,你會變成什麽樣的人。”你沒有看他夾雜著痛苦的眼睛:“我不希望看到你變質的樣子,但我更希望你活著。”


    你大概能猜到,如果你死了,再無希望的他會變成什麽扭曲的模樣。


    但活著,是你對他唯一的期許。


    然而他隻是搖頭。


    “你不會死的。”他說:“如果有一天真的被逼到絕境,我會擋在你麵前直到最後一刻。你不可能比我先死。”


    你的筆尖顫了顫。


    你寫完了今天的日記。


    【所以,】


    【為了他們,我要活著。】


    【哪怕再痛苦,承擔再多,我也要……活著。】


    寫到這裏,你停下了筆。


    你的生命已經不為你一個人而生。


    倘若你死了,萬千生命將被你影響,他們將失去信仰、庇護、領袖,甚至生命。


    你必須痛苦地活著,直到世界盡頭。


    ……


    “亞撒·阿克托……”


    “亞撒·阿克托……”


    “蘇明安……”


    蘇明安微微一怔。


    沉浸在這段迴憶與洶湧的情緒中,他幾乎忘記了他自己的存在。直到他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唿喚他的名字。


    錯覺吧。


    人們隻是在高唿亞撒·阿克托的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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